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江水流春去欲盡
“公道自在人心,善惡自有分明。”沈青雲迎視堂下女子,眼神清澈而溫和。
陳盼兒靜靜凝視他片刻,忽然對著地上重重地叩首:“民女與孩兒安慰,便盡皆交於大人手上了。”
沈青雲走到堂下,伸手虛扶女子一下:“這是本官的職責。”
他的神情真摯,陳盼兒抬眸時對上那樣一雙幹淨得幾乎尋不到半點雜質的雙眼,一時間竟然有些眼眶發熱,幾乎要落下淚來。
這麽多年的漂泊流浪,她早已見識過太多的不公平,男子們花心風流,官吏們視人命如草芥,她一個單身女子帶著一個孩子不知受到過多少冷眼,但是如今卻有一個帶著官帽身穿官袍的男子眉眼溫和地對她說:公道自在人心。
陳盼兒忽然有一種,這麽多年來的苦楚都是在等眼前這一天的感覺。
“倒還算個好官。”
徐福看了一眼坐在石凳上的月華,淡淡點了點頭:“沈青雲出身高貴,從不結黨營私收受賄賂,在朝中的官聲一向很好。”
月華對著不對稱的花枝剪下一剪子,聞言蹙眉問道:“崇州知州,似乎隻是個從五品的小官吧?既然沈青雲官聲不錯,家族也有勢力,似乎不該在這個位置上。”
“主子有所不知。”徐福道:“沈青雲雖然官聲政績都很出眾,但是為人卻過於耿直,不善於與人交際,官場中人嘛,大多都是禮尚往來的那一套,這麽多年約定俗成的規矩一直都在,可是沈青雲卻是個異類。”
月華理解地點頭,“懂了。”
其實這和月華平常和貴女們的來往是有很多相似之處的。大家長相不同、愛好不同、品味不同,幾乎除了出眾的身世之外沒有任何重疊的地方,可是大多數人卻能自在地遊走於各個名門淑女當中。稍微出彩些的,便如同如今的月華,京中貴女個個馬首是瞻,旁人看她時想尋她個錯處都沒有。
同理,在官場當中出眾的辦事本領和清白的官聲也不能成為評定一個官員是否能升職的唯一標準。因為他這個人過於剛正不阿,水至清則無魚,所以鮮少有官吏能與這種人走到一起。
鈴鐺聽出徐福話裏的意思,噘著嘴為沈青雲鳴不平:“什麽啊,清正的好官不被提拔,倒是那些油嘴滑舌隻知道追捧送禮的壞官卻節節高升,這對那些像沈大人一般的官員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嗬……”月華斜眸看了鈴鐺一眼:“鈴鐺你又知道了?”
鈴鐺繃著小臉說:“奴婢知道的不多,但是奴婢也知道做人應該好壞分明的道理,沈青雲愛民如子又不參與官場爭鬥,這樣的好官就應該被重用。就像我家住在西郊時的那個爛官……那個叫什麽孫平……”
徐福低聲提醒:“孫平章。”
“對對對!就是那個,他平日裏油嘴滑舌的,朝廷政令宣布要辦的事情,他沒有一件像沈大人那樣認真辦的。平時有事沒事就給京兆尹大人送禮,我們經常看著他大件小件地帶著仆從往那些住著有權有勢的人的街巷走動,現在怎麽樣?”鈴鐺瞪著眼睛看了看徐福,又看向月華:“他居然做了個五品的大官!比沈大人官位還高的!”
月華聞言便問:“那你可聽說過比孫平章更不像話的官吏?”
鈴鐺立刻就答:“那當然有啊,奴婢的爺爺在世的時候曾經和奴婢說過,當年他在陽城做小販時小陽城的縣官就是,他每年都要收爺爺一大筆錢糧和稅銀,到年底的時候還打發爺爺帶著孩子去幫他家蓋房子,不給蓋就不讓種田,爺爺最後撐不住了,之後偷偷帶著奴婢的父親和大伯搬走了。”
“那你說,”月華看向鈴鐺:“和那個小陽城的縣官比起來,孫平章是不是要好太多了?”
鈴鐺低著頭想了想:“好像是哦。”孫平章雖然也不是什麽好官,但是他起碼沒有貪過百姓的銀子,也沒有暗地裏欺壓過百姓,和小陽城的官吏比起來,已經算是好的了
“水至清則無魚,清官廉官固然是好,但是世上不可能全都是好人,朝廷裏也不可能全都是好官,清官是百姓的仆人,貪官是皇帝的仆人,百姓因為清官而安居樂業,皇帝因為貪官的對比而發現清官的好處,其實都是一樣的道理。”
鈴鐺皺著眉頭:“奴婢怎麽覺得,小姐您說的都是歪理呢?”
月華笑了笑,沒有說話。
月華從前曾經極其看不上官場上的這等汙濁之氣,但是後來她才明白,朝堂上奸臣和良臣涇渭分明,功臣良將不屑於貪官汙吏為伍,貪官汙吏又覺得功臣良將與他們不是一類人,所以兩方自成兩派,但是就現在的情勢來看,似乎還是中庸之臣多些。
世上沒有絕對的忠誠和奸佞,端看上位者如何操縱了。
“屬下倒是絕對小姐說的話很有道理。”徐福傻傻地笑了笑,道:“屬下昔年科舉之時也曾經聽說過朝中的一些事情,陛下聖德中興,對於禦下和管理臣屬自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臣下雖然有好有壞,但是似乎一直都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中。”
月華沉眸:“君主都善用製衡之術。”就如同當年的柳長華,為了削弱柳長清的勢力而將無辜的明王府卷入皇權的爭奪當中。
鈴鐺和徐福不約而同地發現月華低沉的神色,一時心領神會,躬著身退了出去。
空氣裏有寂靜蔓延,月華這個時候才發現,其實一個人待著的時候除了安靜以外,還有從記憶的藤蔓地肆無忌憚生長出來的孤獨和冷漠。
皇宮。
“陛下,可是在為長華的事情擔憂?”皇後親手為皇上奉上一杯參茶,看著後者愁眉不展的模樣問道。
“哎。”皇上歎了口氣,“老四這孩子,未免太不像話。”
“少年時,少不更事,總會做一些糊塗事,長華想來也該知錯了。”
“知錯有什麽用,大錯已經鑄成!”皇上指了指案上的大堆折子:“瞧瞧,這都是言官們參他的。”
皇後得了命令,小心地拿起一道折子翻看,大意是說四皇子枉顧國法君恩,竟然在如此太平盛世犯下這般錯事,實在是天理難容。
皇後放下折子,又拿起另一本,此本也在參奏柳長華的罪行,但是不同的事,此人奏折裏著重請奏陛下嚴懲四皇子,最好剝去一切官職貶去邊地為王。
又瞧了幾個折子,皇後心裏有了些譜。
這些官員們大體分為兩派,一派請求陛下查清此事依律嚴懲,令一派卻是在請求陛下重罰四皇子,嚴重些的連賜毒酒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皇後放下折子,抬首對著皇上道:“這些官員們言辭未免有些誇大其詞。”
“也未必全是誇大。”皇上蹙著眉:“不過老四拋妻棄子是事實,那女子也手執他的信物,那玉佩還是朕當年賜下的,若是尋常妾侍收房還好,可是偏偏當年他是認了真的。”說著歎了口氣,“此事委實難辦。”
“那……”皇後試探地問:“此事不妨問問太後的意見?”
皇上抬眸看她:“你都是把事情摘了個幹淨!”
“陛下說笑了,臣妾不過一後宮婦人,又無甚資曆曆練,哪裏管的了這些事情?”
“你是什麽樣的人朕一向清楚。”皇上嘴上抱怨,臉上的表情卻很溫和,他伸手拍了拍皇後的肩膀:“你的為難,朕都是曉得的,這些年來你為朕做的事情朕也不會忘。你放心,該是你的東西,朕一定不會少了你。”
皇後身居後位多年,手上卻一直鮮有實權,後宮之事全由三皇子的母妃把持,皇後這麽久以來竟然也未多說什麽,實在是樁異事。
不過數年夫妻,皇上到底是念著皇後的好處的,也向來懂得輕重,雖然寵著德妃,卻也從不許她爬到皇後的頭上去。
“臣妾不在乎那些。”皇後臉上微紅,輕輕地低下頭:“臣妾是陛下的妻子,該有的也都有了,隻要可以陪在陛下身邊,還有什麽好爭好鬥的?”
皇上眸子裏暖光乍現,一時百感交集,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到了如今這個歲數,他也略有些體會了。雖說這麽多年她一直心係隆平,身邊的女子也換了一撥又一撥,卻唯有眼前的這個人,一直無怨無悔地陪在自己身邊,也算是他人生一大幸事。
“不過,此事倒也不必麻煩母後了。”皇上沉著臉說:“老四自己犯下的錯事,自當為自己負責,這一次朕不會為他徇私,且讓他吃些苦頭去吧。”
“可是長華畢竟還小……”皇後猶豫地瞟了皇上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樣。
皇上又豈會不知她心中所想:“朕知道你一向偏愛老四,但是慈母多敗兒,這一次朕不許你再出手幫他!”
皇上說著又是一歎,眼神放空著看向前方,“若是長雲還在,一定比長清和長華都要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