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破草房、破院子、破門板、破門檻,這是個無處不破的地方,會住在這裏的必然也隻有破落戶。
“如此醜的丫頭,你也想要一兩銀?!”高高的嗓子陡然從這破屋裏飆了出來,破屋頂怕是都要被掀開來了。
此時屋中最惹眼的就是個婆子,肥頭大耳偏偏穿了一身嫩蔥樣的水綠衣裙,頭上小小一個發髻,斜插一朵豔麗的紫紅絹花。
“呸!豬油蒙了心,想錢想瘋了!”婆子轉身要走,另一個穿著破衣衫,一看便是破屋主人的瘦男人,趕緊要上去抓人。
婆子身後,兩個膀大腰圓,一看麵相,便知道與婆子一家的男人站了出來,缽大的拳頭在男人眼前搖晃。
男人伸出去的手,還沒摸到婆子的衣角,便趕緊收了回來。
“劉媽媽贖罪!劉媽媽別急!這丫頭醜歸醜,但是力氣大得很!”他原本就彎折著背脊,如今更是一個勁的彎腰作揖,整個人如一隻蝦子般折下去了。
其實這男人瘦卻並不矮,身上穿的衣衫破爛,卻並非尋常農人穿的短打,而是長衫。
這屋中最不起眼的一個,隨著他的動作被推了出來,是個又瘦又黑的小丫頭,身高將將過了大人的膝蓋。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的大人衣衫,下擺和袖子被極為粗糙的裁掉,腰上紮了條草繩。
丫頭大大睜著眼睛,看起來有點呆,似是被眼前的情景嚇得傻了。
劉媽媽、劉婆子,四裏八鄉最有名的牙婆。那兩個大漢,都是她的兒子,她家祖祖輩輩都是做這人口的買賣。沒天譴,沒報應,吃香喝辣,穿金戴銀。
劉婆子略停了腳步,戴著金鐲的胖手指了指男人:“吳秀才,我兒媳婦剛有了身孕,老婆子我行善一回,就當是給小孫孫積德。二十個大錢,你這姑娘,我帶走。”
吳秀才,破落戶,四裏八鄉最有名的敗家子。
吳家耕讀傳家,早個十年,誰家提到吳家,不豎一豎大拇指。吳老先生好,吳老太太善,吳家小子大才,吳家兒媳賢惠。一夜之間,吳家老夫婦相繼急病去世。吳秀才出了孝期沒半年,妻子有孕,這本該是好事,可誰知道他被地痞無賴勾搭著,染上了賭。
原本的中產之家,不出半年,已經落敗。妻子孕中又氣又急,生產時難產而亡,就此好好的一個家,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二十個大錢……”吳秀才砸吧著嘴,看他這樣子,劉婆子轉身便走,吳秀才才匆忙叫嚷著,“賣!我賣!”
劉婆子人已站在了屋外,她也不回來,就站在那,從袖子裏數出了二十個大錢。
吳秀才立刻笑嗬嗬的走過去,腰還是彎著,緊緊拽著丫頭,走到了劉婆子跟前,他兩條胳膊抬起,便如接下聖旨一般,雙手托起了那劉婆子數出來的那二十個大錢。
“與我走吧!”再不看吳秀才一眼,劉婆子拉起了丫頭,帶著她離開。
這丫頭還是呆呆的,劉婆子拉著,她就跟著。可是一直扭頭看著吳秀才,被拉出屋看著,拉出院看著,拉出鄉間的小路,還是看著,哪怕實際已經是看不到人,就連破屋也早已被村中其他人的屋舍擋住了……
“娘,給了那爛賭鬼銀錢,怎算得上積德?”離得遠了,劉婆子的二兒子才問。
“呸!自然不是積他的德,積的是這丫頭的。我買了她,無論賣去勾欄瓦子,買去為奴為婢,也算是給她找了一條生路。豈可不是積德?”
吳家是最後一家,到了村口,一輛大車停在外邊,大大小小十幾個孩子坐在車裏,或嚎啕或啜泣,全都淌著淚。劉婆子和兩個孩子,並幾個侄子,早已經見慣了這樣的場麵,麵上無一絲觸動,隻把丫頭也塞進車裏,就駕車走了。
這兩年風不調雨不順,莫說莊戶人家,便是城裏賣兒賣女的也多得是。但賣的多,買的一樣多。
劉家更是做大事的,攏了三百多男女娃娃,直接去了附近的州城,賣出了人去,收得了大筆真金白銀。
可偏偏就有賣不出去的,便是劉婆子行善積德的那吳家的丫頭。她貌醜,大戶人家或是瓦子人家哪裏會要這麽一個賠錢貨。
劉婆子記得吳秀才說她力氣大,但這小丫頭不說話也不動,便跟個傻子呆子一般,她又瘦小,如同風吹就折的小樹苗兒。即便是想買個人做童養媳的貧戶人家,也看不上她。
這日坐在船上,已經是走回頭路了,卻獨獨吳家丫頭沒賣出去,做添頭人家都不要,怕弄回去沒兩日她死了,平添晦氣。劉婆子越想越氣,抄起一根棍子,跑去了底艙,一腳踢翻了丫頭,劈頭蓋臉的一頓好打。
“老婆子我是好心沒好報!這麽一個下三濫卻砸在了手裏!你是要白吃上我啊!你這小畜生!”
可憐四歲的吳家丫頭,已是兩三日隻有些底艙滲進來的江水解渴,朽爛的木屑充饑,被這一頓好打,不多時就昏了過去。
劉婆子打得渾身是汗,喘了兩口走上去:“阿大,你去把那小畜生扔到江裏去。免得爛在艙裏,臭死個人。”
“知道了!”
噗通一聲,瘦瘦小小的身子,落進了江水中。扔了她的劉阿大,看都沒看便轉身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江水激的,昏厥過去的丫頭在滅頂之前睜了眼,揮動著胳膊在江水中努力掙紮。可她太小,落在水中,連江邊在什麽地方都看不到,隨便一個浪頭撲過來,都仿佛要把她拍死似的。
起起伏伏,上上下下,眼看著丫頭的力氣越來越小,就要支持不住了。一條大船破浪而來,船上有人喊了一聲:“水裏有人!”
被人抓到的時候,小丫頭發出一聲短小的悶哼,便失了意識。
昏的時候又餓又冷,意識漸漸清晰的時候,還是餓,但卻不冷了,整個人都暖融融的。
睜開眼,丫頭看見了綠色的床帳,她身上有點沉,原來蓋著一床又暖又軟的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