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苍山城后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万一何雪昭潜伏起来想杀郑瀚洋的话,哪怕郑寿昌、洪豫章以及重伤的孙明诚全部舍命去拦,最多不过能拦下他两刻钟而已。
包乐足象征性地陪李衍掠出一里远,回头便能望见郑瀚洋。包乐足停下身形,李衍会意,抱了抱拳道:“那就不劳烦包将军远送了,告辞。”
“圣子保重。”包乐足抱拳还礼道,“那就恕不远送了。”
李衍转身便走,向着金铁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当初一路北上杀了沐白珏一派几个重臣,本以为能在苍山城狠狠打上一场,哪怕不敢催动石塔吸收玄气,多死上几十万人对岳亭川的计划也有帮助。结果却大失所望,沐白珏居然不战而退。
不过好歹也解决了郑瀚洋对自己的疑虑,李衍心情轻松了不少。至于应天途最终要手刃郑瀚洋的事情,李衍只好劝自己尽量不要去想。这一笔一笔的烂账实在过于难算,只有期待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自己站在比江湖还要高的地方,更切实地理解到了这句话的含义。不光是自己,强如岳亭川、风神秀,又何尝不是被尘事潮水推攘着不得片刻安息,有几人能像子言锋那样潇洒?
李衍一路上思绪不断,再度回到了金铁城。相比于其他城池,金铁城反而在经过战火洗礼后更加繁荣。不断有铁料自北方郑国的方向运来,打好的军器则是用干枯的稻草包好,成捆打包在木箱之内,等待着郑瀚洋的调派。
李衍缓步徐行,并没有直接前往剑炉。不少铁匠自身也是修者,抡着比背还要宽上几分的铁锤,精赤上身敲打赤红的铁块,任由火星溅在身上。打铁的声音不绝于耳,叮叮当当连绵成一曲粗犷不羁的调子。
李衍想起了幼时从南荒森林归来,和妙妙到一家铁匠铺前,请铁匠将那对月狼腿骨打磨成短棒送给姚宇做兵器的事情来。现在看来,那对骨棒的材质已经入不了眼了,但对那时的自己来说,已经是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不知道旧友们都怎么样了,以姚宇的性子和努力程度,不应该这么久以来从没听过他的消息。难道苍天真的负了这位有心人吗?或者说,他和马大江已经……
李衍摇了摇头,打断了自己那些不好的想象,又再想起了韩凯越。韩凯越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自己和妙妙纵情山水的那七年听过不少关于他的消息。虽说他资质确实一般,以他的修为,在楚国混个皇卫或者在尚武学院当个老师应该不难。
只是日后相见是敌是友就难说了,若他真的当了皇卫或者参军,日后兵戎相见,又该是一番什么样的情形?
李衍继续缓步走着,才发现自己是个极其害怕孤单的人。平日里再怎么也有苏灵儿陪在身边说话,不至于胡思乱想。现在一个人静下来后越想越烦,恨不得这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李衍余光扫去,铁匠们都专注着手头的事情,脸上看不出半点金铁城落入敌国掌控的悲切。这等情形若是落在那些谋求一官半职而不得门路的失意仕子眼中,少不得要提起那三寸“青锋”饱蘸热泪写上洋洋洒洒几万字聊表“忠心”。
一个年迈铁匠一锤脱力,眼看那敦实的铁锤就要砸到小腿。李衍也不知是突然发了善心还是如何,轻轻挥手遥遥托住铁锤,缓步走向年迈铁匠,微笑道:“歇歇吧。”
这个不曾因为城池沦陷而有半分难过的年迈铁匠默默放下铁锤,将那还未成形的铁条丢入淬火池不再管它。
年迈铁匠满面伤感之色叹气道:“老了,不中用了。谢谢了,要打什么东西的话,你往左走三间铺子,找一个叫小杨的铁匠,他是我徒孙,技术还过得去。你就说是老张头的朋友,他会卖我这把老骨头点面子的。”
李衍摇了摇头道:“不打东西,就是走累了想找个地方坐坐,顺便聊聊天。”
“跟我这老头子有什么好聊的?”年迈铁匠心口不一地搬出了两条铁质长凳示意李衍坐下,喃喃道,“也好,难得有人愿意搭理我这老头子,今天就不打了。”
“那岂不是耽误了你生意?”李衍笑着掏出一把金币道,“讨壶酒喝如何?”
年迈铁匠并不客气,能在金铁城站住脚跟的铁匠放在外面都是一流名匠,除了批量打造军器之外,给散客打一把兵器基本都在一百金币上下,若是阔斧巨锤一类还要酌情加价。他缓缓自铺子里取出了两瓶粗瓷壶装的水酒,递了一瓶给李衍。
倒不是他存心占李衍便宜,而是这一把金币在他眼里确实不算巨款,他铺子里也没存其他的酒。李衍并不介意,拔下木塞饮了一口。酒体单调而辛辣,没有年份,也就谈不上什么醇厚。
“呼——”李衍长长吐出了一口酒气,他好像从和姚宇、韩凯越喝第一口酒开始,就不曾喝过这等粗劣的水酒。但这一口灌下竟然是说不出的爽快之感,犹如烈火在体内燃烧。
年迈铁匠也痛饮了一口,一脸享受之色。显然以他的经济条件喝这种档次的酒,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热爱了。
“怎么样?这酒可以吧?”年迈铁匠像是在炫耀一样问道。
“可以。”李衍将酒在口中回味了几圈,这才大口咽下。
“还想喝的话,这条潼关路走到头,有个叫卓大娘的,她那有卖。”年迈铁匠一笑起来,红红的酒糟鼻显得更加突兀了,“从小就爱喝她家酿的酒,本想长大了娶她。结果她认识了个叫司马什么的小滑头,三言两语就给人家骗跑了。”
“不过那小滑头后来为了升官发财啊,拼了命勾搭上一个大官的女儿,然后找理由把她休了。”年迈铁匠一喝酒就管不住嘴,自言自语道,“这读书人啊没一个好东西,一让他们闻到了钱和官的味道,就跟闻着腥味儿的猫儿一样无情。”
“猫儿在别人家吃完了肉,到底还知道要回家睡觉。读书人吃完了肉,巴不得人家在门外给他搭个窝住下。”李衍给猫儿鸣不平道,“要比无情,谁能比得过人呢?虎毒还不食子,我听说饥荒的年头,不少人易子而食,就算传言有误,应该也差得不远了。”
“小伙子你年纪轻轻看得这么通透,想来也是无情之人了。”年迈铁匠看着李衍缓声道,“少不习庄周,老不读孔孟,你这个年纪有此等心境未必是好事啊。”
少不习庄周,意思是年少应该努力奋进,不要去想忘情解脱;老不读孔孟,意思是老了就该放下雄心壮志学会淡薄无情,不要为世事所扰自寻烦忧。
“我倒是想做无情之人,可那又谈何容易?”李衍饮着烈酒感慨道,“真想找个十恶不赦六亲不认的人,把他心剖出来看看是什么样子的。”
“容不容易,一辈子总是要过。”年迈铁匠抓着酒瓶的手都开始颤抖,“当初小卓被那滑头骗走的时候,我恨不得学师父说的故事那般以身祭剑,后来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死吗?”
“为什么?”李衍谈话间渐渐忘了那些烦心的事情,歪过头来问道。
年迈铁匠摘掉了右脚的靴子,指着全是伤痕的脚底道:“当时看着一池子鲜红的铁水,想到我马上要融在里面,生怕死了之后被铸成寻常军器,连遗书都写好了,叮嘱师父一定要把我铸成一把名剑,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的大剑客才不算辜负了这辈子。”
“我在池子边上站了好久,眼泪都被热气烤干了,这才一咬牙右脚探了进去。脚板才刚碰到铁水,我就把脚缩了回来。这铁水太他娘的烫了,死在里面得多难受啊!然后我看了一眼自己写的遗书,发现自己写了那么多絮絮叨叨的话,根本没做好寻死的准备。我就把遗书丢到铁水里面,算作自己为小卓死了一次,怂头怂脑地活了下来。”
“哈哈哈哈!是不是很有意思?”年迈铁匠笑得涨红了脸,眼泪忍不住从眼眶中溢了出来。
“太他娘有意思了!”李衍接着问道,“那小卓呢?”
李衍和年迈铁匠一道称呼起“小卓”起来,喊“卓大娘”的话,这故事就少了点浪漫的意思。
“小卓就更有意思了!”年迈铁匠豪迈一笑道,“她被抛弃之后,我说要娶她,她不答应,说她身子脏了配不上我,哭着闹着要上吊。我就说了一句话,她就乖乖从板凳上下来了,你猜我说了什么?”
“你一直求着她,她被你说动了?”李衍好奇问道。
“我又不是那小滑头,能说出肉麻话儿,小卓还能被骗跑了?”年迈铁匠掏了掏裤裆道,“当时在她家里,夏天穿得单薄,她站在凳子上要死要活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她的腿一顿乱亲乱蹭,也不知亲到哪了,一边亲一边吓唬说她要敢自杀,我就把她救下来当场那啥了!”
“结果她脸好红,居然扑哧一下被我弄得笑了。这一笑起来,她怎么也没脸继续闹着要自杀了,使劲把我的脑袋推开,这事就这么算了。”年迈铁匠舔了舔嘴唇,那模样和李衍和苏灵儿翻滚完不住回味的样子如出一辙,“真不知道皇帝家的饭有多好吃,还能有小卓香吗?”
年迈铁匠这话,自然是在讽刺那为了做官而抛弃小卓的司马什么。李衍被年迈铁匠的话说得笑个不停,酒水从鼻子里喷了出来,呛得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全无形象。
“这条街上的人都这么想的?”李衍用手揩了一把鼻涕,随手抹在裤子上,“难怪看起来都跟没事人一样。”
“生活是自己的。”年迈铁匠眯眼笑道,“皇帝给我做我都不做,我就想再尝尝小卓的味道,尝完就被她一刀杀了都行。”
“哈哈哈!择日不如撞日,就尝了一次还没记住味道,你舍得就这样进棺材?”李衍循循善诱道。
“那我哪舍得啊?你看,还好使呢!”年迈铁匠轻轻一弹中腿,弹性十足,隔着一大层布料依然摇晃了许久才停下。
“老当益壮!老当益壮!”李衍凑上他耳边问道,“没使过吧?”
年迈铁匠本就涨红的脸更红了,嘟囔道:“虽说大男人不比姑娘家规矩多,但哪能随便使?”
“那可真巧了,我这有一本枪法,全部打完的话绝对没人接得住招!”李衍说着取出了卷羊皮画卷递给年迈铁匠,又再留下了好几个瓶瓶罐罐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好剑也需要上油保养啊!”
年迈铁匠才刚打开画卷看了一眼,便做贼心虚地合上,收起瓶瓶罐罐下定决心道:“小伙子你说得对,今晚说什么我也要把小卓扛回屋里,这样糊里糊涂过了几十年算什么事儿?完事了我就给她一把匕首,要杀便杀,做鬼都不后悔了。”
年迈铁匠说着将这被他当作小卓替代品几十年的劣酒往地上一洒,摇摇晃晃竭力撑起身子,踏着趔趄的步子往潼关路尽头真真实实活着的小卓走去。
李衍缓缓起身,也学着年迈铁匠的样子向着剑炉、向着那恩怨纠杂的明天走去。今后会怎么样,至少能开心一天便是一天吧。凡事总有万一,船到桥头说不定真的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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