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五 癡鬼(捌)
明明是風雷之音,卻帶著一種凝塞之感,一曲畢,一直坐在旁邊的男人微微一笑道:“明明春日正好,先生偏要彈一曲瑟冬之音,隱匿山林,實非先生所願是嗎?
師涓終究沒說自己為什麽會隱匿山林,但是那個黑衣男人卻好似什麽都知道,隻覺得他不是一般人,盯著他的眼睛許久,他才問道:“敢問閣下姓名?
“看來先生總算是有些興趣認識我一下咯?黑衫男人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眉毛上挑問道。
“先前是在下有眼無珠,希望閣下沒有介懷。師涓微微斂眉說道,他本是在衛君身邊的人,自然有自己的清高風骨。
若是不知道這個人對音樂竟有如此造詣,他定然也不會在意他到底是什麽名氏的,但是既然已經知道了他可以是自己的知音,他當然也不會在意這個人衣衫襤褸,不修邊幅。
“哈哈哈哈,男人將手中的酒杯中的酒倒進嘴裏,抹嘴笑了笑說道:“我亦想要與先生結識,隻是在下無名無姓,無稱無謂,恐怕無法告知啊。
“閣下先前說自己行走江湖,怎麽會無名無姓?師涓顯然一點也不相信。
“先生何必不信呢,隻是先生既然在這山林之中,那我必然會常來便是了,男人將最後幾口酒在兩個人的酒杯中各自倒了一些,拿起來示意之後,抬頭飲盡,隻拿著自己的那個酒杯,站起身來行了一禮道:“先生之曲,思之甚雅,不可沉迷,今日能夠聞得兩曲已經是足夠回味,我明日再來叨擾。
師涓拿起來身前的酒杯同樣一飲而盡,琴在腿間,沒能起身,卻還是向著男人離開的方向行了一禮,目送著後者離開。
等到男人徹底消失在山林之中,他才低頭看著自己的琴,手指撫上一根根琴弦,眉目中思緒萬千,僅憑一首曲子,就能夠猜到自己所譜的寒冬之曲,就能夠體會到自己隱匿的真正原因,這樣的人如果不能夠是知音,還有誰能夠稱得上呢?
他的手指在一根琴弦上無意識的微勾,輕小尖細的聲音傳來穿不過他的手掌心就在空氣中消散,輕輕盈盈地帶著不知道怎樣的思緒。
這也許是個很好的時代,諸子百家,爭鳴齊放,可每個時代,都逃不過小人與君子的禍端,君子總是行事正直,不加心機,不做虛偽,可小人總是口尖舌利,行事彎繞,暗中放箭,君子能夠流芳百世,卻也總是被小人所害。
師涓想自己應該算是君子,他行在君王之側,譜曲彈琴,聲樂悠揚,入了君王的心,就是高貴有才,若是入不得君王的眼,也不過宮中一行,後來他想,他不行任何事情,算不得治世君子,隻是一個樂師罷了。
衛靈公大概也算是一個君子,他喜愛極了音樂,也有自己的鑒賞水平,他從不吝嗇於誇讚獎賞,也從不隨便的猜忌別人。
但是他終究是一個君王,君王身邊就是天下籌謀的縮影,籌謀之間,總是有小人在的。君子向來隻和君子相交,但是君王卻不得不和所有人相處。
所以衛靈公大概隻有君子之心,卻得不到君子的行事,師涓從不認為自己彈奏的是靡靡之音,但是卻不得不承認人心比頹靡更加可怕。
衛靈公喜歡他的琴聲,這對任何樂師來說都是無上的榮耀,師涓雖然不覺得有什麽可炫耀的,但是每當譜出來好聽的音樂的時候,他總是會進宮給衛靈公彈奏
後者遇到自己喜歡的,在宮裏呆上一天也是有可能的,也許是獎勵太過豐厚,也許是師涓太過清高,也許是小人太多在意這些。
在他再一次領到了衛靈公賞賜的東西之後,遽伯玉立刻進言,道“師涓之曲,過於頹靡,不歌頌君上您的功勞,反而盡唱一些平民百姓的低俗之音,王上不可過於吹捧啊。
衛靈君看著手邊的一尾琴,笑了笑說道:“你這話過於一概而論了,不懂音樂之人,就不要對樂師如此苛刻,按照自己想法而言。
遽伯玉哪裏肯依,立刻說道:“可師涓的曲子,令人聞之意欲玩樂,不歌功德,實在是有悖大雅詩頌,衛國若是以他的音樂為高雅,豈不讓人笑話?
衛靈公的臉色黑了下來,有些不滿地說道:“師涓所曲,新穎活潑,變化有序,孤王聞之則快意油然而生,眾卿聞之則神采奕奕,此等音樂,有何不好?
遽伯玉咬牙退下,不再說話。
師涓想自己是不是贏了,或許是自己的音樂贏了,他除了彈琴作曲,似乎已經什麽都不會了,但是他很快就知道,不是自己贏了,自己隻是一個普通的樂師。
他看著麵前來勢洶洶的遽伯玉,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敢問大人,所來何事?
遽伯玉冷哼一聲,看著並不華麗,倒是擺滿了各種樂器的院子,冷哼了一聲道:“你可知罪?
師涓停了許久,很是認真地想了想後說道:“敢問大人,在下何罪之有?
遽伯玉顯然完全沒打算聽到其他的答案,冷聲說道:“你亂造新樂,靡靡之音,迷惑王上,擾亂國事,豈是無罪?
師涓愣了愣,抿唇沒有說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難道還能跟一個恨他許久,有完全不了解音樂的人爭論音樂嗎?
但是遽伯玉權當他是無話可說,揮了揮手道:“給我搜,一應樂器樂譜全部毀掉!
師涓還沒上前一步,腿上就受了重重的一擊不得已跪在了地上,睜眼看著院內燃起來的大火,還有在火中化為灰燼飛舞的樂譜,碎裂一地的瑤琴,眼眶通紅,最終依舊什麽都沒說出來,慢慢地癱到了地上。
那是他半生的心血,那是他最愛的東西,那是他想要留給後世的音樂,都在那一下午,全部消失。
山林之中,頭頂的鳥叫了幾聲,師涓回過神來,手上卻覺得一陣疼痛,思及至此,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將指甲刻入手掌心。
他突然想起來之前的黑衫男人問他,這裏空有天地容他,卻無法將所做之曲傳世,不覺得遺憾嗎?
如果他們再相熟一點,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遺憾,遺憾到他想將那種痛苦刻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