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石之彥篇十年
待散學之後,他興衝衝地走出學堂,美美已站在柳樹邊上等他。
“美美,瞧,我給你留了什麽?”他從衣兜裏掏出一塊香噴噴的蜜糕來,輕輕遞給她。
美美看著他手上的蜜糕,肚子裏的饞蟲被喚醒了,伸手準備去接,然後又有些猶豫地停下了,問:“彥哥哥,我可以吃嗎?”
“當然可以吃,是我特地給你留的。”他欣然一笑,將蜜糕塞在她手裏,用手輕觸著她光滑的額頭。
得了他的允諾,她不客氣地大口吃起來,長這麽大,她還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滿足的表情不經意間印在了他的心上。等到她吃完,他才掏出手絹細心拭去粘在她嘴角的渣子,說:“美美,你想不想讀書認字?”
她張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後才點頭如搗蒜:“想呀,我想!”
“那好,你每天差不多這個時候來學堂,我教你!”這是他昨晚想了一整晚後的決定,這會兒見她答應,自己也興奮莫名。
“嗯,好!”她點頭,像一個乖巧的學生一樣,把他當作是上天賜給她的禮物,他的善意與關愛由此在她小小的心靈裏生根發芽。
從此之後的每個黃昏,不論刮風還是下雨,梳著小腳丫的身影總立在柳樹之下等待。每當散學之後,他的目光就會不自主地望向學堂外的柳樹之下,他知道那裏有個嬌小的身影帶著期盼等待著他。
他時常帶可口的糕點給她,用樹枝手把著手地教她在沙土上寫字,逐字逐句地教她背詩,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直到時光匆忙,柳枝枯了變綠,綠了再枯,轉眼便是一年。
她十歲,他十六歲。柳枝上的柳葉已在秋風中變黃,蕭蕭瑟瑟。他滿心歡喜地從懷裏掏出一對圓形玉佩,衝著長高不少的她說:“美美,這是我父親大人送的一對玉佩,一模一樣,好看嗎?”
“好看!”柔軟的身體蹭在他身邊,兩隻小手托著腮,紅撲撲的臉笑得極為燦爛,她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東西,連連點頭讚同他的話。她喜歡彥哥哥,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他握著自己的手在沙土上填詞,喜歡他的聲音,喜歡他的一切!
“嗯。我也覺得好看!”他揚著絲繩,任她靠在自己身邊,看陽光在兩隻一模一樣的玉上折射出斑斕的光暈,一種全新的想法浮現在他腦海裏。“美美,我們一人一隻,好嗎?”他突然轉頭認真地看著眼前的日漸美麗的丫頭,心中生出的喜歡透著股執著的意味。
“彥哥哥,你真送我嗎?”她伸手摸了摸質地溫潤、沁著些涼意的白玉,像被電到似的又將手縮了回去,心裏清楚這東西一定很貴,很值錢!
“嗯,真送你,讓你一輩子都戴著它!”他解下其中一隻的絲繩,毫不猶豫地掛在了她的粉頸之上,任那白玉安靜地垂在她胸前,沉下一顆驛動的心,咧嘴一笑,“好了!”
“彥哥哥,它們是一模一樣的。要是以後認不出來怎麽辦?”歪著小腦袋,她納悶地問。
思量一陣,他拍頭笑道:“要不這樣吧,我們在玉上分別刻上我們名字,這樣就能區分了!”
“嗯,好!”她從脖子上小心翼翼地取下玉,交在他手上。
他從兜裏掏出小刀,費力地在兩塊玉上一筆一畫地刻起字來……
不曾想,贈玉的那一天,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打那以後的三個月零三天,她的小腳丫再沒有出現在柳樹之下,之後他隨著調任京官的父親遷至京城,從此與她杳無音信。
他還記得她春花般的笑,能將世界上最冰冷的心融化。他也記得她迎麵而來的柔軟身體,張開雙臂,仿佛還能擁住她身上的溫度。
至他十七,考了科舉高中狀元,入朝為仕。每年的秋天,他總要來池峰待上些時日。雖然,學堂以及學堂前的柳樹早已不在,他仍然希望在某年的某一天,突然轉身,能看見她的身影,看見她會說話的雙眸,告訴她他心中所有的期待。
然而,那些時光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他用十年的等候,終於見得她一麵,隻是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柳樹下等待他的丫頭。她有一手驚人的廚藝,卻無法將他憶起。他等她十年,她卻早已將他忘記。那個在秋風裏搖曳的小腳丫儼然忘記了他們的約定,令他心痛非常!
偌大的京城,她就在某一處他不為所知的某個角落。兜兜轉轉之下,賞雪節上,他欣然前往,與她再次相遇,隻是那個曾如精靈般的人兒的記憶裏似乎完全沒了他的蹤跡。而後,她一躍成為皇妃,在後宮裏為了另一個自己他永遠無所匹及的男人掙紮,直到被貶至皇陵,他赴湯蹈火地想要將她帶離陰謀的境地,然而她卻倔強地選擇背道而馳……
他痛了,每每不期而遇,心就疼痛得不能自已。他不是木頭,是個活生生的人,寧願被世人誤解自己有克妻之嫌,也要固執地等她醒悟的一天。他懷著十年的等待,用深情將自己掩埋,那個他愛的小腳丫卻永遠都無法再回來。她笑,為的是天子;她哭,為的還是天子;她等待,為的更加是天子……在她心裏,可曾有一點點、一絲絲是為他而存在?
十年的不移深情,終於絕望,心終於清靜了,卻永遠遏止不住自己的悲哀,曾為愛澎湃的心海已然化作一片波瀾不驚的死海,身如石化,目光永遠停在池峰湖畔沉暗的夕陽裏,回溯當年倚在窗外的那個精靈一般的小人兒,要用一世的時間去忘懷這承載著綿綿思念的十年!
元福宮
太後端坐於佛堂前,靜靜祈福。
‘吱’一聲,佛堂的門開了,初嫁的皇甫文玥步伐輕快地走至太後身後,輕喚一聲:“母後!”
“玥兒來了?”她睜眼,再向佛像拜了一拜,慈祥而平靜。
一旁的玉仁嬤嬤伸手扶起她,安然一笑:“玥公主安好!”
“嬤嬤好!”
“扶本宮到園子裏走走吧!這宮裏呀,越來越沒生氣嘍!”太後支起身子,一手撚著指珠,失言歎道。
“母後,不是還有我嗎?”皇甫文玥出口安慰,心裏明白母後的話意。
聽了這話,太後轉身看了看喜氣洋洋的皇甫文玥,被扶著走出佛堂,緩步走近花園後,才又開口:“你們都長大了,長大了就都飛了,留下我這個孤老婆子守在這座宮裏……”多少年前,她還是女兒這個年紀,花枝招展,彈指之間,女兒出了閣,昕兒舍棄皇位與雲兒一起遠走高飛了,皇宮裏越來越安靜,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除了禮佛,她已經找不到更多的事做。
“不知道昕兒現在身在何處?過得怎麽樣?”她扶著亭欄,張眼看著頭頂的豔陽,似要看清這份陽光是否能照耀著她心裏所想的稚兒。昕兒和森兒六歲起,就是由她一手照顧長大,他們就像玥兒一樣,都是她的心頭肉,如今時光一晃,都長大了,都不願呆在她身邊了。記得兩月之前的夏夜,昕兒對她提及禪位之事,她挺矛盾,既希望他能遠離紛爭得到寧靜的幸福,又希望他能留下,像先皇一樣為皇朝開辟盛世。最終他還是選擇帶著自己心愛的人離朝隱居。
深宮三十年,宮廷鬥爭層不出窮,作為曾經的皇後、現在的太後的她再清楚不過。那隻盛載先皇對自己的情誼的金鳳令如今又回到了她的手上。每當午夜夢回,她由心地羨慕沐雲,羨慕她能得到一朝天子寧舍天下不舍紅顏的寵愛。這曾經也是她的夢想。
“母後,真愛難覓,三皇弟隻不過做出了他想做的決定,其實那也挺好的!您不是還有四皇弟和我在身邊嗎?”感覺到母後近日的蒼老,皇甫文玥有幾分心酸,對皇弟舍棄帝位的堅決以及對愛的執著欽佩不已。“再說了,三皇弟和沐妹妹伉儷情深,能活得一世逍遙是人之所向的好事,我們應該為他們高興才是。”
“話雖如此,可你四皇弟登位不久要處理朝政,哪有時間來看本宮這老婆子?你呢,總算嫁了個稱心的如意郎君,有了自己的家,總不能天天往宮裏跑……看來,本宮真的老了,是時候去皇陵陪陪先皇了!”墨山皇陵才是她的歸處,翻轉著袖中的金鳳令,太後竟有些想要流淚的衝動,那鳳令的背後,刻著讓她刻骨銘心的字‘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