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造成这样,虞周蛋疼的想哭,他掰着指头往前往后数了一下,哪有一边覆灭一个国家一边给自己树立造反路上绝世强敌的?
这次救了蒙恬,他就做到了,只是不知道日后回想起来,是后悔多一些还是欣慰多一些。
瞪了一眼面前那张脸,虞周一个劲的在心里骂自己:跟了项羽注定了多操心你活该啊,对蒙恬有一份尊崇慕孺之心舍不得他死你活该啊!
领着蒙亦进了军器营,李存壮正在叮叮当当敲打一柄戟首,见到虞周进来,他咧嘴露出一个笑容,手上的活计没停:“这里又脏又乱的,你咋来了,这次要打啥?言语一声就行。”
“弄个小玩意,李大哥忙吧,我来解解手痒。”
“唉,那我不招呼你了,家伙事儿都在那,你自己摆弄吧。”
连续攻占两座城池,军队就像滚雪球一样变多,但是缴获的秦人兵器多是青铜为主磨损很快,有些已经难以继续使用,所以军器营的任务很繁重,几乎是歇人不歇炉的忙活。
虞周选了个小火炉,通风添炭拔高了火苗,抖出两张草纸问道:“说说吧,那玩意儿到底什么样的,我也好依葫芦画瓢。”
蒙亦盯了草纸片刻:“这东西过后也销毁?”
“当然了,不然我用麻纸多好。”
“我刚才想了一下,忽然觉得你的办法不一定能成,须知虎符乃是两块拼在一起才能调动大军,一块在领军之将手里,另一块在皇帝手里,皇帝手中那块在下并不知模样,仿制更是无从谈起……”
虞周一拍脑门:“你去调动大军,能不能绕开王离?”
“不可能!就连涉间、苏角这些副将也绕不开。”
“这不就得了,都是心知肚明的东西,就看他们配不配合了,只要咱们造出的东西让他们觉得能使大军脱罪不受诘问,没人会较真!”
蒙亦激动道:“那是你的想法!王离将军身受重托,涉、苏二位将军忠心耿耿,他们绝不会附逆!”
“我没打算让他们言听计从,刻薄一点的说,就算你亲自露面,几位将军也绝不会任你胡作非为。
咱们能做的,就是把这个办法传达给王离,把伪造的虎符一并交到他手上,至于他们怎么选,全看蒙将军昔日威望究竟有多高了,明白了吗?”
也不知道蒙亦是真明白了还是被绕糊涂了,来回琢磨一番之后,他觉得现在这样又比之前所想稳妥许多,点了点头之后,开始一五一十描绘虎符模样。
说实话,这玩意对于虞周来说根本不难仿制,无非是个铜制虎形而已,多铸几个总有最像的,难就难在上面的铭文必须严丝合缝,让两片符拼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丝毫错漏。
蒙亦冥思苦想回忆细节,虞周知道自己那手字丑的拿不出门去,征得前者同意之后,他又拉来鲁子牛作帮手,不得不说,有了精通机关的墨家高手帮忙,这事儿变得容易许多,最妙的是墨者止战经常接触各国军队,对此借鉴不少。
……
送走鲁子牛的时候,虞周捏住蒙亦的下巴把他脑袋转过来,看那眼神恨不得冲上去灭口了,不打断不行啊。
“怎么样,现在有个八成真了吧?”
“……”
“哦对了,还差一点,那谁,弄点酸梅汤过来,还有,刮点铜绿粉末,我要用!”
“……你这又是做什么?”
“虎符太新了啊,做旧一些。”
“这也可以?”
“哎呀别管那么多了,我保证你上路的时候一定不会再有破绽!”
虞周越这么说,蒙亦越不能放下心,接下来几天,他眼睁睁看着虎符泡在酸梅汤中过了几天,又沾着铜绿稍微烧了一下,细沙之中一滚,再见到就跟秦穆公传下来似的,真假难辨。
以至于骑在马上准备出发之时,他的心神还在恍惚……
这特么一群什么人啊?简直是天生的反贼啊!哪个国家经得起这么祸祸?
兵符印信随便仿制,前几天还听到小胖子前来商量攻盱台城的时候最好先用令符骗开城门,这么简单的办法偏偏很有可行性!
这对大秦来说……唉!
“路上小心点,没事儿尽量别进城池,虽然我们弄得符致不怕盘查,但你身为蒙氏之后相熟者众多,遇到赵高的门人终究是麻烦。
令堂那边已经有些信儿,等你回来的时候咱们再讨论……
哦对了,指南针娇气了点,看见皮囊上这个小兜没?专门放这玩意的,别磕着碰着,早点回来……”
蒙亦常年跟随父亲从军,很少有出门先被唠叨一顿的经历,更别说这顿唠叨来自敌人了,望着虞周的嘴巴一张一合,他不知说什么是好。
“还有,这个松紧扣会用了吗?我再给你演示一遍,看好了,这皮囊没事的时候可以背着,很方便……
咦?坏了坏了,这背包的造型太引人注意了,算了,外面裹一层麻布伪装一下吧……”
“咳!说了这么多,你就不怕我不回来?”
蒙亦实在忍不住了,不得不打断了虞周,哪想到虞周毫不在意的摆摆手:“你要真不回来了那是好事,说明已经救出蒙将军远走大漠了,到时候来个信儿,我好把令堂送去团聚,等这天下重新安稳了,大楚照样欢迎你们一家人。”
蒙亦低下头,眼睑同时垂落:“以家父的性情,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坐视大秦灭亡,你们……唉!你们算是坦荡的了,如果不是有国仇,蒙某倒很愿意一起把酒言欢。”
虞周一指项籍:“想这么多干嘛,蒙将军如果再上沙场,正好遂了那大块头意,到时候是死是活全凭真本事。
不过我个人有个建议,二世与赵高不倒,蒙家千万别回来,忠臣与奸佞撞在一起往往是前者付出鲜血性命为结局,我们救蒙将军可不是为了看他再被害一次的。”
当初的九原精骑有人倒戈、有人解甲,也有一些死硬到现在都没低头,项籍把这些人带来作为蒙亦随从,本该情义万分的送别话被他说的别扭万分:“希望下次见你,不会又是断了腿的模样。”
“……”
可不是么,项籍第一次见蒙亦还是杀完屈旬的逃亡路上,那时他亲自摔倒了这位追兵小将的战马压断一条腿,最近这次更不用说了。
虞周翻了个白眼,暗忖项籍破坏气氛,偏偏蒙亦本人毫不为意,抱拳回道:“蒙某此去勤修武艺,下次相见,一定战你三五百合。”
项籍哈哈一笑:“求之不得!”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驾——!”
一行人骑着马渐渐远去,变成了白影消失在天际,这事儿办的很傻,但是虞周心里却因此安稳许多。
项籍想要覆秦自己可以帮他,甚至项籍现在还没想到的广阔疆域与霸业自己也可以帮他,但要因此放弃根本,虞周就不能答应了。
以前的时候,那座黄山上的小小坞堡就是他所有,到了现在,住在那里或者说住在虞周心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即使他们有的搬到会稽有的跟来江北,存留心中的感觉总不会变。
只有一面之缘的蒙恬,算上已知功绩勉强能让他留心,拉一下图个心安也没什么。
至于说日后对决沙场?连点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气魄都没有还造什么反?
虞周跟的可是霸王!
自傲不可以有,但是自信不能缺!
“哼,几个混小子惯会作孽,以后有你们后悔的!”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范增,虞周借着刚才的思路往下一想,笑了笑回道:“范老,我算明白羽哥为什么说跟您有代沟了,兵形势战心重于战谋,只要不是致命的战略失误,范老让三分又能如何?”
“你就是为了羽儿念头通达战意不折才这么干的?”
“不全是。”
范增冷哼一声:“那跟老夫摆什么谱?前几日是谁哭着喊着求我帮忙的?”
“我没有哭着喊着……”
“前几日是谁哭丧着脸求老夫……”
“好吧好吧,您爱怎么说怎么说吧,怎么样,联系上他们没有?”
范增不答,反而问道:“如果他们以此要挟,要你拿抛石机交换,小子,你换是不换?”
“不换!我能接受的底线就是飞天信灯,他们不是一直想不通箭穿玄鸟的图案如何漂浮吗?多好的机会啊……”
范增怪笑一声:“还是那个吝啬的混小子,这老夫就放心了,不过话说回来,你真不怕姓蒙的那个小子半路改投其他城池,破坏我军战略吗?”
“我相信他不会。”
“人心隔肚皮,这句话还是你教老夫的,怎么?轮到自己的时候心软了?
哦……老夫明白了,难怪你不惜联络秦墨也要救出蒙卜氏,有她为质,确实稳妥许多,嘿嘿嘿,这年头的小崽子怎么都这么心黑……”
虞周翻了个白眼,不否认不承认:“那是您这么想的,小子可没说过。”
范增竖起一根大拇指,了然的点点头:“老夫行将就木,把这些不厚道的事情都甩过来就对了,以你这份心细皮厚辅佐羽儿,老夫现在去死也能瞑目了,就是不知魏老鬼修了半辈子的道心是否安妥呐。”
项籍瞪着眼睛:“你们在说什么?”
范增没作任何解释,心中叹息眼前的少年主客心性都太偏,也不知以后会怎么样,是祸是福。
被人暗暗的损了一下,虞周没说什么,对他来说这件事儿才刚刚开头,还有好些准备需要做呢。
帮人帮到底,顺便也利己。
比如这事儿的本质就是借助九原军队的声威逼迫朝廷,那么不妨把事儿闹得更大一些,干脆多抄传单散播到各个郡县,将十二公子之死、扶苏公子之死、蒙氏遭遇的两道磨难……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全都散播各地,那该有多美妙?
毕竟嘛,现在各地所知全是大秦朝堂对外散播的版本,如果是虞周撰写的版本呢?
前因后果明明白白,来龙去脉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不信啊!八分真两分私货,那么全天下都该质疑二世继承大位的合法性了,到了那时,本来忠于大秦的士人、官吏、黔首、军兵就会倒向大楚也说不定……
出师有名,本来就是舆论战的一种,这种彼消此长的好机会岂能放过?
虞周是答应了蒙亦不去动那支精锐军队,可如果九原军听了事实之后激愤莫名有什么其他举动,那就跟他无关了……
“这种事儿,要是有儒家帮忙就好了,他们似乎很擅长以名杀人,以名毁人应该更简单……”
虞周想的太入神,自以为腹诽的一句话不小心低声说出来了,范增耳朵尖,笑得老脸跟菊花似的:“儒家如果听到这番非议,非让你遗臭万年不可。”
“……”
这是提醒还是佐证?怎么听都觉得范老头恶满满。
“范老,小子告辞了。”
“别急着走,你干嘛去?”
“呃……找子房师兄有点商量。”
“找他?老夫没有脑子不会想事情吗?”
“我要发一份传单,让他帮着斟酌措辞一下……”
“老夫的文笔过不去吗?”
“……”
范增老儿耍无赖,虞周只好和他一起回到城中商量,趁着项籍与龙且仿制东海郡令的工夫,一老一小找了间屋子如此这般嘀嘀咕咕。
聊了一会儿之后,老的越笑越瘆人,小的说着说着开始挤眉弄眼,不时有夜枭一样的怪叫传到外面,让每一个听到的过路者寒毛直竖,鸡皮疙瘩一层又一层。
“怪了,这都快到夏天了,俺咋觉得那么冷呢?”
……
……
“听说了吗?原来始皇陛下中意的根本不是当今天子,而是大公子扶苏,当初是胡亥串通了赵高李斯害死大公子,才登上大位!”
“嘘!从哪听来的?不要命了你!诽谤大罪可是要族诛的!”
“怕什么,现在的日子根本就没法过,二世继位之后好事没干一件,倒是徭役更重刑罚更狠了!
听说现在去修阿房宫的,根本不像先帝在的时候那样有工钱!
老子早就想好了,反正现在楚人已经过江,吃完这顿饭我就投靠他们去,现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楚人?他们可信吗?我听说他们的项将军长了四个眼睛,每顿要吃三个活人呐!”
“你从哪听说的?”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项将军人家那叫重瞳,不是四个眼睛懂吗?只有天生的神人才会长重瞳呐!以前的舜帝就是重瞳!”
“原来是这么回事……”
“当然了,而且项将军力大无穷,千斤重鼎一脚就能踢到河沟里去,听说人家攻城的时候,往城门上踹一脚就完事儿了!”
“有没有那么神啊?这么大的力气可没人见过……”
“我觉得差不多,要不人家一顿吃三个活人呐,那力气全给他了。”
“胡说八道,人家根本不吃人,这都是大秦那些奸佞编排来的,他们害怕自己地位不保,更害怕咱们全都投靠楚人,没人给大秦效死力!”
“得了吧,你说这话俺不信,俺就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庄稼汉,他们哪边少了俺一个都不会在意吧?”
“你要走带不带老娘啊?老娘走了是不是得跟娘家老舅说一声啊?老舅要是一起走带不带儿子啊?儿子有没有相好的?
看着是走一个人,沾亲带故的人还少吗?
我跟你说啊,人家大楚那边根本没有过半的赋税,就为了吸引咱这些庄稼汉。
我还听说,有手艺的匠人干活还有工钱拿呢,不是像大秦之前那样每天六钱,全是看本事来的,有本事的当个几百石的官儿也说不定!”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
“唉,要这么说的话,秦地我可真呆够了,蒙氏那样的忠良之家都落不到好下场,咱们不就是案板上的肉嘛!”
“肉都不是!十二公子才是肉,咱们是麸子皮,一把火什么都没了!”
“唉……!”
“你啥时候走?带我一个,我独夫一个说走就走,先跟着去看看,要是真的好,再跟乡亲们说一声。”
“唉……其实俺也想去,可是家里老娘躺了半年了,不能动……”
“没事儿,他们迟早会打来的。”
“真的?”
“当然了,我也是听村口那个教书先生拿着……呃,拿着张纸念的,人家说了,那跟简椟一个样,书上说的还能有假吗?”
“也对……”
传单与谣言双管齐下,士人与百姓一并笼络,如果说后者更相信那些玄之又玄的,用神神秘秘的表情说出来的东西,那么前者开智之后更加知道是非曲直。
虞周编的故事他自己都不知道真假,但是听上去很真,不是亲眼所见胜似亲眼所见,一环一环将他知道的历史串起来,结合当下发生的事情往外散播。
有一些偏差,但是从二世继位这件事来看,应该大差不差,对于后人来说,这些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当下的人,这是谁听谁死的宫廷秘闻。
偏偏很多士人心中明知,仍然不自觉的保留传单纸,拿出孔家墙壁藏书的觉悟,拿出面对崔杼的史官一样的决然,命家人一代一代传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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