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驚夢

  姹紫嫣紅開遍,為何盡都這般,付與斷井頹垣,隻因為是良辰美景,所以便要無可奈何的承受上天的惡意作弄嗎?賞心樂事不知是誰家事,總歸不會是此時此刻。


  於是,朝飛暮卷的美景,看在眼中也隻是寥落不堪。甚至看了反而更加傷心,如此的美景竟然沒有人可攜手共賞。


  不過那時還沒有遇到柳夢梅的杜麗娘還是幸福的吧,或許懂得了一個人的寂寥,但那還不是啃骨噬心的寂寞孤獨。因為她還未遇上柳夢梅,沒有愛上一個人,也就沒有因為期盼思念著一個人,而將自己襯得煢煢孑立唯有影子相伴。


  幸福無憂的遊園過後呢?便是衣帶漸寬的驚夢了。


  幸好《牡丹亭》的結局是紅顏重生,有情人終於能夠相守,可這結局是真的嗎?還是說在杜麗娘香消玉隕的那一刻,故事就已經結束了。隻是杜麗娘不願接受這悲涼的結局,所以她在黃土之下,夢到柳夢梅來了,夢到了她們執手到老。


  若不然,人死怎能複生?


  很久了,魚無淚都以為自己早已經忘記了謝羽飛給她說的這個故事。卻沒想到在十年後的今天,殘存的記憶碎片在睡夢中悄然拚接在一起,幻化成了影像恍若是戲劇般上演著悲歡離合跌宕起伏,給她心口猛然的一擊。


  讓魚無淚在似夢非夢的半睡半醒之間開始彷徨,她與謝羽飛的相遇相愛是否也隻是一場春日裏短暫的夢。夢醒了,便任由魚無淚何等撕心裂肺的不舍,也是要連皮帶肉將謝羽飛從她的身上心上硬生生的剝離出去,然後如煙似霧般,在日出之時便受不住陽光的蒸騰而瞬間消散,連絲毫也抓不到握不住。


  不,不要,我不相信隻是一場夢,她記得,他的音容笑貌是那麽的清晰具體,怎麽可能隻是一場觸不到的虛幻。


  如果醒來的世界裏沒有謝羽飛,那麽她寧願就這樣的一直睡一直睡,隻要睡得沉了,就能夢到謝羽飛了。


  她要等,一直等,即便上天早已經將兩人釘死在不同的種族,她也要等,直到見到謝羽飛。


  依舊雙眼緊閉的魚無淚嬌柔粉嫩的紅唇緩緩的無聲闔動著,就像是在夢中呼喚著心底那個人的名字,可又連名字也舍不得出口,想要聲聲的藏在心底,點點滴滴的積累著,似乎如此就能將他堆砌成型顯現在眼前。


  不知為何,從海底各處冒出的一串串或稀少或串聯的氣泡就像是憐憫魚無淚,為她一聲一聲呼喚著遠去的謝羽飛。但水泡也許來不及到達水麵就會在海水中散去無痕,即便到達了,也會在冒出水麵接觸陽光的刹那破碎,如何讓岸上的人得知啊!

  鼻尖一股酸澀,眼角一片暖意,魚無淚緊閉眼瞼極力阻止淚水湧出,怕留了,就會被上天窺見她的痛苦,就會讓她再也見不到謝羽飛,方的繼續從折磨她中得到快樂。


  她不怕被上天折磨,可是她怕,再也見不到謝羽飛。不能哭,絕對不能哭。但淚水早已經背叛了身體遵從了心的苦澀。


  海水將淚水吞噬,連淚水的暖意也迅速的變分食殆盡,理應了卻無痕的,隻是——一顆渾圓的珍珠順著鬢角,落在了魚有淚流淌在紫色珊瑚叢中的藍墨色長發上。將魚無淚出賣了。


  泣淚成珠,這是上天對唯獨對美人魚的恩賜。而魚無淚微微順著水底暗流而擺動的巨大魚尾也宣告著她是美人魚的事實。


  魚尾很美,陽光透過重重海水,到達魚無淚所在的礁石群時已變成了幻覺般的皙藍光芒,就像是日出時分天空那刹那的晨曦,在湛藍色的魚尾上氤氳出淺藍色的光暈。


  魚鱗因為輕舞,粼粼點點的閃爍著星芒,就像是用世界上最華麗的湛藍水晶完美切割後,由巧奪天工的工匠一一的精心編綴而成。


  魚無淚擁有著整個美人魚族群中最美麗的魚尾,可是躲在遠處一座礁石後麵的的魚拭清知道魚無淚一點也不想要這條魚尾。隻因為魚無淚愛上的是人類,而人類是沒有魚尾的。


  默默的看著魚無淚的呼吸減緩,胸口的起伏也降低了幅度,魚拭清知道魚無淚已經再次陷入沉睡後方才魚尾輕擺,無聲的順著水流來到魚無淚的身邊。


  魚無淚墨藍色的長發在海水中浮浮沉沉的遊動著的,輕觸著魚拭清撿起珍珠的手指,讓魚拭清不由的想要去撫摸這一頭的秀發,可惜卻還是收回了手。


  魚拭清不想驚醒魚無淚,他怕被魚無淚發現他的存在。他怕極了相對無言唯有尷尬的見麵,所以寧願自己一個人默默的在遠處守候著,為她拭去夢中的淚珠也是好的。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我就站在你麵前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而是愛到癡迷

  卻不能說我愛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我不能說我愛你


  而是想你痛徹心脾

  卻隻能深埋心底


  在美人魚族群決定遷入更深的海底來避免人類發現的時候,魚拭清也曾向魚無淚表達過自己的愛意,可是那時魚無淚已經深深的愛上了一個已經消失蹤跡的人類謝羽飛。


  魚拭清知道,一直都知道,他們的相遇相識到相愛,他都一一的看在眼裏,可是卻無能為力。他不想勉強魚無淚,即便他並沒有像答應魚無淚一樣隨著族人遷入海底,而選擇了默默的守護。


  他始終是舍不得留下魚無淚一個人等候一個遙遙無期的人類,也更不忍心用自己的犧牲來讓魚無淚為難。


  所以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樹與樹的距離

  而是同根生長的樹枝


  卻無法在風中相依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樹枝無法相依

  而是相互瞭望的星星


  卻沒有交匯的軌跡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星星沒有交匯的軌跡


  而是縱然軌跡交匯

  卻在轉瞬間無處尋覓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瞬間便無處尋覓


  而是尚未相遇

  便注定無法相聚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是飛鳥與魚的距離

  一個翱翔天際


  一個卻深潛海底

  美人魚一族流傳的遠古歌謠悄然的在魚拭清的耳邊響起,令魚拭清不由的打了個寒顫,隱隱的覺得自己印證著上半段,而魚無淚和謝羽飛卻似乎在演繹者下半段。


  既然同根相生,為什麽要讓樹枝在風中無法相依?既然給了交匯的機會,為何卻要讓瞬間無處尋覓?若是注定了無法相聚,為何給予相遇?然後不得相見。


  為什麽?要給予這麽重重疊疊無望而憂傷的最遙遠的距離?

  魚拭清望向頭頂欲問上蒼,卻隻見海麵蕩漾著烈日刺目的光芒散發著炫目的白芒,令人不由的暈眩。


  倉惶低頭,恰見掌紋在魚無淚半握的手掌中若隱若現。


  沒有兩個人的命運是相同的,而掌紋便是命運的書寫和喻示,所以沒有人的掌紋是相同的。細看魚無淚深深淺淺、交錯縱橫的掌紋,魚拭清想要尋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一條,卻發現隻是徒然。


  命運無常而神秘,他沒有那種力量可以看透命運預知未來,甚至連哪一條線是自己的也無法知曉。又或者有沒有可能,自己的命運不在魚無淚手上的任何一條線上。他和魚無淚的命運軌跡隻是刹那交錯而過,是他還在貪戀著交錯時的溫度。


  暗暗的握緊自己的雙手,感覺這指尖抵著的紋路,魚拭清驀然間無力的連哭泣都失去了力量。


  為什麽要有掌紋?命運將一個人的一生都深刻在他自己的手上,隻為了讓人們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還是說這是命運的另一項殘忍的折磨。


  當人們以為自己握住了自己命運的時候,它在高高的雲端上眼瞼微掀,唇畔掛著惡毒的嘲諷,看著人們是如何的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沿著命運的軌跡走下去,直到最後一無所有。


  五光十色形態各異的海魚似乎借著無處不在的海水,感覺到了魚拭清的悲傷,連接到了魚無淚的夢中,似不忍打擾般於幻彩豔麗的珊瑚群中隱逸了身形。於海底爬行的螃蟹也追入了洞中,開開闔闔的貝殼也咬緊了扇貝。


  宏大的水波浮動擾亂了海水的脈動,屬於機械所有的轟鳴聲被海水送到海洋生物的耳中,宣告著有人類來臨了。


  魚無淚如蝶翼般纖長卷翹的睫毛微動,魚拭清明白是自己離去的時候了,不管如何的不舍,他不能出現在魚無淚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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