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蓋特勒·德林沃德
「隨你怎麼說吧。」阿修說。在酒吧一角,皮爾斯正往自動點唱機里塞硬幣。德林沃德朝掌心啐了一口,向阿修伸出手來。阿修聳聳肩,也朝自個兒掌心裡啐一口。兩人的手握在一起。德林沃德加大手勁,阿修也用力握回去。幾秒鐘后,阿修的手開始疼起來。德林沃德多握了片刻,然後鬆開手。
「很好,很好,」他說,「非常好。再喝一杯該死的臭哄哄的蜜酒,算是敲定合同,我們就算完成了。」
「我也再要一杯桃子甜酒加可樂。」皮爾斯蹣跚著從點唱機那邊走回來,插嘴說。
點唱機開始播放「飛兒」樂隊的《一千年以後》。在點唱機里居然能找到這種搖滾曲子,阿修覺得真他媽的怪。實在有點不可思議。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晚上就有這麼怪,而且越來越怪。
阿修從桌上拿起他玩硬幣戲法用的硬幣,手指愉快地感受到真實硬幣的花紋邊緣。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硬幣,然後將硬幣放在左手手心,動作輕柔流暢,但實際上硬幣仍舊夾在右手指間。他左手迅速握拳,握住並不存在的硬幣。他的右手食指和拇指又拿起一枚硬幣,假裝將硬幣塞進握緊的左手中,卻讓原先就藏在右手指間的硬幣落進右手掌中。兩枚硬幣相擊的叮噹聲讓人錯以為兩枚硬幣都在左手中,但它們實際上都乖乖待在他的右手裡。
「硬幣戲法?」皮爾斯問,揚起鬍子拉茬的臉。「喂,要玩硬幣戲法的話,瞧我露一手。」
他從桌上拿過來一隻空玻璃杯,然後一伸手,從空中拈出一枚金光閃閃的硬幣。他把金幣丟進玻璃杯,又從空中抓住另一枚金幣,丟到杯子中。兩枚金幣碰在一起,叮噹作響。他從牆上蠟燭的火苗中取出一枚金幣,從自己的鬍子里掏出一枚金幣,從阿修空著的左手中拿出一枚金幣,一枚枚地投進杯子里。他把手放在杯子上面,用力一吹,更多的金幣從他手中掉落到杯子里。他把杯子里濕漉漉的金幣倒在自己衣袋裡,然後翻開口袋——不出所料,金幣消失了!
「瞧見沒有?」他說,「這才是硬幣戲法呢。」
阿修一直側著腦袋,專註地看著。「告訴我你是怎麼變的。」
「反正變出來了。」皮爾斯神秘兮兮地說,一副懷揣著特大秘密的表情,「漂亮、有格調。這就是我變的戲法。」他無聲地笑起來,身體前後晃悠著,咧開牙齒稀稀拉拉的嘴巴。
「對,」阿修說,「確實漂亮。你得教我。我在《大衛·科波菲爾夢幻魔術》上讀過所有的魔術手法。你一定是把金幣藏在你拿杯子的那隻手裡,變戲法時讓它們落下來,又用右手把金幣變走。」
「聽上去,這一套可夠忙活的,」皮爾斯說,「把它們直接從空氣中取出來更簡單一點。」
德林沃德突然說話了,「這是你的蜜酒,阿修。我還是喝我的威士忌,還有給這位愛吃白食佔便宜的愛爾蘭人……」
「我要一瓶啤酒,黑啤酒。」皮爾斯說,「吃白食的?」他舉起自己喝剩的酒,向阿修祝酒。「願風暴早日離去,讓我們健康平安不受傷害。」說完,他喝乾酒,放下杯子。
「祝酒詞不錯,」德林沃德說,「可惜不會應驗。」
另一杯蜜酒擺在阿修面前。
「還得喝?非喝不可嗎?」
「恐怕是這樣。這是契約訂立的儀式,連喝三杯才有效。」
「該死的。」阿修說著,一連兩大口灌下蜜酒。蜜汁腌醋的味道瀰漫在嘴巴里,久久不散。
「好了,現在你是我的人了。」德林沃德先生說。
「那麼,」皮爾斯說,「你想知道那個戲法是怎麼變的嗎?」
「當然。」阿修說,「你把硬幣藏在袖子里,對嗎?」
「根本不在我的袖子里。」皮爾斯說。他得意地咯咯笑著,又蹦又跳,好像他是一座瘦長的、長著鬍子、不斷噴發著洋洋得意之情的人型火山。「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戲法。你打贏我,我就告訴你。」
阿修搖搖頭。「我棄權。」
「嘿,這裡有件好玩的事。」皮爾斯突然對整個酒吧吆喝起來,「老傢伙德林沃德給他自個兒找了個保鏢,可那傢伙是個懦夫,連舉起拳頭都不敢。」
「我不會和你打架的。」阿修堅定地說。
皮爾斯搖晃著身體,一身大汗,躁動不安地撥弄著棒球帽的帽檐。他從空中變出一枚金幣,把它放在桌子上。「別懷疑,這是真金的。」皮爾斯說,「不管你是輸是贏——你肯定會輸的——只要你和我打上一場,金幣就是你的了。一個像你這樣的大傢伙,誰會想到你居然是他媽的一個懦夫?」
「他已經說過不會和你打。」德林沃德說,「走開,皮爾斯,拿著你的啤酒走開,讓我們安靜一會兒。」
皮爾斯走近一步,湊到德林沃德身邊,「你管我叫吃白食的,是嗎,你這註定該死的老怪物?你這冷血的混蛋,沒心沒肺吊在樹上的老傢伙。」怒火讓他的臉變成了暗紅色。
德林沃德伸出手擋住他,平靜地說:「你太愚蠢了,皮爾斯。看看你是在什麼地方,居然說這些話。」
皮爾斯瞪著他,然後用喝醉之後的低沉語調說:「你雇了一個懦夫。如果我傷害你,他會怎麼做?你說呢?」
德林沃德轉向阿修,「我受夠了。」他命令說,「擺平他。」
阿修站起來,仰頭凝視著皮爾斯的臉。他很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有多高。「你在打擾我們,」他說,「你喝醉了,我想你應該回家去。」
皮爾斯臉上慢慢浮出笑容。「看拳!」他突然一拳揮向阿修。阿修向後一仰。對方的拳落在他右眼下方,阿修眼前頓時冒出無數金星,同時感到一陣劇痛。
就這樣,鬥毆開始了。
皮爾斯出拳沒有招式,沒有任何章法,除了對戰鬥本身的狂熱之外什麼都沒有,他那雙來勢兇猛的大拳頭往往落空。
阿修保持防守的態勢,小心地避開皮爾斯的拳頭。他發現人群聚攏過來,桌子也被搬開,好給他們騰出地方。阿修還注意到德林沃德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臉上掛著德林沃德特有的露齒微笑。很明顯,這是一次測試。但到底是什麼的測試?
在監獄里的時候,阿修知道一共有兩種毆鬥模式:「別來招惹我」式的毆鬥,其過程一般都很慢,目的在於盡量給人留下不好招惹的深刻印象;還有一種私底下的搏鬥,這才是「真正」的鬥毆:出拳快、用力猛、非常兇殘,常常幾秒鐘內就結束戰鬥。
「嘿,皮爾斯,」阿修氣喘吁吁地叫道,「我們為什麼要打架?」
「為了戰鬥本身的樂趣。」皮爾斯說,現在他不再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了,「為了戰鬥那該死的邪惡的快感。難道你沒有感到血液中流動的快感嗎?如同春天的樹液一樣迅速流動的活力?」他的嘴唇在流血,阿修的指關節也一樣。
「你到底是怎麼變出金幣的?」阿修問。他身體向後一晃,本該擊中臉部的拳頭落空,打在他的肩膀上。
「剛才已經告訴你是怎麼變的了。」皮爾斯哼哼著說,「聽不進真話的人——哦,好拳——是最瞎的瞎子。」
阿修猛地揮出一拳,打得對手向後撞到桌子上,空酒瓶和煙灰缸滾落在地。阿修完全可以就此結果對手。
阿修瞄了一眼德林沃德,後者點頭表示同意。阿修低頭看著皮爾斯。「就到這兒?」他問。皮爾斯猶豫片刻,然後點點頭。阿修放過他,後退了幾步。皮爾斯喘息著,突然一撐,站了起來。
「還沒打完呢,」他咆哮著,「除非我說結束才算完!」他咧嘴一笑,整個人猛撲上來撲向阿修。他的腳踩到一塊冰,一腳滑開,咧開嘴巴的得意笑容一下子變成了張大嘴巴、驚慌失措的表情。他向後摔倒,「轟」的一聲,後腦勺重重地磕在酒吧地板上。
阿修膝蓋頂住皮爾斯的胸口。「我再問你一次,我們之間的戰鬥是不是結束了?」
「我們可以結束了。」皮爾斯從地板上抬起腦袋,「戰鬥的快感已經從我身上離開了,像大熱天里小男孩在游泳池裡撒的一泡尿。」他抹一把嘴巴上的血,閉上眼睛,轟隆隆地打起鼾來。
有人把阿修從地板上拉起來。德林沃德把一瓶啤酒塞到他手裡。
啤酒的味道比蜜酒好多了。
阿修醒過來,在車子的後座上伸個懶腰。清晨的陽光很刺眼,他的頭開始疼起來。他笨拙地坐起身,揉揉眼睛。
德林沃德在開車,嘴裡哼著不知其名的曲子。杯架上有一杯紙杯裝的咖啡。他們正沿著鄉間公路向前開,助手席空著。
「多麼美好的早晨,你覺得怎麼樣?」德林沃德沒有回頭,徑直問他。
「我的車呢?」阿修問,「那輛車是我租來的。」
「皮爾斯幫你開回去還了。這是你們倆做的交易的一部分——打完架以後。」
昨晚談話的記憶令人不快地湧進腦中。「你還有咖啡嗎?」
德林沃德的手伸到助手席下,掏出一瓶沒打開過的礦泉水。「給你,你都快脫水了。這個時候,水比咖啡更管用。我們在下一個加油站停車,給你弄點早餐吃。你還需要洗漱一下,你看起來好像被山羊抓過。」
「被貓抓過。」阿修糾正他。
「山羊。」德林沃德堅持說,「長著長長牙齒,渾身直冒臭氣的大塊頭山羊。」
阿修打開礦泉水瓶蓋,開始喝水。有什麼沉甸甸的東西在他口袋裡叮噹作響。他伸手一摸,掏出一枚半美元硬幣大小的硬幣。很重,金燦燦的。
在加油站,阿修買了一個清潔包,裡面有一把剃鬚刀、一袋剃鬚膏、一把梳子,還有附帶牙膏的一次性牙刷。他走進男洗手間,在鏡子里查看自己。
一隻眼睛下面有瘀傷,他試探著用手指戳了一下,瘀傷隱隱作痛。下唇也充血腫脹了。
阿修用洗手間里的洗手液洗臉,然後在下巴上塗滿泡沫,開始刮臉。他還刷了牙,把頭髮打濕向後梳攏。清潔之後,他看上去仍然很糟糕。
不知勞拉見到他這副樣子會怎麼說。然後他才想起,勞拉再也不會說什麼了。他發現鏡中自己的臉顫抖起來,但只顫抖了一會兒工夫。
他走出來。
「我看上去糟透了。」阿修抱怨說。
「當然。」德林沃德說。
德林沃德拿著一份快餐走到收銀台那邊,和汽油錢一起付款。他兩次改變主意,拿不準到底是用信用卡還是用現金付帳,直到坐在收銀機旁嚼口香糖的年輕女人開始發火。阿修冷眼旁觀,看著德林沃德慌亂起來,向她道歉。他突然顯得很蒼老。
女人把他的現金還給他,把購買的商品價格打進信用卡,把收據給他,接著又接過他遞過的現金,然後又把現金還他,收了另外一張信用卡。德林沃德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完全是個被現代社會的信用卡系統弄得孤苦無助的老人家。
他們走出溫暖的加油站,呼出的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一片白霧。
再一次上路。褐色的牧場土地在車子兩旁快速掠過。路旁的樹木葉子已經落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兩隻黑色的鳥站在電話線上,盯著他們。
「喂,德林沃德。」
「什麼事?」
「我都看見了,你沒有付汽油錢。」
「哦?真的嗎?」
「我看見了。她被你弄糊塗了,你認為她這會兒發現了嗎?」
「她永遠不會發現的。」
「你到底是什麼人?一個二流騙子?」
德林沃德點點頭。「沒錯,」他承認說,「我想我是個騙子,但不僅僅是個騙子。」
他一轉方向盤,從右邊車道超過一輛卡車。天空依舊陰沉著,灰濛濛一片。
「快下雪了。」阿修說。
「是的。」
「皮爾斯真的把那個金幣戲法教給我了?」
「哦,當然教了。」
「可我不記得了。」
「會慢慢想起來的。昨晚發生了很多事。」
幾片小雪花刮到車子的擋風玻璃上,很快就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