第二百六十二章 拂拭腰間,吹毛劍在,不斬龍宮心不平
枝葉扶蘇,漏下月光,碎如殘雪。
觀棋先生正站在七先生的床榻前,看著面容越發蒼老,此時已沉沉睡去的七先生。
七先生似乎壽命將近,越發虛弱了。
九先生眼中含淚,一語不發。
觀棋先生轉過頭去,目光迎著月色看向這四季如春的書樓。
大伏書樓依然如之前那般春色宜人,只是這院中卻莫名多了些蕭瑟。
書樓三位先生入了北秦,七先生老朽,最為年輕的觀棋先生氣魄溫厚,眼裡對書樓卻有許多眷戀。
「野火已高架種子,只待有朝一日烈烈燃燒。」
觀棋先生注視著七先生,輕聲道:「大昭寺、真武山、平等鄉乃至西域三十六國,都有人在等候野火燃燒,從而燒盡這廣大的天下,繼而燒到天上去。
你……不必擔心。」
七先生早已入睡,卻好似在夢中聽到了觀棋先生的話,發出一聲嘆息。
沉默已久的九先生想要說話,也正是在這時,觀棋先生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猛然抬頭,望向太玄京以外涌動的雲霧。
雲霧彷彿倒映了整座天下,倒映了無數河海。
那河海中,一條天龍正張口吐息,吐出滾滾激流湧入海中,自太沖海湧入西雲海。
又有一座連同海水,懸在半空中的島嶼。
島嶼上除卻祭祀天地,便終年沉睡的老龍睜開龍目,直落於西雲海上。
太玄宮中一片寂靜,可觀棋先生卻知道……那端坐於帝位上的聖君此時想來也如他一般,不知陸景元神何時去了西雲海。
九先生察覺到觀棋先生的神色,他想了想,轉身走出七先生的院落,朝著翰墨書院走去。
便一如那日,陸景劍斬許白焰,他手持斬青山攔住元神可搬山的楚神愁一般,九先生每走出一步,他的身軀便高大一分,直至他入了翰墨書樓,再度拔出了一品長刀斬青山。
斬青山出鞘,帶起一片刀光,驚鷗泣鷺。
此時正值深夜,翰墨書院中的士子們都已睡去。
那刀光一閃即逝,不曾帶起風波,可卻仍然驚醒了一人。
關長生站在自家教樓門口,皺眉望著九先生。
九先生原本想要拖刀而行,大約是怕斬青山傳出響聲,便就將這寬大的長刀扛在肩上。
「陸景有了出息,敢於孤身一人仗劍入龍宮,我等總不能讓他被旁人欺負了。」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在與關長生解釋。
「陸景先生前去河中道,有些不順?」關長生不免詢問。
九先生認真解釋道:「陸景元神去了西雲海,他與龍宮中那些龍屬如何,我不願多管。
可卻容不得那些老不死的藉此出手,所以我打算前去太玄京城門口,仔細瞧上一瞧。」
關長生下意識看了太玄宮一眼。
長生先生沒有問陸景去西雲龍宮中究竟有何意圖,也不問陸景是對是錯,他甚至不曾多想,轉身回了自己的教閣。
九先生有些詫異。
關長生卻倒提著一把青藍相間的寶刀走出教閣。
那寶刀並無刀鞘,長刀寬刃,被關長生拿在手中,配上關長生長髯,再見其湧出刀光,一時之間……
刀光閃閃展秋練,長發蒼髯颯青面!
「你何時給這偃青龍鑄造的刀柄?」九先生有些好奇。
關長生扔給九先生一壺青梅酒,笑道:「之前陸景在太玄宮中刀作春雷,令我突然間心生熱血,便尋了一位好匠人,為我這老朋友鑄了刀柄。
只是平日里,我也無事用刀,今
日正好陪九先生走一遭。」
九先生接過青梅酒,痛快點頭:「好!」
於是……二人並肩出了翰墨書院,出了書樓,走出太玄京。
他們二人坐在角神山上,九先生酒量不行,喝了幾口青梅酒,臉上便映起煙霞色。
關長生安撫九先生片刻,只有遠望太玄京。
那裡,一道道氣血、一輪輪元氣乍然顯現。
「西雲龍宮乃是聖君下令重建,西雲荊也是聖君親自冊封的龍王。
陸景佩劍入西雲海,又是想要做些什麼?」
「我等可攔在河中道前,如果他元神死在西雲海也就罷了,若他還能歸來河中道,正好可以藉助大逆之名責問陸景。」
……
太玄京中似乎有人喃喃自語。
關長生握起偃青龍,抬眼望著遠處那繁盛的太玄京,九先生身後名刀斬青山也泛出一陣陣寒光。
觀棋先生站在院中,雙手攏在袖裡。
即便書樓四季如春,可他仍覺得寒冷,目光微動間,似乎瞥到太玄宮,與那來自太先殿中的目光碰撞。
「我也不曾想過,陸景能夠眨眼入西雲海。」
「可這豈不是更好?聖君想要以披星、戴月兩位仙人為陸景開刃,想要將陸景鍛造成一柄徹徹底底的斬仙之劍,便斬一斬這些作惡多端的妖龍,養一養他那已經開花的劍魄,好讓他的劍刃更鋒銳,這樣斬起仙人來,才會更利落。」
「以聖君威勢,難道還怕掌控不了陸景?」
觀棋先生低頭說話,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在與他人交談。
過去二三息時間,觀棋先生朝著太玄宮方向笑了笑。
「他是你選的劍,雖說寶劍鋒從磨礪來,也說昆吾之鋒經百鍊,可若是劍胚加以猛火,只怕這便不是磨練,而是扼殺。
早在斬龍台映照時,那落龍島老燭龍便對陸景起了殺心,陳霸先是他的前車之鑒,」「聖君……那老燭龍想要磨滅你的劍胚!」
觀棋先生話音剛落。
太玄京上方,風煙俱盡,天山共色。
太先殿的燭火被吹滅了。
觀棋先生站在原地,思索許久。
此時唯有半溪明月,一枕清風與他相伴。
陸景隻身入西雲海一事,只有極少數強者知曉。
……
那島上,龍王廟前眾人祭祀,有老有少。
老者高聲誦念,跪俯求安,老少男女皆不斷叩首。
數量繁多的祭祀之物先是擺放在龍王廟前,族長禱祭之後,又有壯年上前將祭祀之物抬起,朝著海邊走去。
有些年輕人看著這般多的肉食美酒,都要被投諸海中,心中即是可惜,卻又無可奈何。
對於島民而言,祭祀乃是常有之事,若不行祭祀,這島上的風雨便不會停息。
而這場風暴似乎來得更加急促,更加猛烈一些。
即便是那些壯年男子,迎著月色走在島上,都有狂風大雨攔路,令他們穩不住身形。
而其餘的男女老少則登上一座島上的高峰,注視著那些男兒。
「可一定要將祭品送入海中。」老族長住著拐杖,憂心忡忡。
身旁有一位垂髫孩童忽然詢問道:「爺爺,獻上了祭品,這風是不是便不會吹了?小兒家裡的屋頂都被吹起了……也不知龍王為何生氣……」
「莫要胡說。」老族長敲了敲拐杖,道:「興風作浪的必然是海中的妖魔,我們祭祀龍王,是請龍王游曳前來,降服妖魔……」
老族長還沒說完,卻發覺身旁的孫兒突然間轉身
抱住了他的腿。
「爺爺……你看雲里!」
老族長年齡已長,哪怕他奮力眯起眼睛朝著遠處眺望,儘管今天的月不曾被雲霧遮掩,直落在島上,他也仍然看不清雲中究竟有什麼。
反倒是身旁有人驚呼起來。
「看……那雲中竟有龍影!」
老組長微微一怔,抬起頭來。
卻發現遠處黑色的雲霧正朝著島嶼上空流淌過來。
「明月猶在,島嶼以外卻風雨籠罩……」
老族長似乎想到了什麼,想起一些可怕的傳聞。
不過只是過去了幾息時間。
那厚重的雲霧中,猛然間傳來一陣龍吟!
龍吟驚動天地,彷彿驅散了天空中的雲霧。
一陣大風襲來,竟然吹的那些扛著祭祀之物的壯年人仰馬翻。
牛羊豬、雞鴨魚俱都被吹入黃沙中。
島上的青年們同樣如此。
他們奮力掙扎,卻仍然被那雲霧轉積,竟然騰飛而起,將要徹底融入更厚重的雲里。
「爺爺……天上的龍王好像張著嘴……」
那孩童嚇得哇哇大哭。
他清楚的看到先是那些雞鴨魚入了龍王口中,繼而是那些牛羊。
最後……他們那些不斷呼喊、驚恐萬狀的族民們,已然有人飄入那條龍口中。
龍吃人,與吃牛羊不同。
吃牛羊,天上的龍總是囫圇一吞。
可是吃人,他們往往要用龍口中尖利的牙齒輕輕一嚼!
頓時,瀰漫在天空中的血氣便更濃郁了許多,而島嶼下方深海中流淌出的諸多絲線,就刺入這些血氣中。
暗淡的陣法似乎被激活了,閃著瘮人的光芒。
而那些青壯年就一個接一個被那條龍吞入口中。
轉眼間,數十人已消失無蹤。
站在高處的村民們哭喊著。
老族長握著拐杖的手在發抖。
原本緊緊抱著他的腿的孩子身體突然不抖了,甚至鬆開手臂,轉身就朝著遠處而去。
「小兒,快回來!」
老族長大喊了一聲,聲音卻被淹沒在慌亂、恐懼以及不舍的哭喊中。
於是年已過七十的黃髮老人也朝後跑了幾步,想要抓住那孩子。
那孩童卻高聲喊道:「爹爹也去了,我要去尋爹爹!」
老族長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孫兒奔向風雨中。
除了這孩子以外,還有更多婦人也被風雨吞去,她們也要去尋自家的男兒。
諸多村民奔走在風雨中,彷彿天上那道龍影嚇不住他們。
老族長枯坐在原地,抬眼看著雲霧……
卻不知這島上世世代代祭祀龍王,為何有朝一日……還要被天上的龍王吞吃?
「你們快回來。」
老族長又看到許多人的背影,猛然間大喝一聲。
再往前,便是龍牙!
往回跑,也許還能活命。
可是他老朽的聲音終究被風雨吹散了。
一陣雷光乍現,這天地一下子亮了起來。
老族長抬頭,終於在雷光的映照下看到龐大無比的龍王正在低下龍頭,張開大嘴,迎接那些風雨中的人們。
也許下一瞬間。
那龍首在往前挪上數十丈,就可將他們盡數吞去。
老族長似乎全身都失去了氣力,他垂下頭來,不去看那殘忍的景象。
「龍……吃人了!」老族長心中這般想著。
迎接他腦
海中絕望念頭的,又是一道雷光。
這道雷光更加璀璨,又照出一道清輝,彷彿烈日光芒,直落在大地上。
哧!
一聲輕響,穿透龍吟聲、狂風呼嘯聲、暴雨驟落聲,落在老族長耳中。
老族長似有所覺,抬起頭來。
卻見……原本正張開大口,想要吃人的龍王,這時被一團燦烈的光芒劃過。
那光芒一閃即逝,緊接著老族長便看到,天上那吃人的龍王一分為二。
龍血漫天撒下,龍頭與龍身分離,繼而墜落下來。
老族長還不曾反應過來,又有更加爆裂的狂風襲來,竟然吹動龍屍,龍屍被狂風席捲,繼而落入海中!
而那燦烈的白光中,一團黑點不斷前來。
那是……一道人影。
那人影走到眾多島民上空,右手握著腰間白色長劍劍柄,看不清面容,卻又自有一股出塵之意從那人身上流轉而來。
人影站在高空中,繼而低下頭來看了一眼這些驚慌失措的島民一眼,道:「快些回去吧。」
便如同耳畔有驚雷乍響,原本那些被悲痛與不舍沖昏頭腦的島民瞬間清醒過來,她們紛紛抱起孩童,朝回奔去。
而遠處,一陣雲氣消散。
有身上鎧甲綻開紅蓮的龍女站在雲端,低頭注視著陸景。
龍女身旁還有一道泛著金光的虛影,虛影眼中卻有幾分敬佩,更有幾分敬佩。
「看來是我猜錯了。」
陳龍泉搖頭:「我原以為就像陸景敢來西雲海,也要再等七八載。」
「卻不曾想……西雲龍王前往河中道不過兩月有餘,他便以元神佩劍而來,可真是令我……出乎意料。」
西雲海大龍女西雲蓮靜靜的看著陸景,而島嶼外圍,一條條真龍破海而出,又有一條條真龍盤踞在海中虎視眈眈。
「映照斬龍台,便敢前來河中道?陸景,你憑得是什麼?」
「少年成名,總要帶一些狂妄,可卻不知狂妄過頭容易丟了性命。」
「能從龍王手中逃出生天已是大幸,現在卻來送死?」
無數龍目直落在陸景身上。
陸景仍然低著頭,看著那些島民逐漸聚攏於島嶼正中央。
吼!
數條真龍似乎看不過陸景這般平靜的姿態,咆哮一聲,天上頓時火光大作,數道神通接連而至,又有肉身強悍的真龍捲起氣血殺向陸景。
陸景一動不動,拔刀出鞘。
剎那間,劍光起,帶起金雷,陸景眉心那到攜著星光的雷霆一閃即逝。
陸景當即收劍歸鞘。
卻見遠處,又落下一片龍血,神通彌散,數條真龍墜落下去。
那大龍女西雲蓮不由眯起眼睛。
她忽然覺得那一日與那申師一同說動西雲龍王,前去河中道殺陸景,似乎有些不妥。
可這位龍女卻又想起龍宮諸多權柄,終於開口道:「陸景,你是大伏太玄京人士,西雲海龍宮乃是聖君下令重建。
你今日前來西雲海,殺我龍屬,該當何罪?」
陸景一語不發。
龍宮大肆行血祭之事,河中道白骨無數,諸多龍屬前來圍殺於他,甚至西雲龍王親自前來……
拂拭腰間,吹毛劍在,不斬龍宮心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