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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蓋特勒·德林沃德

  「你說幹掉就幹掉吧。」


  男孩又深深吸一口煙。「你說你住在旅館?」他敲敲他背後駕駛室的窗戶,玻璃窗降了下來。「喂,去旅館,公路邊上。我們要放下客人。」


  司機點點頭,玻璃窗又升上去。


  車箱里閃爍的光纖燈繼續變幻著顏色,循環變成各種黯淡的色調。阿修覺得男孩的眼睛似乎也在閃爍,是老式電腦顯示屏的那種綠色光芒。


  「你記得轉告德林沃德。你告訴他,他已經是歷史了,他被遺忘了,他老了。告訴他,我們才是未來,我們不會給他或任何像他一樣的傢伙任何機會。他應該被關進歷史垃圾博物館,與此同時,和我一樣的人,將在屬於明天的超級高速公路上駕著豪華轎車飛馳。」


  「我會轉告他的。」阿修說。他覺得有些頭暈眼花。但願別感冒才好。


  「告訴他,我們他媽的已經為現實重新編製了程序。告訴他,語言是一種病毒,信仰是一種操作系統,祈禱不過是他媽的垃圾郵件。記得轉告我的話,否則我幹掉你。」那小子說話的聲音透過煙霧輕飄飄地傳過來。


  「記住了,」阿修說,「你可以讓我在這裡下車,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


  那小子點點頭。「很高興和你說話。」他說,香煙讓他的聲音變得成熟了些,「你要知道,只要我們想幹掉你,我們可以立刻把你刪除。你明白嗎?只要輕輕一點,你就會被隨機重寫,一切歸零。你沒有選擇權。」他敲敲背後的窗戶。「他在這兒下車。」然後他又轉向阿修,用他的香煙指點著。「這是用人造蟾蜍皮做捲紙的,」他解釋說,「知道嗎,現在人們已經能合成蟾毒色胺了。」


  車子停下,車門打開,阿修有些困難地爬出車廂。他手上的皮帶被割斷了。阿修轉過身,車裡面是一團翻騰的煙霧,還有兩盞燈一直在閃爍著。現在燈光轉為銅色,恰好是蟾蜍眼睛的顏色。「這他媽的所有一切,都是為了佔有絕對優勢,阿修。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的了。還有,很遺憾聽到你老婆死了。」


  車門關上,加長豪華轎車無聲無息地開走了。阿修距離汽車旅館還有幾百碼距離,他站在原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然後從紅、黃、藍三色的廣告燈箱下走過。上面正大肆宣揚可以想象得到的最美味的快餐,其實不過是漢堡包罷了。一路上沒有任何意外,他安全抵達旅館。


  每個小時都在刺傷你,最後一小時取你的性命。


  旅館的前台後面,站著一個瘦弱的年輕女人。她告訴阿修,他的朋友已經幫他辦理好了登記手續,然後把他房間的長方形塑料鑰匙卡遞給他。她有一頭淡金色的長發,那張臉隱隱約約有點像嚙齒類動物,尤其是當她一臉懷疑表情打量別人、然後放鬆下來、露出微笑的時候。她不肯把德林沃德的房間號碼告訴他,還堅持要給德林沃德的房間掛個電話,通知他的客人已經到了。


  德林沃德從房間里出來,走進大廳,沖阿修招手打招呼。


  「葬禮舉行得怎麼樣?」他問。


  「結束了。」阿修回答說。


  「不想談葬禮的事?」


  「不想。」阿修說。


  「很好。」德林沃德笑起來,「這年頭就是話太多。說說說。如果人人都學會默不作聲忍受痛苦,這個國家會好得多。」


  德林沃德帶他去他的房間,穿過走廊時路過阿修自己的房間。德林沃德的房間里到處鋪滿打開的地圖,有的攤在床上,有的貼在牆上。德林沃德用顏色鮮艷的標記筆在地圖上畫滿記號,弄得上面一片熒光綠、嫩粉紅和亮橙黃色。


  「我剛剛被一個男孩綁架了。」阿修告訴他,「他叫我告訴你,說你應該被拋進歷史的垃圾堆,而和他一樣的人則乘著豪華轎車飛馳在人生的超級高速公路上。諸如此類的話。」


  「小雜種。」德林沃德咒罵一聲。


  「你認識他?」


  德林沃德聳聳肩膀。「我知道他是誰。」他在房間里唯一一張椅子上重重地坐下。「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他說,「什麼狗屁都不知道。你還要在鎮子里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也許一周吧。我要了結勞拉的身後事,照料我們公寓,處理掉她的衣服物品,所有的一切。這麼做肯定會把她媽媽氣得發瘋,不過,那女人活該氣得發瘋。」


  德林沃德點點他的大腦袋。「那好,只要你一處理完,我們立刻離開鎮子。晚安。」


  阿修穿過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間。他的房間和德林沃德的完全一樣,床頭牆壁上掛著一副血紅色的描繪日落的油畫。他用電話訂了一個芝士肉丸比薩,然後去沐浴。他把旅館提供的所有小塑料瓶裝的洗髮水和沐浴露都倒進浴缸,攪出大量泡沫。


  他的塊頭實在太大,無法完全躺進浴缸,可他還是半坐在裡面,舒服地享受了一個泡泡浴。阿修曾對自己許諾,一旦出獄,一定要好好享受一次泡沫浴。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洗完澡不久,比薩就送來了。阿修吃下整個比薩,又灌下一罐不含酒精的清啤。


  阿修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想,這是我重獲自由之後睡的第一張床,可惜這個想法並沒有像當初想象的那樣,給他帶來無比的快樂。他沒有拉上窗帘。玻璃窗外汽車和連鎖快餐店的燈光讓他很踏實,讓他知道外邊還有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走進去的自由世界。


  應該躺在家裡的床上才是,阿修心想,住在他與勞拉居住的公寓里,躺在他與勞拉共同分享的床上。可是,那裡已經沒有她,周圍卻還縈繞著她的遺物、她的氣味、她的生活……這種想法實在太難以忍受了。


  別想了,阿修心想。他決定琢磨些別的,他想起了硬幣戲法。阿修知道自己沒有成為魔術師的天賦。他沒本事使出種種花招,讓別人絕對相信他,也不想去表演撲克魔術,或者憑空變出紙花什麼的。他只想操縱硬幣,他喜歡擺弄硬幣時的感覺。他開始在腦中列出能讓硬幣憑空消失的各種魔術手法,進而聯想起了他丟進勞拉墓穴的那枚金幣。然後,他又回憶起奧黛麗對他說過的話,勞拉死時的情形。又一次,他覺得他的心臟隱隱作痛。


  每個小時都在刺傷你,最後一小時取你的性命。這句話在哪兒聽過?


  他又想起德林沃德那句話:默不作聲忍受痛苦,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許多人告誡彼此,說不要壓抑自己的感情,要讓情感自然宣洩出來,讓內心的痛苦流露出來。這些話,阿修聽得實在太多了。阿修心想,其實也該好好說說怎麼壓制感情。他估計,只要你長期壓制痛苦,壓得夠深的話,用不了多久,你就不會再覺得痛苦了。


  睡眠慢慢包圍了他,不知不覺間,阿修沉入了夢境。


  他在走……


  他在一間比整座城市還大的房間里走著,目光所及,到處是各種各樣的雕像、雕刻和粗糙的肖像。他站在一座像是女人的雕像旁:她赤裸的**扁扁的,垂在胸前,腰上圍著一串切斷的手,她自己的兩隻手裡握著鋒利的匕首,本該是頭顱的地方,從她的脖子里卻冒出孿生的兩條毒蛇。毒蛇的身體拱起,互相瞪視,彷彿正準備攻擊對方。這座雕像讓人覺得極其不安,在它深處,有某種極其狂暴、極其不對勁的東西。阿修從它旁邊退開。


  他開始在大廳里漫步。一座座雕像的眼睛彷彿始終追隨著他的步伐。


  在雕像之前的地面上灼灼閃耀。那個白色頭髮、脖子上戴著一條用牙齒串成的項鏈、手裡拿著一面鼓的男人,他盯著阿修;那個屁股肥碩、從雙腿間鑽出無數只怪物的女人,盯著阿修;還有那個長著公羊腦袋,手捧金球的男人,眼睛特別的大。


  突然,在夢中,一個清晰的聲音開始對他說話,但他看不到說話的人。


  「這是被遺忘的諸神,他們已經逝去。關於他們的傳說故事只能在乾涸的歷史長河中找到。他們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但他們的名字和形象還留在我們中間。」


  阿修轉了一個彎,發現他來到了另一個房間,比剛才那間更寬敞。舉目四望,怎麼也無法看到它的邊際。離他最近的是一隻棕褐色的猛獁象頭骨,打磨得很光滑;還有一個披著毛茸茸黃褐色斗篷的身材嬌小的女人,她的左手是畸形的。在她旁邊是一組三個女人的雕像,用同一塊花崗岩雕刻出來,上身分開,下身卻從腰部開始連在一起,她們的臉似乎匆匆刻就,還沒有完工,但她們的**卻雕刻得非常精細。還有一隻阿修不認識的不會飛的鳥,大約有他身體兩倍高,長著禿鷲般的鳥嘴和人的手臂。這樣的雕塑還有很多、很多。


  那個聲音再度響起,彷彿在課堂上講課一般解說道:「這是已經從記憶中消失的舊神,連他們的名字也早已被人們遺忘。曾經崇拜他們的人與他們的神祇一樣被遺忘了。他們的圖騰早已破碎失落,他們的最後一任祭司沒來得及將秘密傳留下去就已死亡。


  「神祇也會死亡。當他們真正死去時,沒有人會哀悼、紀念他們。觀念比人類更難被殺死,但說到底,觀念也是能夠殺死的。」


  一陣悄聲低語傳遍整個大廳,竊竊私語的聲音讓阿修在夢中也感覺到了一股寒冷的、莫名的恐懼。吞噬一切的恐慌緊緊攫住了他,就在這座被世人遺忘的諸神的殿堂中。這裡遺留著諸神的雕像:長著章魚臉孔的神、只遺留下乾枯的雙手的神——遺留下來的也可能是天上墜落的隕石、森林大火的殘留物,誰也說不清……


  阿修猛地驚醒過來,心臟劇烈跳動著。他的額頭上覆著一片濕冷的汗水,整個人徹底清醒過來了。床邊電子錶的紅色數字告訴他,現在是凌晨1:03分。旅館外面霓虹燈招牌的燈光透過窗戶灑進房間。阿修站起來,暈暈乎乎地有些辨不清方向。他走進旅館房間的衛生間,沒有開燈就直接方便,然後回到卧室。在他記憶中,剛剛做過的夢依然清晰鮮明,但是他無法解釋,為什麼那個夢讓他感到如此恐懼。


  從外面照進房間的燈光並不很亮,不過阿修的眼睛已經漸漸習慣了黑暗。一個女人正坐在他的床邊。


  他認出了她。即使混在一千人中,甚至十萬人中,他也能一下子把她認出來。她身上仍穿著那件下葬時穿的海軍藍套裝。


  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但卻是他熟悉的語調。「我猜,」勞拉輕輕說,「你一定會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阿修沒有說話。


  他在房間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問她:「真的是你嗎?」


  「當然是我,」她說,「我很冷,阿修。」


  「你已經死了,寶貝兒。」


  「是的。」她說,「我已經死了。」她拍拍床上她身旁的位置。「過來坐在我身邊。」她說。


  「不必了。」阿修說,「我覺得我還是坐在這裡比較好。我們倆之間還有些事情沒有搞清楚呢。」


  「比如說我已經死了的事?」


  「也許吧。但我更想知道你是怎麼死的。還有你和羅比的事。」


  「哦,」她輕聲說,「那件事呀。」


  阿修可以聞到——也許他只是想象自己能夠聞到——一股混合著泥土、鮮花和防腐劑的味道。他的妻子,他的前妻——不,他糾正自己的叫法,應該說他已故的妻子——坐在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專註地凝視著他。


  「阿修,」她說,「能不能來根香煙?能替我弄一包嗎?」


  「你不是戒煙了嗎?」


  「確實戒了。」她說,「不過我現在用不著再擔心什麼危害健康了。而且,我覺得抽煙可以讓我精神安定下來。前台大廳有自動售貨機。」


  阿修穿上褲子和T恤,光著腳去到大廳。值夜班的是一個中年男人,正在看一本斯蒂芬·金的小說。阿修在自動售貨機里買了一盒維多利亞女士香煙,然後找值夜班的人要火柴。


  「你住的是禁煙房。」夜班職員說,「你得保證打開窗戶,才能抽煙。」他遞給阿修一盒火柴,還有一個印著旅館標誌的塑料煙灰缸。


  「知道了。」阿修說。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攤開手腳,躺在他揉亂的被子上。阿修打開窗戶,把香煙和火柴給她。她的手指冰涼。當她點火時,阿修看到了她的指甲:過去修剪得整潔大方的指甲現在參差不齊,指甲縫下塞滿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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