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蓋特勒·德林沃德
「我記得我說過不要講故事。」德林沃德說。
「你管那個叫故事?」南西說,「只不過剛清了下嗓子罷了,調動一下大家的情緒,準備聽你演講。現在上去吧,把他們震了。」
德林沃德走出來,站在火光中。他看上去不過是一個穿著灰色西裝和阿瑪尼舊外套的高大老者。他站在那裡,凝視著坐在木頭長凳上的人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時間久到阿修都開始覺得不自在起來。最後,他終於開口了。
「你們認識我,」他說,「你們全都認識我,你們中的一些人甚至不怎麼喜歡我。但不管喜不喜歡我,你們全都認識我。」
長凳上的人發出一陣沙沙的低語。
「我來到這裡的時間比你們大多數人都久。和你們一樣,我曾以為,憑著過去的老底子,我們也能繼續過下去。雖然不足以讓我們開心快活,但總還是過得下去的。
「但現在恐怕不是這樣了。一場風暴即將來臨,而且不是由我們造成的風暴。」
他停了下來,向前邁出一步,雙手交叉疊放在胸前。
「人們來到英國的時候,這裡還是一片荒蕪,原始薩滿巫師統治這個小島。我們為什麼選擇這裡,上古時代留存下來的遺迹,我想諸位已經知道了那個秘密。在十二巨石之中,那個關於上古時代種種神異。」
「這個小島現在看起來非常狹小,但是在上古戰爭之前,這塊島嶼和大陸是連在一起的。那時這塊土地十分廣袤。但是不久之後,上古先民之間的戰爭毀了一切。麻瓜們只記得一百年的歷史,其它他們毫不在意,但是我們不同。本來這一切不發生改變,巫師命運會和先民一樣,漸漸衰弱,失去魔力,如同失去了水源的魚兒,直到一天,成為乾涸河床上的一堆白骨,把世界拱手讓給麻瓜或者別的什麼。
「這就是我們的未來,巫師的未來,苟延殘喘,掙扎在社會的邊緣,沒有人關注我們的存在。自生自滅.……」阿修看到蓋特勒·德林沃德的眼角出現了淚花。
「還是承認現實、有話直說吧:我們並不比麻瓜先進多少,我們並不佔有優勢,唯一一點點神奇之處,也在麻瓜飛快發展的科技面前相形見絀,迅速消亡。但我們依然幻想僅僅依靠魔法來攝食生存,從魔法那裡得到自己需要的東西。我們混日子,一天天活下去;我們偷竊、搶劫,我們拚命證明自己的影響力,我們遊走在世界各地、我們用魔法影響控制那些愚蠢的當權者、我們恐嚇他們,我們在社會的邊緣生存下來。在舊世界,我們是高高在上的魔神。但是在這個新世界,卻沒有我們巫師存在的位置。」
德林沃德停頓下來,一個一個地看著他的聽眾,表情嚴肅,像個政治家。他們冷漠地迎著他的目光,臉上彷彿戴了面具,讀不出任何錶情。德林沃德清清嗓子,沖著火堆重重啐出一口唾沫。火焰猛地跳躍起來,照亮了整個殿堂內部。
「你們所有人都親眼看到了,現在,在英國,新一代麻瓜已經成長起來。人們只相信他們自己,對他們的科技之神充滿信心,甚至我們中的一部分巫師,也開始認為,世界的未來在那些公式和電流中。他們只要有足夠的能源,只要有足夠的機器,他們就能做到任何事情,包括魔法做不到的事情。那些高傲的麻瓜,其實是一夥自大而愚蠢的傢伙,僅僅因為和我們走了一條不同的路、在這個時代具有實用性,於是不斷膨脹起來。」
「他們沒意識到了我們的存在——把我們當做虛妄的存在,每當真實的魔法顯現一次,總會有一百次更加誇張,更加扭曲的魔術來掩蓋。當權者害怕我們,他們憎恨我們,但是他們掌握了主動!」德林沃德繼續演說,如同轟轟雷霆,「不相信這一點,你們就是在自我欺騙。如果他們有能力的話,他們一定會毀滅我們。現在是我們大家聯合起來的時候了,是我們必須有所行動的時候了!」
穿紅色印度紗麗的老婦人走到火光中,她的前額上有一枚小小的深藍色寶石。她說道:「你叫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聽你的一派胡言?」她冷哼一聲,聲音里混合著嘲諷和憤怒。
德林沃德臉色一沉。「是我召喚你們來的,這沒錯,但這件事是有意義的,卡爾瑪,不是什麼一派胡言。哪怕是個孩子也能看得出來。」
「你是說我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啰,是嗎?」她沖他搖晃著手指,「在印度巫師中,我的歷史悠久,比你古老多了,遠在你被想象出來之前我就存在了,你這個白痴。我是個孩子?好吧,就算我真是個孩子好了,反正我在你的白痴演說里沒聽出什麼有意義的東西來。」
這一次,又有兩個重疊的影像同時出現在阿修面前:他看見一個老婦人,黝黑的臉上滿是皺紋,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但在她背後,他還看到了某種極其巨大的事物,是個赤裸的女人,肌膚像嶄新的皮衣一樣黝黑閃亮,嘴唇和舌頭是鮮艷的血紅色。她的脖子上掛著一串骷髏頭項鏈,無數雙手臂分別拿著匕首、刀劍和割下來的人頭。
「我並沒有說你是孩子,卡爾瑪。」德林沃德心平氣和地說,「但是,這顯然是不言而喻的——」
「唯一不言而喻的事,」老婦人伸手指點著他,在她背後,在她身體里,在她之上,一隻黑色的、指甲尖銳得像爪子的手指,也同樣指點著他,「就是你自己對榮耀的渴望。我們在這個國家平安地生活了很長時間。我承認,我們中的一些人做得很出色。我就過得很不錯。在印度,我的另一個化身過得更好。但這沒什麼,我並不嫉妒。我親眼看著一代代生命成長起來,也看著他們一個個衰落下去。」她的手放了下去。阿修發現其他人都看著她,眼神中混合了不同的表情——尊敬、嘲笑和困窘。「就在這片土地上,不久之前,他們還崇拜過鐵路呢。但現在,那批萬磁巫師已經被人遺忘了,跟可笑的X戰士一樣……」
「說出你的看法,卡爾瑪。」德林沃德說。
「我的看法?」她的鼻孔氣憤地張大,嘴角往下一撇。「我?我這個顯然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我說我們應該觀望,什麼也不做。我們並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想對付我們。」
「這麼說,你打算繼續觀望等待,直到某天晚上他們闖進來殺死你,或者把你永遠帶走?」
她的表情十分輕蔑,同時又好像被這話逗樂了。她的表情僅限於嘴唇和眉毛,還有鼻子的微微一皺。「如果他們真的打算這麼做的話,」她說,「他們會發現我很難抓住,更難殺掉。」
坐在她背後長凳上的一個矮壯的年輕人噓了一聲,引起大家注意。他開始說話,話音裡帶著轟轟作響的低沉鼻音。「歐洲統治者,我的族人們生活得相當舒適,儘力在現有的條件下儘可能好好過日子。如果你的這場戰爭不順利,我們將失去所有的一切。」
德林沃德說:「你們已經失去了一切。我現在是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能奪回點什麼來。」
他說話時,火焰高高竄升起來,照亮了聽眾的臉龐。
我其實並不相信,阿修心想,不相信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也許現在我還是十五歲,媽媽還活在世上,我還沒有遇見勞拉。所有的一切都還沒有發生過,這隻不過是一個特別有真實感的夢罷了。但他也同樣不相信自己的這個想法。我們必須相信我們的感知能力:我們的視覺、我們的觸覺和我們的記憶,這是我們感知這個世界的工具。如果連自己的感知能力也對自己撒謊,這個世界上就再沒有什麼可以信賴的東西了。即使我們不相信,我們仍然無法脫離我們的感知所指引的方向,我們必須沿著感知指引的道路走下去。
火焰突然熄滅。宏偉殿堂、神異的幻想,陷入一片黑暗。
「現在怎麼辦?」阿修悄聲問。
「現在我們迴旋轉木馬室去。」南西先生小聲說,「老獨眼請我們大家吃晚飯,賄賂某些人,再和某些人拉拉關係,別再魔法呀魔法呀的了。」
「魔法?」
「就是別再提起巫師的話頭了。給大家分發腦子那天,你幹嗎去了?」
「那天正好趕上有人在講一個怎麼偷老虎卵子的故事,所以我沒去分發腦子的地方,專心聽故事去了。」
南西先生咯咯笑了起來。
「說到底,還是什麼問題都沒解決,沒得出任何一致意見。」阿修說。
「他正慢慢對他們下工夫呢。他會一個一個地說服他們的。瞧著吧,到頭來,他們會轉過彎子的。」
阿修感到不知從哪裡吹來一股風。風吹亂了他的頭髮,吹拂著他的臉,還用力推拉著他。
轉瞬之後,他們已經重新站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轉木馬的房間里,聽著「皇帝華爾茲」舞曲。
房間里還有一群人,看樣子像是遊客,正在房間那頭和德林沃德交談著。數數人數,和在德林沃德的殿堂里見過的那些影影綽綽的人影一樣多。「這邊來。」德林沃德大聲道,帶領大家穿過唯一的出口。出口做成龐然怪獸張大的嘴巴,它的尖齒彷彿正準備把眾人撕成碎片。德林沃德站在眾人中間,像個標準的政客,滿嘴甜言蜜語,時而鼓勵慫恿,時而微笑,溫和地表示不同意,耐心安撫著其他人的情緒。
「真的發生過嗎?」阿修追問。
「發生過什麼,沒腦子的笨蛋?」南西先生反問。
「殿堂,篝火,老虎的那啥,騎旋轉木馬。」
「哎呀,這兒的旋轉木馬不讓人騎的。沒看見警告牌嗎?別說傻話了。」
怪獸的嘴巴通向風琴室。阿修被弄糊塗了——他們不是從這條路進來的嗎?可怎麼第二次走過時還是這麼陌生呢?德林沃德帶領大家登上幾層台階,經過從房頂懸挂下來的真人一樣大小的四個騎手的雕像,沿著路標指示的方向找到了出口。
阿修和南西走在隊伍最後面。他們和眾人一起走出山崖石屋,經過禮品店,朝停車場的方向走過去。
「可惜必須在關門前離開,」南西先生惋惜地說,「我還挺想看看世界上最大的管弦樂隊呢。」
「我看過,」諾伯格突然說,「不怎麼樣。」
餐廳距離這裡大約有十分鐘的路程。德林沃德告訴每位他邀請來的客人,說今晚的晚餐由他請客,還給幾個沒有自己開車來的人安排了車,送他們去餐廳。
阿修覺得很奇怪。這些人沒有開車,怎麼能來到山崖石屋?又準備怎麼離開這裡?但他什麼都沒說。這個時候,最聰明的選擇就是什麼都別說。
阿修載了滿滿一車德林沃德的客人去餐廳:穿紅色印度紗麗的女人坐在助手席上,後座還有兩個男人:那個長相奇特的矮壯年輕人,他的名字阿修怎麼都無法準確拼出來,跟英雄王斯維因有點接近;而另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他的名字阿修已經沒有任何印象了。
那個男人鑽進汽車時,阿修就站在他旁邊,還為他打開車門、關好車門,可現在卻一點也不記得他的長相了。坐上駕駛座以後,他還轉身看了他一眼,仔細記住他的臉部特徵、髮型和衣服,以便下次再見到時可以認出來。可當他轉回身發動汽車,卻發現那人的相貌再次從他記憶中消失了,除了依稀記得他的模樣好像比較有錢之外,其他什麼都不記得。
我實在太累了。阿修心想。他瞥了右邊一眼,偷偷看那位印度女人。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環繞著一條由細小的骷髏頭組成的銀項鏈,手鐲上懸吊著頭顱和斷手形狀的吊飾。只要她一動,那些小吊飾就叮噹作響,好像小小的鈴鐺一樣。一塊深藍色的寶石懸挂在她的額頭上。她身上有一股混合著咖喱、豆蔻、肉豆蔻和鮮花的味道,她的頭髮早已變成灰白色。她發現他在偷看她,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