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放下一桩心事的两人终于任着酒兴指挥了一次头脑。
项籍的酒量极限终究还是没探出来,醉倒之前,虞周只记得他绰起长戟对月而舞的身影,还有鬼哭狼嚎般的长啸响彻天际……
诸葛观人之法还是很有效的,在虞周看来,项籍这样的直率性情根本懒得伪装自己,只要确定了这家伙醉酒之后不是个暴力狂,妹子就可以……就可以……妈蛋,想想还是好心塞。
最令他满意的是,今夜无意中知道了一个消息,那就是范增对于这门亲事持反对的态度,甚至有几分严禁的意思在,这就更放心了。
也对,在那个功利老头看来,既然已经付出了一个项然拉拢,那就完全没必要将政治资源重复使用了,项籍的亲事,可以用来再作一番安排。
小妹的情感没有被人算计了就好……
一边想着,虞周沉沉睡了过去。
也许是很久没有喝醉的缘故,也许是混合酒劲头太足的原因,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虞周觉得脑袋都要炸裂开了。
扶着额头坐起身,随着“咕咚”一声,从他身上掉下去一件东西,搭眼一瞧,原来是个盆缻,一边嘀咕着“我说怎么喘不上气”,一边准备起床洗漱。
晃了晃脑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且不说这陌生的环境,腿上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顺着往过一看,好家伙!项籍毛哄哄的脑袋正在吧嗒嘴不说,他怎么还有抱着战戟睡觉的习惯呐?一百三十多斤也不嫌沉啊?压死老子了!
腿上麻了使不上力气,虞周抽了两下没抽出来,只得拍打他的面颊喊道:“羽哥,快醒醒。”
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什么其他缘故,项籍难得的没有一点防备,睡得死死的不肯醒来,虞周没法子,提高声调再喊:“集结了!”
这下子,项籍忽然两眼圆睁开始着甲,周围什么情况还没看清呢,胫甲已经穿戴完了,再拿披膊之时,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扭头看来一眼虞周,浑身一松重新躺会塌上,长舒一口气道:“原来是子期啊,别闹,我头疼的狠了……”
“我说羽哥,你睡觉怎么还抱着战戟呢,不嫌压的慌吗?”
项籍半闭着双眼,随意的将戟一丢,含糊不清道:“以前从没这习惯,这不是喝多了吗,别说我,你昨晚又唱又跳的模样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想起先前抱在怀中的盆缻,虞周瞪大双眼:“你说什么?我昨晚又唱又跳?”
项籍手背搭在额头,眼睛紧闭:“是啊,问你什么歌名也不说,那调儿倒是挺好听的……
就是……我想想……哦,对了。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听到项籍唱出这歌,虞周浑身的白毛汗都出来了,娘的!之所以对酒没瘾不敢乱喝就在这,千防万防还是失态了!
他唱的这么熟,到底听自己唱了几遍啊?除了唱歌昨晚还干嘛了?
也许是被歌中豪情勾起热血,项籍也不睡回笼觉了,坐起身躯边唱边回魂,片刻之后又觉不过瘾,随手拽过盆缻击打起来。
还真别说,比起悠扬婉转的江南古乐,那份直白的豪情竟被他的粗放声音演绎的分毫不差,看的虞周一个愣一个愣的。
作孽啊……自己都教了西楚霸王一些什么啊……如果这歌能够再流传两千年的话,也许以后的后人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对于曾经做过一次穿梭的人来说,太特么违和了。
酗酒误事啊!
“羽哥、羽哥,你先别唱了,我昨天晚上除了唱这首歌,还干其他的没有?”
兴头正高被人打断,项籍有些不满,扶着脑袋回想一下,他开口道:“我也记不清了……不过你放心吧,我还记得昨夜的约法三章呢,为了你我之间的话语无人知晓,近卫早就打发走了,咱们干什么都无人知晓的!”
虞周心说谢谢了啊,这下不用担心形象毁了,也不用担心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了……
他这念头还没放下,就听帐外传来一阵歌声,跟项籍唱的内容一模一样,尖细的声音都能想像出一张小脸憋红了什么样是小神婆!
这里不是军营吗?熊孩子怎么出入自由的?
顾不上理会项籍了,虞周一个箭步飞出去,一把拎起她的后领子,任由小短腿来回踢打,旋即问道:“昨天夜里你也在?说说,都听到些什么。”
许负踢了两下完全没用,不挣扎了,瘪着小嘴回道:“哼,听到的可多啦,你不放下我,我就不告诉你。”
虞周笑得跟什么似的:“小丫头,知不知道前几天你吃的是什么肉?”
“当然知道啊,龙大哥都说是鼍龙了,还能是什么?”
“那你知不知道鼍龙最喜欢吃什么?就喜欢吃眯着眼不听话的小孩儿。”
许负撇嘴:“这话你骗骗其他孩童还可以,骗我?三岁之后我就不信了。”
被人鄙视了,虞周一个劲纳闷怎样的家教才能惯出这种熊孩子,忽然家一拍脑门:我傻了啊,这明显就是魏老头的风格嘛!
想到这一层,他相信这个早熟的小家伙不会出去乱说什么,随意叮嘱了一句,意兴阑珊的准备回家。
不过嘛,孩子都有点人来疯,许负这种少接触外人的更是如此,刚才虞周拎着她的时候,她还摆出一副你得狠狠求我才会说的架势,现在师兄没兴趣问了,小丫头反而急了:“喂,我告诉你之后陪我玩会儿好不好?”
虞周边往项籍帐中走边说:“没兴趣,出征在即还有好多事儿呢,项箕呢,你找他玩去吧。”
许负撇嘴:“项箕跟个孩子似的,我跟他有代沟。”
虞周一边想着这词儿什么时候教给她的,一边说道:“你也没多大啊,我还跟你有代沟呢。乖,自己玩去吧。”
说完之后,他回到昨晚睡了一夜的地方,收拢发髻收拾物件,出来之后,没想到小丫头还在,直勾勾的望了一会儿,许负开口了:“那首歌……是我刚才听项大哥唱了学来的,你们昨晚所说我一句也不知道。”
过目不忘的小神婆说出这话还是很可信的,虞周不管事实到底怎么样,听完之后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蹲下身子说道:“谢谢你了,忘记别人的失态模样才是最礼貌的。”
站起身子,虞周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在他身后,小神婆没有再要求什么,只是等人走出很远很远,她才嘀咕了一句:“妹控是什么意思?人真能飞到月亮上吗?”
……
……
回到自家军帐,虞周没有吵醒两个少女,匆匆梳洗了一番,他在手脚绑上沙袋准备去晨跑几圈。
到了校场,军士们早已动身操练开了,借着晨间空气的清新劲儿,他做完几个扩胸就开始跑。
宿醉的酒劲积攒在身体里,四肢都有些发飘,没跑一会儿,他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般,一个劲的往上返。
混合酒的威力不容小觑,找了个犄角旮旯,虞周弯着身子连连呕吐,吐到一半,背上传来的轻捶慢打让他感觉好受许多,擦了一下嘴角,这才看到龙且胖胖的脸庞。
“听说你昨夜宿在项大哥帐中的?”
“……”
混蛋啊,会不会说话啊,怎么那么别扭呢!
虞周难看的脸色被忽略了,毕竟嘛,一个刚刚吐酒的人脸色再难看也正常,龙且继续说道:“那昨天鬼哭狼嚎的是不是你们俩?”
“你喝醉之时比我不堪多了。”
龙且露出八卦十足的神情,贼兮兮的说道:“见到你的醉态极为难得,说说看,到底是什么喜事或者愁事逼成这样的?是不是跟阿虞有关?”
虞周一愣,心说怎么龙且也看出来了?难道真的灯下黑,我才是最后一个知道小妹开了情窍的?
“说什么呢,悦悦身上哪有什么值得我发愁的。”
龙且点头:“那就是喜事了。”
“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别这么八卦?有这心思,还不如想想怎么拿下你的赵栗子去。”
龙且垮着脸道:“就是她问过我,我才来确认一下的,栗子说你与项大哥彻夜高歌,一定是为了阿虞定情之事才会如此高兴。”
抛开称呼小妹时“阿虞”这种让他越来越不习惯的叫法逐渐流传开,虞周心里微微震惊,这个赵善有点不简单啊。
就算女子对于情事比较敏感一些,能从片鳞只爪当中得出这么笃定的判断,也算是不俗了。
她这份细腻心思如果用到军事国事,恐怕不会在史书之上籍籍无名吧?龙且能够降伏这样一个人吗?
还有,明知来问过之后自己心中必会有所感想还来问,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让她猜中了行了吧?好了好了快回去吧,这有什么好说的。”
龙且的劲头彻底上来了:“你说真的?项大哥跟阿虞之间……好好好,我不问了,他们什么时候成亲?”
虞周一拍额头:“哪儿有那么急的?怎么也得等到师父回来之后再说!”
“啊?那得多久啊……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错过一场昏礼,也不知我何时才能攻克栗子了。”
虞周疑惑道:“这有什么关系?”
龙且理所当然:“不是你说的嘛,女子见到他人成亲之时最容易动情,以己推人才更方便拿下。”
虞周瞪眼了,我什么时候说的?怎么不记得了?这种混话我以前说过多少?怎么连小胖子也这么不厚道了?
“龙且啊,那个……你与赵善之间,当真如此艰难?”
话头说到这里,龙且忽然变成愁眉不展的模样,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的没错,这个女子心中另有一番抱负,绝不会轻易托付自己的,刚才这么说,只是想试试先抑后扬之后她会不会对我好些。”
先抑后扬?怎么抑怎么扬?先将别人的傲气掰开揉碎,再施之以柔情吗?
几个兄弟之中,龙且属于性情最豁达心性最纯良的,现在却能说出这么个主意,大出预料之余,也让虞周对于他的苦恋程度略有所知。
不过……看上去这依然不是个好办法啊,且不说轻易攻破一个心怀大志之人的心防有多难,就算龙且办成了,终究还是个祸端啊,毕竟赵善比他聪慧许多,想通了是个芥蒂,想不通便是隐忧,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她放下赵国之事,这有可能吗?
思来想去,还是有让虞周欣慰之处的,那就是龙且对于赵善的狂热已经消减一些,毕竟还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知道有所防范了。
“龙且啊,你这法子怎么想到是?”
龙且瞪大眼睛:“不是你以前告诉我的嘛!”
虞周同样瞪眼:“我以前说过这么多?昨夜喝醉一回酒,怎么感觉今天换了个脑子呢?”
“别说没用的了,你就说这个法子成不成?”
“她太冷静,法子太粗糙,肯定不行的,你再等等吧,过了江,等咱们打到赵地的时候总会有办法!”
“你的意思是……”
“她毕竟是个女子,身居主位的事情就算咱们肯帮赵人也不会答应,更何况赵王的子嗣还没死绝呢,总会有人跳出来的,到时候就有变数了。”
龙且恍然:“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虞周撇撇嘴:“这话我早一个月跟你说,你都不会听进去,那还能自己想得到?”
龙且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以前是那样的吗?”
“嗯!绝对是,见色忘义说的就是你!”
……
……
跑了几圈操练完毕,已经是日上三竿了,虞周刚回到营帐,就见到小妹异常乖巧的忙东忙西,一伸手就知道帮着解小氅,一转头就知道帮着端茶,让他心里更塞的慌了。
这一切,项然就在旁边笑吟吟的看着,脸上的调笑意味很浓。
“大哥啊,听说你昨夜跟大个儿喝酒了?”
“是啊,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你们都聊什么了?”
虞周故意板着脸,哼了一声说道:“你不会去问他嘛!”
虞悦低声嘀咕:“我问过了,他不肯说……”
“……”
万万没想到,项籍居然这么死心眼,约法三章是不假,正常逻辑不是应该不包括小妹吗?他连她也不告诉?
总算知道当初这点破事儿他是怎么瞒着自己的了,虞悦撒个娇全办了!
“哼,昨夜他都动用战戟了,你说呢?”
虞悦一惊:“啊?那项大哥有没有受伤?”
“………………”
万箭穿心一样的绝望啊,亲生大哥对上项羽,她居然问西楚霸王有没有受伤?
套一句他本人的台词,天下谁人能伤啊?
这盆水还没泼呢,她就学会胳膊肘子往外拐了?怎么看都是自己吃亏的概率大一些吧?
“他当然受伤了,被我一剑削在屁股上,见你的时候不好意思说而已,下次仔细看看羽哥走路是不是一瘸一拐的。”
也许是虞周从伤心到幸灾乐祸之间的表情转换太快,快到令人难以置信,这下小丫头不信了:“才没有呢,一定是你吹牛。”
“对对对,我吹牛,愣在这干什么,用过朝食赶紧去练武,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事情,拿起来了千万别放下!”
哪知她平时最痴迷的武技也不能令其分心了,扭捏了片刻,少女一把拽住兄长袖口,来回摇晃着说道:“大哥你就告诉我,你们昨夜都聊了些什么嘛”
虞周最受不了这样,边扯袖子,他一边用无奈的语气说道:“好好好,快放手!昨夜都在说你,好了吧?”
“说我?真的?都说什么了?”
“说你善解人意手脚麻利,就像刚才端茶倒水那样温柔。”
大大咧咧许多年的少女,终于露出难得一见的羞涩神情,捧着两个小脸蛋喃喃道:“哪有我哪有大哥说的那么好”
虞周十分认真:“就有这么好,所以啊,我舍不得,只好跟羽哥说要将你多留闺阁一些时日,过个三年五载再谈亲事。”
“你……!哼!”
“哈哈哈……”
说到这里,身为旁观者的项然再也忍不住了,弯着腰取笑当局者,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这下子,虞小妹再傻也反应过来了,弓腰一扭小脚一跺,扔下一句“再也不理你们”匆匆跑出门去,再也不见踪迹。
“夫君啊,你何苦戏弄阿虞姐姐呢?”
虞周带笑的脸上难免露出几分苦涩,皱眉说道:“以后再想笑她,也没这样肆无忌惮的机会了,唉!”
项然早一步出嫁更有体会,闻言抱住虞周腰腹,将脸贴上胸口什么都没说,而他呢,也是举掌抚弄青丝不再开口。
一时间,帐内安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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