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陳琛
她記得小時候,父親會讓她騎大馬。天上藍藍的天空白白的雲朵,地上綠茵茵的草地,她仰頭望天,一群說不出來的鳥兒撲騰飛過,父親猛地站起來,她嚇得嗷嗷大叫,轉眼卻被父親抱到了懷裡。
一轉眼,她卻又好像看到冰冷的石柱上捆綁著血淋淋的人形物品,一旁有人不住的拿著小刀刮著什麼。好模糊,那是什麼?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小心翼翼的走上石台。
「人形物品」被頭髮遮住,她毫無顧忌的撥開來,一張臉陡然映入眼前。
啊!
周圍的海水轟隆隆灌入耳朵、鼻子和嘴巴,她感覺自己像是幾年前落入水中的那條哈巴狗。狼狽又醜陋。她從小沒見過海,原來傳說中的海是紅色的。
父親又騙她。
父親!父親!
她猛地驚醒,額頭上的冷汗已經打濕發巾,周圍一片黑暗,只有靠近門邊的燭台發出微弱的黃光。
「小姐,又做噩夢了嗎?」腳踏上傳來迷迷糊糊的聲音,窸窸窣窣的聲響馬上跟著響了起來。
床邊的燭台被點亮,一個穿著白色內襯的女孩子過來給她用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右手伸到她背後輕輕拍著她的背,聲音含糊中透著些軟糯:「小姐不怕,妖怪都被孫猴子抓走啦!」
她直愣愣望著前方,耳朵鼻子嘴巴里還有些咸腥。
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父親是怎麼死的,只是聽宮裡的人說,他是被凌遲而亡,一共割了三千七百五十四刀,最後一塊皮肉割下,他還留有一絲氣息。
「……奴婢要不要給您將個故事?剛打了四更鼓,時間還早。」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
「您想聽什麼故事?」
外面傳來「喵喵」的叫聲。
「大白兔這耳朵真好使,說不準是餓了。」
大白兔……
——
「你怎麼兔貓不分啊!這明明是只貓!」八九歲的小女孩姣好面龐皺成了包子模樣,懷裡抱著一隻巨肥無比的大白貓,懶洋洋的正枕著她纖細的手臂無聊的打著哈欠。
「這明明就是只兔子!貓哪有這麼肥的!你看這書上寫著呢:『尖長耳,三瓣唇,圓鼓腹,短腿』,姑父你來評評理!」說這話的小男孩手裡捧著本《獸經》,手指使勁的指著書上一幅簡筆圖,眼睛故意睜得很大,小跑到前面的男子面前,眼裡充滿希冀。他右腳翹起,左腿稍稍彎曲,準備一聽到男子的肯定答覆后就馬上沖回去和女孩子辯論。
「這個嘛……」男子有著和女孩子五六分相似的面容,眼睛似笑非笑的望著兩人,不答話。
女孩子已經抱著貓走了過來,眉宇間滿是氣憤,「父親你可要秉公執理!」她探頭朝著書本上瞅,忽然眼睛一亮,大笑起來:「秦楓你個傻蛋!這兔兒的尾巴是短的,而貓兒的尾巴是長的!」
男孩子不信,掙扎著把書奪過來……
——
大白兔是表哥秦楓送她的九歲生辰禮,一隻巨肥無比的貓,又懶又饞……
一旁的女孩子看她神情緩和,悄悄站起身給她撫了撫被角又重新躺到了腳榻上。
陳琛不知什麼時候睡著的,只知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洋洋洒洒照了進來,外面不時傳來丫鬟婆子的對話聲外加攙著幾聲貓叫。
她整理了一下神思,掀開帳子勾著外面的鞋。
「大白兔!」她大聲叫道,趿著鞋就急匆匆跑了出去。
「喵嗚!」那隻巨肥無比的貓本來正在安安穩穩的吃著飯,一聽到這聲音,白毛立馬根根豎起,像劍一般的沖了出去!
陳琛望著那隻貓落荒而逃的背影哈哈大笑,心情頗為舒暢。
「小姐啊。」丫鬟滿臉無奈的拖著她去洗漱,「你逗弄它作甚,本來就胖。」
這丫鬟赫然一看便是昨晚睡在腳榻上的女孩子,陳琛望著她一番責怪:「怎麼不去睡覺?難道不困?」
丫鬟露出兩排大白牙:「這就去這就去,先服侍您洗完臉,別想著又給奴婢糊弄,隨便抹兩把完事兒。」
陳琛看到銅盆里映射出的臉龐不由失神,這是自己十歲時的模樣。
她現在仍像是做夢一般。
彷彿昨天還是西宮裡的荒涼孤寂,又好像,那一刀還是在昨晚……
哪個是夢?哪個又是真呢。
她日日望著銅盆里的自己已有月余,這就說明,她回到十歲也已經月余了,她做那個夢也有月余了。
起初是天天做,她很害怕,最近已經是三四天才會夢到了,這是不是說明,她已經開始淡忘過去了呢?她要重新開始了呢?亦或許,那本來就是一場夢,一場虛虛實實的夢,一場十歲夏夜的夢。
「小姐,這招沒用了啊!您不洗,雲英就不去睡覺!」
她猛地回過神來,認認真真的洗臉,水溫適中,不熱也不冷。
「少爺臨去學堂前來找過您,說他今天下課後會直接去秦府那邊,不能陪您去夜市了。夫人身邊的紫荊姐姐剛才來過了,讓您用完早膳後去趟永安堂。「
陳琛點點頭,抬頭問道:「小豆蔻呢?」
雲英把毛巾收了過來,道:「全媽媽不是回家照顧小兒子了嘛,今天又是三天一次去寺里給您祈福的日子,住持說這個必須要貼身的人去,豆蔻姐姐就代全媽媽去了。聽巧兒說,寅時中(凌晨四點)就出發了。」
她一月前醒來的時候,害怕的不行,母親以為她魔怔了,天天去寺里給她祈福,後來甚至把她抱到了廟裡,與她同吃同睡。
她前世對母親是恨的。因為母親在十二歲那年,答應了外祖母的無稽之談,將她嫁給了自己的舅舅。那時候,無論她怎麼哭怎麼鬧,甚至都想到了上吊,母親都躲在屋裡不見她。可以說,她孤獨寂寥的一生都是母親賜予的。
後來,她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她依稀記得母親進宮朝見,她快步跑去想見一下這個「狠毒」的女人,她卻抱病提前走了。
她自從入宮后,整整一生都沒有再見過母親。這個人就像她前十二年的過客,在那十二年裡給足她寵愛和教導,撫養她成人,卻在最後,將她送入了火葬場。
她恨,她怎能不恨!
但她身為「林貴人」時卻聽說:昭陽長公主於建平四年亡。
她建平三年嫁入了皇宮。
但是後來父親和兄長進宮時未曾吐露過隻言片語,表姐妹們也未曾說過。她懷疑是人們傳錯了,偷偷使了銀子遣人去陳府墓地。
昭陽長公主周微,建平四年歿。
聽說是傷心瘀滯亡的。
水銀鏡里稚嫩的面孔上浮現出一絲堅定。
但那副波粼粼的瞳孔里此刻卻散發出無限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