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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叩闕

  第296章 叩闕

  晚風如刀,吹在朱高燧眯起來的狹長眼眸中,他的目光閃了閃,在夜色中遙遙望去,卻好似一匹餓綠了眼的孤狼一般。


  朱高燧的手,按在了腰刀上,他身後的披風獵獵作響。


  身後,是密密麻麻的扎甲重步兵,他們的眼神,如同狼群看待獵物一般冷漠而缺乏生氣,只有嗜血的神色閃過時,才有了那麼一絲讓人覺得這不是一支幽冥軍團的感覺。


  百戰成鋼,這些在槍林箭雨里打滾了四年的靖難老兵,有著絕對的信心,可以向屠雞宰狗一般,將轉角那邊聲勢浩大的監生們屠戮殆盡。


  而槍頭的流蘇,似乎成了這冰冷的灰黑色中唯一的鮮艷。


  更後面的弓箭手們,正在沉默地檢查著自己的弓弦和箭囊,它們則隨時都會變成收割人命、吐著信子的毒蛇。


  朱高燧從街角露出頭來,看著遠處正在緊張對峙的雙方,輕輕地揚起了手。


  姜星火單獨前去勸阻,而人潮似乎又有了暴起的跡象。


  甲葉如樹梢捲動般的沙啞摩擦聲頓時大範圍響起,士卒們開始進入了臨戰狀態。


  只需朱高燧的手落下。


  下一瞬,便是大軍壓上,箭如雨至!

  「咦?」


  隔得太遠,委實聽不清楚,但朱高燧卻發現,隨著遠處姜星火的幾句話說出口,剛才就要暴起的人潮,卻平靜了下來。


  「再等等!」


  甲士們收起了已經出鞘一半的兵刃,一場流血衝突被暫時避免了。


  ——————


  時間暫時往前撥一點。


  黑壓壓的人潮前,姜星火孤零零地站著,雙方相對而立。


  嘈雜竊竊的聲音再起響起,這無疑是變亂的前奏。


  站在宦官們和糞車後面剛把心跳平復幾許的宋禮,看著旁邊皇宮的護城河,已經在思慮若待會兒力有不逮,便跳河保命了。


  事實上,宋大人是真的不看好今晚的行動。


  雖然國師很出乎意料地用煙花打斷注意力,又用金汁阻攔了人潮,讓人潮暫時平靜下來,形成了短暫的對峙。


  可這種對峙終究是暫時的、失衡的。


  人潮就像澆滿了火油的柴禾,只需要一絲火苗,都能燃爆。


  而眼下不是一絲,而是處處都冒著熱氣了!


  而姜星火要做的事情,卻是一根根地洗乾淨柴禾上的火油,同時避免任意一處火苗墜落到裡面。


  刀尖上跳舞,不過如此。


  畢竟誰都清楚,阻止人群固然很難,可總有辦法做到。


  問題是阻止后的雙方對峙和談判,才是稍有不慎就要滿盤皆崩!

  便是姜星火真的滴水不漏地回答,也有極大概率發生意外事件,繼而被洶湧的人潮所剎那間吞噬,只是一個呼吸的事情。


  可宋禮轉念一想,姜星火不這樣,又能如何呢?


  真的動了刀兵,那就是千萬夫所指了,變法必然夭折於襁褓中。


  所以,這對於變法主導者來說,其實是一條沒有回頭路的渺茫所在。


  「真是一腔孤勇,敢為天下先啊」


  宋禮看著彷彿坐在即將噴發的火山口上一般的國師,低聲喃喃道。


  但同時,一個念頭卻不自覺地從他的腦海中閃過。


  國師,不會真的能處理好如此棘手、甚至可以說是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吧?


  「為什麼要侮辱天理?」前排的一個監生大著膽子道。


  「姜某何時侮辱了天理?」


  姜星火的話語,頓時激起了監生們的憤怒。


  有一人虛虛揮舞著拳頭嚷道:「萬事萬物皆有天理,雨豈能沒有?若非你這奸臣畏懼景大夫的血誓,如何會讓《邸報》刊登『雨豈有天理,存何哉?』」


  「對!你定是懼怕了!」


  那名叫楚大恆的監生,又給左右同伴示意了眼神,一名叫付兆濱的監生頓時高聲道:「不能讓聖人被此賊侮辱!」


  姜星火微微一怔,但還是迅速地大聲說道。


  「有個主題確實是姜某要《邸報》刊登的。」


  「內閣定稿后,也與姜某知會了一聲。」


  剛剛躁動起來的人們為這位國師的坦率感到有些驚訝,本來,他們都覺得姜星火會為自己辯解一番的。


  「但內閣告訴姜某的,是這八個字。」 姜星火當眾緩步從第一排走過,展示了解縉給他的一張紙條。


  上面赫然寫著。


  ——雨已有天理,存何哉?


  見人群中又有帶頭的要鼓噪,姜星火懇切道:「剛才你們也說了,是見了印刷廠的《邸報》方才覺得義憤填膺,姜某要是說謊,偽作紙條,原版的底稿非止一份,一查便知,沒有必要誆騙伱們。」


  這時候躲在人群里的郭琎壯著膽子說了一句。


  「諸位,事情已經清楚,莫要被裹挾了,出監或許法不責眾,可夜間闖宮是殺頭的大罪啊!」


  那位王教授也跟著說道:「洪武二十七年,趙麟的下場你們都忘了嗎?」


  此言一出,剛剛熱血上頭擁簇至此的監生們,頓時冷靜了下來。


  這些年輕人大多都是南直隸的士紳家庭出身,平日里仗著父輩傳承蔭蔽,無論做什麼事,總能佔到幾分優待,所以難免做出這種一腔熱血便要集體叩闕的事,可若真讓他們去斷送大好前程,那就是兩回事了。


  一瞬間,監生們左右顧盼,目光再次聚集起來的時候,卻已經不似剛才那般激動。


  姜星火見如同熱水沸騰的人群被逐漸降下了溫度,當機立斷道。


  「生員們!」


  「你們都是知書達理的讀書人,心中一腔熱血,姜某跟你們年齡相仿,能理解!」


  「你們想辯說分明,是為大明好,姜某想變法維新,也是為大明好。」


  「你們如初升之日,未來必將光芒萬丈,你我所為,皆為國朝、百姓,便非是同路之人,也該有幾分慰藉。」


  「姜某以這國師之職向你們保證,今日誤會,不管是生員還是官員,朝廷不會追究任何一人,你們且在國子監各級官員的帶領下,安心回國子監便是。」


  公正地說,姜星火的這一席話,語氣自信,言辭誠懇,對國子監的生員們,造成了很大的衝擊。


  如果這位年輕的有些過分的國師沒說謊.他也似乎確實犯不著說謊,那麼今晚發生的一切,應該就是《邸報》在印刷過程中,因為一字之差,造成的誤會。


  群情激奮的時候固然想不到這些,可如今冷靜下來,卻曉得,不管是擅自離開監區、聚眾鬧事、夜間闖宮,一件件可都是大罪!

  畢竟,國子監的規矩,確實森嚴,朱元璋規定了國子監生員平日里不許隨意言語、不許請假、不許說伙食不好吃等五十六條起步流放的監規.

  而按照洪武朝無事時每年尚且有百分之十五左右的充軍流放處罰概率來看,一旦從嚴從重,這些生員判個流放煙瘴之地都是輕的,大概率是要被統統梟首!


  而且,這位明顯是皇帝寵臣國師,竟然拿自己的位置來給他們擔保不會追究他們的責任,這讓這些國子監生員除了安心,還有些隱隱地意外和感激。


  這便是剛才朱高燧看到的那一幕了。


  而太平街右側河邊的宋禮,此時也抱著樹鬆了口氣。


  真沒想到,這般難以處置的彌天大禍,竟然被國師應付了過去。


  不出意外的話,冷靜下來的人群,應該重新恢復秩序,在國子監各級官員的帶領下,回到國子監了。


  然而就在這時,躲藏在人群里的那個名叫楚大恆的監生,卻指著郭琎出聲道。


  「諸位!不要被奸臣所蒙蔽!此人是錦衣衛的密探!他們是一夥的,潛伏在我們裡面,就是要把我們先糊弄過去!」


  「今日不能面聖,等到明日,便是此賊秋後算賬,屠刀落下的時候了!」


  此時,他的同伴付兆濱、宗超逸也一同鼓噪了起來。


  「不錯!大奸似忠,諸位且擦亮眼睛,莫要被其人偽善給騙了!」


  「我們要面聖!我們要叩闕見陛下!」


  遲疑的人群,又開始有了躁動的跡象。


  郭琎張口還欲辯駁,但柴車卻拉住了他,此時既然已經被認定為錦衣衛密探,他們又確實說不清楚,那便是越做越錯,不能再給姜先生添麻煩了。


  如山般的壓力,瞬間來到了姜星火的身上。


  這真是如泰山將崩一般,面前的人們,彷彿變成了想要吞噬他血肉的一群惡靈,不善的目光匯聚在他的身上。


  宮闕巍峨,朱紅的城牆之上,此時也有目光在注視著不算遙遠的太平街上。


  皇帝和皇后,以及諸公侯伯勛貴,還有一些有資格登城的宗室女子、命婦,正在緊張地看著太平街上發生的大規模對峙。


  在他們的視野里,太平街轉角處密密麻麻的軍隊,已經做好了最後的準備。


  一旦發生意外,便是不可挽回的慘劇了。


  然而,姜星火卻彷彿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一般,不知道說了什麼,彷彿一直處於沸騰臨界點的人群,再次被安撫了下來。


  畫面轉到姜星火這裡。


  看著監生們,姜星火一字一頓地說道。


  「格物致知,可求天理,若能答姜某之問,姜某不會阻攔你們,反而對帶你們去見陛下。」


  「否則,後面的甲士,可不會讓你們去叩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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