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是?”
三个人,哦,算是腿上那一只,四个人大眼瞪小眼,足足半刻钟没人开口再说一句话。
虞周看到什么了呢?
项籍深蹲马步双拳平举,在他臂上,自家小妹跟个轻盈的狸猫一样跳来跳去,见他来了,两个人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依旧玩的自我。
听说过胳膊上能跑马,听说过赵飞燕掌中舞,想像了那么多,虞周从未想过这俩人会在军营主帐玩杂技,这根本就是两个概念好不好?
轻慢大军、懈怠军事,这种事情发生在普通军士身上,一顿军法决计跑不掉!就算你是少将军,军心要不要了?士气不管不管了?
军卒们想到自己跟了个荒唐军主,谁还肯卖死力气?人家得想值不值啊……
最重要的是,这举动太亲近了吧?就算是彼此太熟悉顾忌少一些,就算是自家妹子心大一些,项籍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同意别人踩在他身上的?兵法也没少学,他怎么允许在这里胡闹的?
“下来!”
虞周发话了,可是两人依旧恍如未闻,在那双臂上,少女已经舞成了花蝴蝶般,时而单足独立摇摇欲坠,可是一晃眼,她又在三人担忧的目光中弓腰缩肩,身姿曼妙稳稳站住;时而以指为剑疾斩连连,轻喘娇叱间,仿佛秋风扫落叶荡尽面前敌寇……
而这一切,都是在项籍臂上完成的……
虞周见到,别提心中多复杂了。
妹子大了,不再是那个拖着鼻涕叫他“锅锅”的小不点,不再是一笑露出没牙豁子的黄毛丫头,不声不响中,她经历了金钗、豆蔻,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碧玉悄然生辉,也使项籍更显凛然……
真是应了那句“玉在山而木润,玉韫石而山辉”。
呵斥过一声,虞周不再开口了,一来怕吓到妹子生出什么意外,二来……见了这两人的架势,他已经知道此事绝对要撞破南墙往南走了。
为什么?因为太了解项籍了!
既然他们能够如此坦然的面对自己,要么问心无愧尚未开窍,要么,破釜沉舟一役定大局!
小神婆拙劣的演技、门口不通禀不做阻拦的近卫、刚进来时妹子有几分慌乱的舞步……还有项籍身躯稳如铁塔、双眼隐含战意,这一切,不是提前做足了准备才有鬼了!
虞悦的舞步越来越快,双**替之时,项籍开始配合着轻轻托起,高大的身躯对比娇小,确实给人一种掌中飞燕的感觉,好似再一用力,小人儿就会挂在空中飘然飞天……
也许是离得太近容易忽视的缘故,直到现在虞周才发觉妹子也算个美人儿,说实话,她并没有那种看上去眼前一亮的感觉,可是相处之时忽然冒出来的细致入微、配上总能让人颇受感染的笑容,就像在整个五官里再注入一份灵气,灵动又温暖。
就像现在,她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踩在腕甲的模样,直让虞周恨不得狠踹项籍两脚。
怕什么啊,那货没那么脆弱!整个天下都找不到比他更壮的了!
越想越郁闷,呆的时间越长越尴尬,想发火吧?算他没出息,对着自家小丫头舍不得,对着项籍呢?到最后还是夹在中间的妹子心里难受……
大块头到底是什么时候下手的?他怎么不只懂得破釜沉舟,瞒天过海也玩的这么熟啊?
正琢磨呢,虞悦舞姿又变了,只见她广袖轻抖身子连转,带起小小的气旋儿之余,满头青丝如瀑垂下,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项籍呢,全副心神早就专注的不能再专注,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微拢着双臂仿佛随时接着玉人,哪怕她失足一下,照样还有坚实的臂膀可以依靠……
越来越快的舞者几乎化为魅影,就连心情不爽的虞周也不得不叫上一声好,得到了鼓励,舞影连连跃起,飘在空中的模样,总让他想起身在鲤鱼背上练剑的日子。
终于,随着项籍一个托举,虞悦高高跃起几乎触到军帐顶棚,再用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卸去些许劲道,她甚至有空作出一个鬼脸……
羞恼归羞恼,妹子不能受伤啊。
眼看虞悦一头栽下来,虞周连赶几步就要上前,无奈忘记腿上还挂着一只,伸出手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项籍微一俯身,拢住双臂做出个公主抱的姿势,人落手垂,他甚至贴心的蹲下腰帮着卸力,那种生怕怀中人受伤的神情,看得虞周既欣慰又咬牙切齿……
也许是不习惯在兄长面前跟心上人表示亲近,虞悦刚坐稳,身子一弹飞快的钻出怀抱,脸色羞红气喘吁吁的说了一句:“大哥……”
“吃鸡子!”
“噗——!哈哈…哈哈哈……”
虞周嘴角抽了两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设想过项籍气势汹汹来一句你妹子我要了,也想过他会先声夺人问问小然过的怎么样。
哪里想到,这个情窦初开的大块头用显得很傻的一句话作为开头,还是跟在悦悦刚打完招呼的时候,超毁气氛的一句话,顷刻间驱散了妹子舞姿带来的震撼,还有虞周积攒了半天的怒气、怨气……
搭眼一看,汗渍渍的鸡蛋也不知道攥了多久了,这是给人吃的吗?难怪小神婆一提起来就想吐呢……
许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少年少女就在她的笑声中局促不安的互相望着,过了一会儿,虞周实在不忍再看妹子欲言又止的模样,拎起小神婆后领子就要往外丢。
“别赶我走,我不笑了,哈哈哈……真不笑了!真的,你看我眼睛,多认真啊,我可以帮你们看相卜策……”
虞周被她插科打诨泄掉不少气势,早就想先出出气了,哪里还理会?再说了,自己站在这里本就是一对二,留下她来个一对三?更没胜算了!
左手掀开帐门右手一甩,走你!
再转头,见到自家妹子眉头微蹙,似乎在为被粗暴对待的孩童担忧,又似乎担心接下来的谈话。
“鸡蛋…上次我离开吴中的时候就见你摆弄了,这东西干嘛用的,还能吃嘛你就给我?”
项籍摊开双手,仿佛在宣誓什么,郑重其事的说道:“子期,现在可以随意控制力道了!”
“所以呢?”
“项某至今再未无意中伤人,从此以后,便不怕伤着阿虞了!”
虞周觉得牙根有些痒:“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瞒了我多久了?”
话音刚落,虞悦脸色微微一白,扯着项籍袖口面带哀求的看着兄长,仿佛虞周是个将要棒打鸳鸯的恶人一般。
女生外向啊……古人诚不欺我!
刚开口就这样,是不是得欢天喜地送出门去她才开心啊?
心底的郁闷别提了!
“子期,阿虞不想瞒你的,这都是我的主意,至于何时……我也不知道了。”
谁是谁非,虞周心里自然很清楚,以项籍的坦荡根本不是那种人,再加上画蛇添足的解释……虞周狠狠剜了妹子一眼,明知故问道:“你说再也不会伤人了,这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项籍仿佛得了奖状的孩子,重瞳里的笑意根本藏不住,这样的开头,这样的问话,比他预想的好太多了!
“子期你看,我每日手攥鸡子勤奋练武,吊过石锁托过铜鼎、踹过粗木游过湖泽,无论项某怎么用力,都能保证鸡子不破!”
虞周龇着牙:“鸡蛋这东西,凭人的力道根本无法握碎,这事儿牵扯到物理,说了你也不懂……”
话还没说完,项籍一手一个都没见怎么用力,“咔嚓”一声,蛋清蛋黄流了一地。
“……”
娘的,相处日久,都快忘记项籍是那个千古无二了,别说鸡蛋了,就是铁蛋他也能握出掌纹……
“子期你是不是骗我的?我都做到了,那……以后必不会伤着阿虞,为何你还是推三阻四。”
虞周单手扶额:“我推阻什么了。”
“就是…就是……项某此生非阿虞不娶,皇天后土皆可为证!”
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
现在为难的该是虞周了,特别是看到妹子听完此言满眼亮晶晶、一边抹泪一边将手递入项籍宽袖时的样子,让他直叹好没出息啊!
“此事……”
“大哥,我知道你从小一直宠我疼我,生怕我受了一点委屈,可是大个儿……项大哥已经深藏小妹心中,终身大事,我只愿托付他一人!”
少女哭的梨花带雨,虞周心中也很不是滋味,说到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出于什么目的去反对、阻挠这门亲事了,也许是初见时的心理惯性一直遗留至今,还也许亲手带大的小丫头,交付他人手时那种不舍作祟,因为虞悦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个妹子,还像个女儿一样难舍难分。
要是项超在这,不定怎么揶揄人呢。
“难不成这是宿命吗?”
“对,没错,我早就看出来了,阿虞姐姐红鸾已动……”
军帐下缘的小脑袋喋喋不休,气的虞周直想给她塞住,吃着我的肉干还不闭嘴,这是哪儿来的熊孩子?
“大哥……”
项籍没再开口,对他来说,很多事情只说一遍,心意已经明了,说再多也没用,不过……主意已经打定了,如果子期同意还好,要是还不答应,反正出征的时候他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到时候让阿虞一并随军就好了。
虞周此时的想法很复杂,抛开最开始的吃惊,他现在冷静了许多,成亲成亲,古往今来从不是两个人的事情,特别是身居高位的家伙,方方面面需要的考虑更多了!
妹子的性格很像兄长,都是那种外圆内方的倔脾气,且不说她到底是不是那个自刎的虞姬,单凭虞周的了解,这事儿用硬手段必定落得一地鸡毛,一点儿也不可取……
妹子的感情确定了,那么项籍呢?他能做到哪一步?
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去练举重很难,让一个浑身精力无处发泄的霸王小心翼翼发力?这事儿更难!
因为这么干考验的不是身怀多少力气,而是有多少耐心……有劲没处使的感觉憋不憋屈?有劲找不到方向的感觉烦不烦闷?
能忍着这两种感觉干成一件事儿,虞周觉得,现在的项籍哪怕没有自己相帮将来也不会败走乌江了。
男有情女有意,似乎再打散他们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但是……
项籍的将来谁能预测?经历过项伯早亡之后,虞周也不敢打包票了,好吧,有那么多先天优势再输掉不只是楚军问题,自己也太无能了,那就再退一步,项籍当了楚王,甚至问鼎天下之后,还能对小妹一往情深吗?
有点不靠谱,虽然虞周没成亲之前也曾幻想过三妻四妾,可是这事儿摊到自己妹子头上,恕他这个当大哥的理解不能。
再有就是阴私一点的想法……项籍跟小妹定情,这事儿背后有没有别人在推动?比如算计了自己好几回的亚父范老头?
如果真的那么不纯粹,就得好好考虑一下其中脉络了。
要说为什么?他们兄妹确实不值得,加上背后的黄石公呢?加上他招揽回来的萧何樊哙呢?燕恒组建宿卫范增会完全没察觉?不可能吧?综合起来想想呢?
一个痴男直不愣噔,一个怨女哭哭啼啼,虞周想着他们的前路,还得忍受这俩人哀怨的、愤愤不平的、失望的、反正越来越复杂的目光,一口苦水都快吐出来了。
“此事……我不能说同意,也不能说不同意,暂且搁置可好?让我再想想。”
项籍两条眉毛斜指着天空:“行就行,不行我们就私奔,哪来那么多说道,子期,多年手足,你给小然的事情项某从未作梗,给个痛快话吧!”
也是,练了那么久捏鸡蛋,他还一肚子火呢!
虞周听完这话,再看看小妹满眼桃花,心说这丫头没救了,一口闷气憋在胸口特别难受……
私奔?这位可是主将,他能怎么奔?还不是不用经过自己同意就办了亲事?楚人放浪形骸起来,根本不在乎父母之言,只要有个媒人,两情相悦的男女随时可以成亲……
更何况虞周只是兄长,万一他绕过自己,去找魏老头或者韩铁匠提亲呢,说不定那俩人就能答应了,很多阴私的理由,虞周根本没法说啊。
“十日,你总不会十日都等不起吧?给我十天时间,我将此事仔细想一遍,若是再没有回复,你直接娶了小悦我都不会再说一句话。”
“好!就以十日为限,我和阿虞的终身,全在你一念之间了。”
“……”
虞周深吸一口气:“羽哥,商量个事呗?”
听到熟悉的称呼,项籍放松不少,点头道:“说。”
“你以后能不能别叫她阿虞?我也姓虞啊!”
这事儿说过无数遍了,项籍每次都答应,每次都忘了,现在事关二人情事,再听到这个称呼虞周浑身别扭!
“好,我晓得了!”
“……”
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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