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幽幽螢火
第5章 幽幽螢火
何姒的背影才消失,秦鑒的眼神就變了,一張桃花臉瞬間冷若冰霜。若何姒現在回頭,八成會看到那個既能將一杯茶煮得意趣橫生,又能讓便利店滿園花開的清貴男子。
小石頭當然不是石獅子變得,他是狻猊後人,本就是傳統文化中守門瑞獸的原型,不算說謊。
至於物化人型,他在古玩文物堆中探尋了千年,確實也沒有遇到過,倒是他自己和這種情況有些相似。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他的思緒還在那場對話中飄蕩,浪費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上,難以回到正軌。
重點是再往前的那個問題,變異的磁場為何能將人影響到這種地步,而且僅僅是何姒一人,又偏偏是何姒一人。
秦鑒心裡明白,這場鬧劇,似乎是要拉他下水。
而且對方將鬧劇的度量把握的很好,似乎在試探他對何姒的邊界。
區區一點壁畫上的骨粉,對何姒而言不會造成太大影響,對他而言消弭起來也不過舉手之勞。他和何姒雖然早無瓜葛,看在千年前的緣分之上,這點小忙,他也不至於袖手旁觀。若再麻煩些,又或者真的傷到何姒……
秦鑒眉頭微皺,不知道答案,有一種被很熟悉的人監視的感覺若有若無環繞四周。
這種無法把控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還是先解決眼前的事吧,秦鑒穩住心神,攤開掌心,一面鏡子呈現其間。
何姒本沒打算睡覺,她補眠補到三點才醒來,又遇到這樣奇詭的事,只覺得心神激蕩,又懼怕又嚮往,只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梳理一下飛機落地后的經歷,弄清自己到底是身在夢中還是現實。可小石頭帶她去的房間彷彿有什麼魔力,她才在沙發坐下,就呵欠連天,困意如海浪一陣陣襲來,她徒勞地抗爭了幾下,手機屏幕上的字體越來越模糊,那縷微光漸行漸遠,終究不得不隨波逐流,睡了過去。
隨後,她彷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可她依然分辨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
夢中的場景和白天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何姒甚至就躺在她休憩的那間房間的那個沙發上。唯一變化的是縈繞鼻尖的淡淡的土腥氣。
「小石頭?」
何姒從沙發上站起,推開房門,試探著喊道,卻沒有迴音。她又向外走了幾步,空空蕩蕩的院子里水聲依舊,幾點幽暗的綠色熒光在空氣中閃爍。
「這是……螢火蟲?」
何姒不敢肯定,那份遙遠的已經被她遺落在鄉間的記憶在腦海中重現。她見過螢火蟲,在她小時候,小到還擁有母親和外婆的時候,她是見過這種在夜空下閃爍微光的精靈的。她也曾想將那些舞動的精靈束縛在玻璃瓶中長久地陪伴自己,外婆本想幫她,可母親總不允許,她只好穿著長長的套靴在田野間奔跑,蚊蟲追逐著她,而她追逐著那不堪盈盈一握的光。
對於母親的很多選擇,那時的她還不理解,哪怕現在……時間實在太久了,久到她已經負擔不起這份記憶了。
「小石頭。」何姒又喊了一聲,但沒有期待回應。她眼眶濕潤,意識到自己是在夢中,否則怎麼會看見螢火蟲呢,這種對環境極其敏感的脆弱生物早就在高樓大廈間絕跡了,何況現在還是秋季。
何姒又向院中踏出一步,綠色幽光見她動了,似有靈性般突然也移動起來,倒不是懼怕陌生人的闖入,而是緩慢卻堅定地在半空中形成一道銀河,蜿蜒曲折,朝著院外流去。
「你們想帶我出去?」
何姒語畢,那條銀河流淌起來,竟真如潺潺水流,似活物般游弋,在夜色中閃著粼粼波光。
反正是在做夢,最壞的結果不過就是被噩夢驚醒,何姒一邊自我安慰,一邊推開了院門。
除了那道由螢火蟲構成的銀河在前方引路,一切都還是何姒熟悉的樣子,她抬腳跟了上去。
「你要帶我去咖啡廳?」
何姒皺著眉頭放緩腳步,看著面前這條今天已經走過好幾遍的道路,心中泛起疑惑。頭頂上方,銀河星群突然整齊地閃爍了三下,似乎在對她點頭。
「我不想去。」
何姒徹底停住了腳步,她有些好奇對方的意圖,但哪怕是在夢裡,她也不想獨自去到那個地方。可她話音剛落,原本溫順有禮的銀河突然在她面前劇烈的抖動,綠色幽光一個一個消失,彷彿星群在她面前逐漸湮滅。
「你們在幹什麼?」她抬頭看著失控的星群,徒勞發問。
黑夜中還在發光的螢火蟲越來越少,直至完全消失,殘留在視網膜上的光點也被帶走,彷彿剛剛的一切只是幻覺,濃重的黑暗包圍了她。
我得醒過來,何姒意識到情況不對,她努力調動每一寸肌肉,企圖重新獲得自己身體的掌控權。
可她還沒有成功,原本已經熄滅的螢火蟲突然在一個瞬間全都亮了起來。這次,這些螢火蟲沒有再構成銀河,而是變成了一個包圍圈,緊緊圍繞在何姒周圍。
不對,這不是螢火蟲。
何姒終於看清了圍繞身邊的東西,脊背發涼,口舌發乾,她失去了聲音,幾乎能感覺到自己喉嚨處的括約肌在一張一合。
是鬼火,是咖啡廳牆壁上殘留的點點骨粉在她身邊燃燒。 何姒無路可逃,而那些幽光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友好,躍躍欲試地向何姒身上襲來。
糟了,何姒還在期盼自己快點被噩夢驚醒,突然發現一點幽光率先沖向了自己,在衣角留下一點火光,她的風衣迅速燃燒起來,觸碰到火光的指尖傳來灼燒的痛感,不像在做夢。可又確實是夢,否則,磷火燃燒不過40℃的低溫如何能讓衣物起火。
她一把脫下風衣,努力朝四邊揮舞,將聚攏在身周的鬼火打散,快步跑出了包圍圈。而她的身後,那些鬼火緊逼不放,前仆後繼,在她幾次想要調整方向時面目變得更加猙獰,左右裹挾,驅使著她只能向咖啡廳跑去。
那條漆黑的道路幽長曲折彷彿沒有盡頭,身後的綠色螢火聚攏成巨大手掌,忽近忽遠忽明忽暗中透露出邪惡,強烈的氧化反應攫取著所過之地的氧氣,少女在愈加稀薄的空氣中狂奔,幾次趔趄卻始終倔強地緊咬牙關一路向前。如果這是夢與現實交匯的地方,那麼只要再往前一點點,她就能看到那個人。這是此刻力竭之際何姒仍然能堅持下去的唯一動力。
終於,她看到了那道光,那是一道比她身後的螢火更加盛大、熾熱而又明亮逼人的光,一把似乎能燒盡一切、吞沒萬物的火。
可何姒一點都不害怕,反而奮力朝火光中跑去,因為那道火焰之後,站著那個平平無奇卻永遠四亭八當的老朝奉。
秦鑒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放出那樣大一把火,幾點鬼火,他指尖碾過就會湮滅無形,就像之前咖啡廳里的那些,早已零落成地上的星點灰塵,失去了作惡的能力。可當他看到唇色慘白氣息混亂腳步雜沓向他跑來的女孩時,內心突然燃起了一把邪火,控制不住地向她身後的手掌燒去。
火光衝天,路過少女時只是溫柔地將她包裹,絲毫沒有傷害到她。但她身後的綠色鬼火就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靠前的幾點火光瞬間被吞沒,連尖叫聲都沒有來得及發出,直接消失得無影無蹤。後面的鬼火群見狀立刻放棄了女孩四散逃逸,可那火光緊追不捨,所過之處,哀嚎陣陣,原本氣勢洶洶的鬼火彷彿失去了磁力牽引的鐵屑,在原地滯留了一瞬間后紛紛墜落,只剩一點餘燼。
「等等。」一秒鐘之前還狼狽逃竄的少女突然站到了火光之前,唇色依舊蒼白,眼神卻不再慌亂。她的身後,唯一一點還沒湮滅的鬼火瑟瑟發抖,已經黯淡得幾乎看不出光亮了。
暴躁的火光溫順地停在少女面前,收斂了殺戮的氣息,不再妄動。
「為什麼。」冷淡的聲音從火光操縱者口中傳出,「你不想以牙還牙嗎?」
「它並未真的傷我,」何姒搖了搖頭,「我覺得它有話和我們說。」
「我們?」
「對,它在小院里就能將我燃盡,可它並沒有這樣做,」何姒看著自己幾乎被燃燒殆盡的風衣說道,「為了不嚇到我,它甚至化作螢火蟲、化作銀河為我指路,只是我拒絕了它指向的方向,它才會發狂。」
「只因為沒有聽從它的指揮,就可以肆意驅使傷害於你嗎?」老朝奉說著緩步朝她走來,可卻不是踏在地上,而是一步步踩在虛空中,輕飄飄卻又沉甸甸。每走一步,聲音便冷冽一分,那個人影也變化一分,五官先是朦朧,又逐漸清晰。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神凌厲,衣袂飄飄,赫然就是幾次三番出現在她幻象中的那個人。
我的查爾斯邦納綜合征在夢境中也能發揮作用了嗎,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何姒有些慌亂,但還是強撐著說道:「是你說的,萬物有靈。時光賦予了他們人間的習氣,先前的靈氣,又或者後來的邪氣,都不過是我們的翻版罷了,又如何要怪它呢?」
「如果你沒能及時找到我,又或者我沒有出手,讓你被活生生燒死了呢?」
「那我可能會醒過來吧。」何姒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迷惘,不知是說自己會從夢境中醒來,還是從被人嗤之以鼻的聖母情懷中醒來。
可那個人聽完這番沒頭沒腦的話后卻莫名平靜下來,停在少女面前的火焰也搖曳了幾下,徹底熄滅。
躲在何姒身後的最後一點幽光感知到了安全,悄悄探出了頭。
「你有話要和我們說?」那人一甩手,看著那點微不足道的靈氣,冷冷問道。
幽光閃爍了一下,被嚇得忍不住發抖,但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到我指尖來。」
那人話音剛落,幽光忽得一下又飛到何姒身後,快得彷彿只要遲疑一秒就會葬身在他指尖。
「別怕,他不會再傷害你了。」何姒見狀微微一笑,將男子身周的冰雪消融。
幾近消散的幽光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變換成最初的螢火蟲,扇動翅膀繞著何姒飛了幾圈,最後竟在何姒指尖落下。隨後,空氣彷彿擁有了水波的質感,一圈圈漣漪在她面前盪開,白天被抓住腳踝時的那種感覺又出現了,何姒覺得自己再次沒頂於冰冷的海水中。可這一次,有人及時抓住了她的手,舒適的溫熱感在她的四肢百骸流淌,她的眼前,一幅畫卷緩緩展開。
湛藍的天空下,青山起伏,樹木蒼翠,溪水叮咚歡快流淌,奇花異草爭相競放,一隻小猴子依偎在母親懷中貪婪地吮吸著母乳。
「這是你嗎?」何姒輕輕發問,可她沒有得到回答,只有面前的世界在飛速轉換。日升月沉,小猴子在母親的陪伴下漸漸長大,學會了建造巢穴、尋找食物,和天敵鬥爭,和同伴玩耍,每天都很平淡,可每天也很幸福。時間會帶來新的人,他找到了愛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時間也會帶走重要的人,他失去了母親,也在戰鬥中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可他一直用盡全力努力地活著,像母親照顧他那樣,照顧自己的妻兒,甚至成為了猴群的首領,帶領整個部落在這片山林里繁衍生息。一切原本都平淡而美好,直到一群人類闖入他們的領地。
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鬥,原本,不熟悉地形的人類並不佔上風,可這些人成長得太快了,他們總能發明出更新更可怕的工具,逐漸掌握戰爭的節奏。小猴子至今還記得那一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在火光中發出凄慘的叫聲,而他選擇了回頭,護住更多的猴群的未來。只是從那一刻起,他再也沒能成長,只剩老去。
他的妻子沒有原諒他,而猴群也沒有給他舔舐傷口的時間,他們很快選出了更年輕勇武的領袖,退向山林更深處尋找新的家園。他一直拚死守護的子民們輕而易舉地拋棄了他,只剩他一個人抱著必死的決心再次撲向了人類。
這一切,他原本都忘了,那麼長久的歲月里,他無知無覺,被拋棄、被殺死、被碾碎、被塗抹在牆上、又被碾碎,又被塗抹……直到有一個人喚醒了他,那個人,似乎和面前的人有相似的氣息。
在那一瞬間,他有些疑惑,可立刻被強大的願念驅使——帶我回去,帶我回到我曾守護的那片土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