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把媳婦兒惹生氣了吧
回答他的是一段冗長的沉默。
南塵的臉在漸亮的晨輝下白到幾乎透明,他顏色好看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條僵硬而無趣的直線,在男人的質問下顯得巋然不動,又仿佛轟然倒塌。
這是他重生後第一次麵對這樣的問題,出乎意料的尖銳。以往並非沒有思考過,而他都選擇了逃避,不去深入考慮,也沒有人要求他深入思考。
長久的無言後,他開口了,扭頭看著男人那雙暗焰翻湧的眸子,唇線拉出一條細微的弧度。
“一個有陰陽瞳的,隨便什麽東西罷了。”
這是男人第一次看見他臉上浮現出能算上微笑的表情。他深知身邊人表無表情的臉下藏著多少活躍的心思,他神色如常,可能內心在憤怒咆哮;他瞳孔無波,可能內心在歡欣雀躍。
可現在他麵帶微笑,那弧度本應點綴他水墨般明朗的眉眼。但這笑卻讓他察覺不到什麽,下麵是空洞洞的心,好像男人的話是一陣經久不見的風,突然刮過了那個空洞,發出“嗚嗚”的聲響。
男人抬起頭,突然覺得乏味,脫口而出的尖銳不知是刺痛了誰。他用它們如願見到了南塵不同的表情,或是出於征服,或是出於好奇。
但現在,無論哪一種都並未使他感到勝利後的愉快。
前世陰陽瞳給作為一個出生在普通家族的凡人南塵帶來的囚困、煩惱是其他人所想象不到的瑣碎。打敗一個人的常常不是挫折,而是孤獨。
孤僻帶給了南塵極端,造就了現在的性格。他不消極亦不積極,不吝嗇亦不慷慨,他的極端並不表現在這些地方。
他在外界長久的孤僻中造成了一端的自閉,他內心豐富卻不懂表達,他珍重自身卻看輕自己。
男人算是窺得了他極力掩藏的一角,但他沒有方法向深淵裏伸出一隻手。
並非是這隻手不能帶淵底之人出來,而是後者並不願意同樣給予對方一隻手。他們沒有辦法觸碰,便沒有所謂救命的稻草。
但是這種事是急不來的,他所能做的隻是提醒對方盡早償還因果罷了。
他附於南塵,焚毀帶來的怨念是永世追隨的,這樣的因果一旦結上便出現在心口部分,時間越長,墨線越長,稍有不慎便會進入心髒。
仙妖修煉皆是逆天而為,除卻隨之降下以雷劫形式存在的天懲,天道維持這個世界的秩序的方法,便是因果循環的束縛。
男人忽而哂笑一聲,壞事做多了便會遭天譴,算是應了嗎。
發絲輕飄飄地落回南塵的肩頭,他再偏頭,男人已然消失。
※※※※※※※
收拾好金銀細軟,兩件薄衣,小鮫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袱,手裏捧著一缸錦鯉,最後一次環顧了這個跟阿娘一起住了許久年的家。
木門在合上時一如既往地發出咿呀的聲響。
山鷹揮舞寬大的翅膀飛出茂密的山林,水潭與湖泊的波瀾恍惚間響徹他的耳邊。他抬頭,銀色的雙瞳闔上。
鄉村的風頑皮地捉弄他細細的發絲,金色的斑點溫柔地撒在他小小的肩膀上。
南塵的手掌落在他的發頂,又握起他的手背。
“走吧。”
小孩攥緊了他的手。
村前幾棵樹站得參差不齊,皆是歪歪扭扭的,小鮫卻告訴他那些樹在他小時候就站立在那兒,直到現在。
南塵在排序並不規則的幾棵樹中勉強找到了“村前第二棵”,他跟小鮫一起用地上的薄石塊在樹下挖掘。
男人埋的東西藏得不是很深,很快他們手中的石塊便觸到了一個盒子。他兩上手一起刨了出來,鐵盒子尚且完好,抹去細碎的泥土以後能看見盒子中間有個不規則的凹槽。
南塵擺弄了一會兒,但並沒有發現什麽其他的開關機巧,鐵盒看上起廉價且易變形,實際上十分堅固。
他端詳著那個開口處的凹槽,突然覺得有些熟悉,他想起了菜籃底下發現的那個女子發飾。
發飾上寶石的形狀……
他先用水衝幹淨了手,才讓小鮫從包袱裏拿出了那個鑲寶的釵環。他嚐試地將紅藍鑲嵌的頂端摁入凹槽,隻聽“咯噠”一聲,鐵盒應聲開啟。
拂開表麵的灰土,他打開鐵盒,裏麵放著一遝銀票,每張數額都不算小,他疑惑地取出來點了點,發現這些銀兩足夠一個農村家庭兩三年所需用度了,一個貨郎哪來的這麽多錢呢?
底部還有一個油黃的信封,裝著一封是飄香的花箋,上麵有簪花小楷寫了兩句情詩;另一封是筆書,應該是叫了書生代筆,上麵寫清了那些銀票的由來——貨郎賣了房契和地契換來的。
在這個地方的村子裏,房子簡直就是一切了。他們一輩子老老實實幹農活,所為不過是攢錢蓋一棟屬於自己的宅子。房契尚且還好,那塊地卻是最值錢的。
貨郎這封信落款上的日子是在村中沒有發現溺水案之前,就是說他早已下定這樣大的決心。一個農村的挑貨郎,為了給鎮上最美的歌女治病,傾盡了祖祖輩輩的積蓄,賣了祖上傳下來的地,不惜被其他人戳脊梁骨。
南塵不知他這算是癡情,還是癡狂。
這些東西拿著未免燙手,他將那顆鑲寶的釵環一並丟入了鐵盒中。心下歎了口氣,給小鮫係好了小包袱,自己揣著有些重量的鐵盒。
“小鮫,你可曾到過鎮上?”
小孩抱著錦鯉,茫然地搖了搖頭。
由於母親懷他時已身負重傷,自娘胎帶下來的眼疾使他並不能看見世界清晰的輪廓。他以另外一種形式觀察著這個世界——看不見花草樹木,輕舟小河,但他能看見人類的靈魂,它們以不同顏色的靈氣存在於小鮫的眼中,那是龐大的生靈之氣的凝聚。
所以日常的生活他往往表現得像個正常人一樣,但他對妖族極其不敏銳,遲鈍的感官隻能嗅到他們的氣息,如同那日濕重的水氣。
罷了,順著村民踏出的路走,總是能走到的。
茂密的山林簇擁著那條蜿蜒的長道,在這裏沒有什麽官道可言,隻有這條村民世世代代踩出來的、凹凸不平的道路。
南塵牽著小鮫的手,帶著他小心地繞過那些突出的石塊。途中一位挑著兩擔柴禾的村民好心給他們指了出路,臨走前,還搖頭念叨著,“可憐的娃兒喲,從小沒見了爹,現在又失了娘親,隻能跟著個外人去謀生咯……”
他捏了捏小鮫的掌心,問道,“怕嗎?”
小鮫搖頭,“南塵哥哥很厲害。”
南塵心底自嘲地笑了一聲,他的厲害至今為止好像隻有麵對變態的時候才顯現出來過。無論是現在變成錦鯉的妖怪,還是受傷的鮫人,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都不大,真正作亂的那個貨郎最後也是被男人燒死的,輕飄飄地揮揮手,就變成了灰燼。
但是,他低頭看著信任自己的小孩,下定了守護的決心。
“我們要去鎮上嗎?”
“是。”
“做什麽呢?”
“償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