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蓋特勒·德林沃德
時間流逝。
他15歲,媽媽快死了,她想告訴他某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但他卻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他在睡夢中挪動一下身體,全身上下的疼痛讓他從半睡眠狀態進入了半醒的狀態。他痛得畏縮地顫抖一下。
阿修在薄毯子下面顫抖著。他的右臂擋在眼睛上,遮住燈光。他不知道德林沃德和其他人是不是都還自由,是不是都還活著。他希望他們平安無事。
左手中的銀幣仍舊冷冰冰的,他可以感覺到銀幣就在那裡,和他被毆打時一樣。他恍恍惚惚地想,為什麼銀幣在他的體溫下一直沒有變暖。他又進入了半睡眠狀態,半睡半昏迷。隱約之中,銀幣、女王、月亮,還有卓婭的小妹,不知何故都纏繞在一起,組成一道從地底深處直達天空的銀色光帶,而他乘著光帶高高升起,將身體的疼痛、心靈的傷痛和恐懼遠遠拋下,他遠離痛苦,再次進入甜蜜的夢境……
從很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什麼聲音,但已經太晚了,來不及去琢磨這些聲音了,他已經沉入了夢鄉。
迷迷糊糊中,他希望那些人不要再來叫他起床,然後繼續毆打他、沖他大聲叫喊。然後,他高興地發現,他真的睡著了,不再感到寒冷了。
有人在某處叫嚷救命,聲音很大。也許他是在做夢,也許不是。
睡夢中,阿修在海綿乳膠床墊上翻一個身,發覺身體上又出現了幾處疼痛的地方。
有人在搖晃他的肩膀。
他想告訴他們別吵醒他,讓他繼續睡下去,別來打攪他。結果只發出一聲夢囈。
「阿修?」是勞拉在說話,「你必須醒來了。快點起來,親愛的。」
那一瞬間,他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好像他剛剛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夢到了監獄、囚犯和接踵而來的眾神,而現在勞拉叫他起床,告訴他上班的時間到了。也許上班之前他還有時間來杯咖啡,來個熱吻,或者不只是熱吻。他伸出手摸她。
她的肌膚冷得像冰,而且黏乎乎的。
阿修頓時睜開眼睛。
「這些血是打哪兒來的?」他問。
「別人的血,」她說,「不是我的。我身體里裝滿了甲醛,還混合了甘油和羊毛脂。」
「別人是誰?」他繼續問。
「警衛們。」她說,「沒事了,我殺了他們。趕緊動起來。我想他們沒人來得及發出警報,從外面那兒拿件外套穿上,要不會凍壞的。」
「你殺了他們?」
她聳聳肩,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她的手看起來彷彿剛剛在畫手指畫,而且只用了一種顏料:深紅色。她的臉上衣服上沾著斑斑點點的紅顏色——她仍舊穿著下葬時的那套藍色套裝。阿修聯想起了文森特·梵高。想到文森特·梵高的畫,比接受血淋淋的事實讓人舒服得多。
「死了以後,你會發現殺人更容易接受些。」她告訴他,「我是說,消除偏見以後,死其實沒什麼了不起。」
「對我來說可是大事。」阿修說。
「你想留在這裡等早班警衛?」她說,「喜歡的話就留下好了,我還以為你想離開這兒呢。」
「他們會認為是我殺的人。」阿修獃獃地說。
「也許吧。」她說,「穿上外套,親愛的,否則你會凍僵的。」
他走到外面走廊里,走廊盡頭是警衛室,裡面躺著四具屍體:三個警衛,還有那個自稱石先生的傢伙。他的搭檔不知道去了哪裡。從地板上拖拉的長條血痕來看,其中兩個人的屍體是被拖到警衛室,然後丟在地上的。
他自己的外套掛在衣架上,錢包還在口袋裡,顯然沒有人動過。勞拉撕開兩個裝著糖果的紙盒。
直到現在,阿修才能好好看看那幾個警衛。他們穿著深色迷彩裝,上面沒有任何官方標誌,讓人無法辨別他們到底為哪個政府部門工作。光看打扮,他們完全可能是周末來打野鴨的獵手,為了打獵特意穿的迷彩服。
勞拉伸出冰冷的手,把阿修的手抓在手心裡。阿修送她的那枚金幣,她已經用一根金鏈子穿起來,掛在脖子上了。
「很漂亮。」他說。
「謝謝。」她甜甜一笑,美麗動人。
「其他人怎麼樣了?」他問,「德林沃德和其他那些人?他們在哪裡?」勞拉遞給他一把巧克力棒,他揣進衣服口袋裡。
「這裡沒有其他人,只有很多空牢房,其中一間關著你。哦,對了,有個警衛去一個空牢房看雜誌**,被我嚇了一跳。」
「你在他**的時候殺了他?」
她聳聳肩。「我想是吧。」她有些不太自在地說,「我擔心他們會傷害你。得有人保護你才行,而我說過我要守護你,是不是?給你,拿著。」她遞給他一些內含化學藥品的手腳保暖墊:薄薄的襯墊,只要拆掉封條,它們就會自動升溫,能保暖好幾個小時。阿修把它們也都裝到口袋裡。
「守護我?對,你是在守護我。」他說。
她伸出手指,輕輕撫摩他左邊眉毛上方的傷口。「你受傷了。」她說。
「我沒事。」他說。
他打開牆上的金屬門,門緩緩打開,門口距離外面的地面還有四英尺高度。他跳了下來,感覺下面的地面鋪著一層沙礫。他抱住勞拉的腰,把她抱下來,像過去一樣,想都沒想就把她抱下來了……
月亮從厚重的雲層後面露出來,低低懸挂在夜空中。月亮快落下去了,但灑在雪地上的月光還是很亮,周圍看得很清楚。
他們出來的地方原來是長長一串塗成黑色的貨運火車的一節車廂,火車停在或是被遺棄在一片樹林旁邊。很多節車廂一直伸展到樹林里,超出他的視力範圍。原來是被關在火車車廂里,他早該猜到的。
「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他問他死去的妻子。
她緩緩搖頭,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你跟黑暗世界中的燈塔一樣閃閃發亮。」她告訴他,「找到你一點兒也不難。好了,快點走吧。儘可能走得遠遠的,越快越好。只要別用信用卡,應該不會出什麼事。」
「我該去什麼地方?」
她一隻手插進她糾結成團的頭髮,把一縷頭髮從眼前撥開。「公路在那個方向,」她告訴他說,「該做什麼儘管做,別有什麼顧忌。辦得到的話,偷輛車子。向南邊走。」
「勞拉,」他遲疑了一下,問道,「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知道這些人都是什麼人嗎?你殺的人是誰?」
「是的,」她說,「我想我都知道。」
「我欠你一份情。」阿修說,「要不是你,我還得被關在這兒。我可不覺得他們對我有什麼好打算。」
「是的,」勞拉說,「他們不會對你打什麼好主意。」
他們離開空蕩蕩的火車車廂,阿修想起他見過的另外的列車,沒有任何標誌,沒有車窗,汽笛鳴響,孤零零地穿過夜色。手指在口袋裡碰到了那枚女王銀幣-——他想起了卓婭小妹,還有她在月光下凝視著他的樣子。你問她想要什麼了嗎?向死人提問是最明智的選擇,有時候他們會告訴你真相。
「勞拉……你想要什麼?」他終於開口問。
「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告訴我吧。」
勞拉抬起頭,用一雙死滯的藍色眼睛凝視著他。「我想重新活過來。」她說,「不是這種半死的狀態。我想真正地活著。我想再次感受到心臟在胸腔里跳動,我想感覺到血液在血管中流動——溫熱、腥咸,真正的血液。你可能覺得很怪,覺得不可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動。相信我吧,等你的血液也停止流動時,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她揉揉眼睛,手上沾染的血跡弄污了她的臉。「知道嗎,當個死人是很難受的。知道為什麼死人只在晚上出來活動嗎,阿修?因為在黑暗中,它們更容易被別人看作活人。我不想只被別人誤認為活人,我想真正活過來。」
「我不明白你想要我做什麼。」
「讓我活過來,親愛的。你會想出法子的,我知道你會。」
「好吧,」他說,「我會儘力。如果我真的想出辦法,我怎麼才能找到你?」
但她已經離開了,樹林里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天邊淡淡的一層灰白色,提醒他那裡是太陽東升的方向。十二月凜冽的寒風中傳來幾聲孤獨的悲啼,可能是睡得最晚的夜鳥,或者是起得最早的晨鳥。
阿修把臉轉向南方,向前走去-——也許死而復生不是最令人難以接受的,畢竟《聖經》裡面寫的很清楚,不但耶穌會死而復生,等到審判日,所有人都必須從黑甜的死亡中醒來,接受最後的審判。
阿修悲哀的發現,自己已經接受了種種不合理,還有當他聽到「魔法」、「巫師」這些詞語的時候,他似乎也不再覺得疑惑好奇——蓋特勒·德林沃德說的對,他開始習慣了。
印度諸神的所謂「永生」非常獨特,不同於其他神祇。他們既會誕生,也會死亡,會經歷凡人的大多數苦惱。他們常常只在一些細枝末節方面不同於凡人。神與魔的差別更加微不足道。儘管如此,在印度人看來,神仍舊截然不同於凡人。他們是一種崇高的象徵,而凡人的生活無論多麼偉大,都絕不可能達到這樣的高度。他們的種種俗世特性只是為我們上演的一齣戲。在戲中,透過他們的神明面具,我們看到的是我們自己的臉。
向著南方,或者說他希望是南方的方向,阿修走了幾個小時。他沿著樹林里一條既不知從何處開始、也沒有標明方向的狹窄林間道路步行。至於樹林本身所在的地方,他估計是伯明翰南部。幾輛越野車從他背後駛來,車前燈明晃晃地亮著。他匆忙躲進樹叢,車子駛遠才出來,回到路上。清晨的霧氣濃密厚重,白霧一直瀰漫到他的腰部。那幾輛越野車都是黑色的。
接著,大約三十分鐘后,西邊遠處傳來直升飛機的轟鳴。他立刻逃離這條運輸木材用的道路,匆匆鑽入樹林深處。一共有兩架直升飛機。他蜷縮身體,蹲伏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樹后的淺坑裡,聽著直升飛機從頭頂上方飛過。直升機離開后,他查看動靜,抬頭瞥了一眼灰濛濛的冬日天空,滿意地看到直升機在空中留下的一條黑色煙霧帶。他在樹榦下面繼續躲了一陣子,直到直升飛機的聲音完全消失。
樹下的積雪不是很多,踩在腳下嘎吱作響。那些化學的手腳保暖墊讓他感激不盡,幸好有它們,他的手腳才沒有徹底凍僵。但手腳之外,他凍得全身麻木:心臟麻木、思想麻木,就連靈魂也麻木了。他知道,麻木之感將長時間陪伴著他。
我想要的是什麼?他問自己。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好繼續走下去,一次一步,一步一步地在樹林中向前走。所有樹木看上去都似乎一模一樣,所有景緻都似曾相識。他會不會一直在樹林里繞圈子?也許他就要這樣一直不停地走下去,直到保暖墊和巧克力棒耗光吃盡,然後筋疲力盡地坐下去,再也不會站起來了。
他走到一條很大的小溪旁,決定順著溪流走下去。溪流會匯入河流,河流則流向大西洋。只要一直走下去,或許他還可以在途中偷到一條船,或者自己造一個木筏,最後到達溫暖宜人的海邊。溫暖宜人——這個想法既讓他感到高興,又讓他覺得根本不可能實現。
再也沒有直升飛機來追蹤他了。他有種感覺,從頭上飛過的那兩架直升機是清理貨車那個爛攤子的,不是來追他的。否則的話,他們肯定會折返回來,還會有警犬、刺耳的警報聲,鋪開全套追蹤場景。但是,這裡什麼都沒有。
他到底想要什麼?不要被人抓住,別把貨車裡那些人的死攬到自己頭上。「不是我乾的,」他彷彿聽到自己在分辯,「是我死去的妻子乾的。」他可以想象執法人員臉上的表情。他會被推上電椅,而人們會爭論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