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袁烈 上
夜風微涼,窗外的樹枝被風吹得沙沙作響,花涼睡得並不安穩,緩緩睜開眼,桌上的紅燭已經快要燃盡,豆粒大的火苗忽上忽下,在桌上留些一圈光暈。
她揉了揉眉心,側身朝匡床上看,燭光太暗淡,昏暗中隻見得床上微微的隆起,卻是沒有絲毫的氣息起伏。
花涼悚然一驚,猛地從榻上跳起來,顧不得揮舞的袖擺撞翻了茶杯,跌跌撞撞的往匡床前跑。
床上的錦被微微隆起,花涼屏住呼吸,伸手拽住被子的一腳,猛地向上一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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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楊慎交出事後,洛陽貴族子弟就甚少出入馬場了,直到文素的屍體被發現,西郊馬場再次進入眾人視線。
夜色微涼,即便是剛剛入秋,林間的氣溫也相對低了許多。
唐次穿著單薄的圓領儒衫,腳上踩著軟靴,姿態悠閑的在林子裏竄梭。
馬場周圍的林子不是很大,不到兩柱香的時間,唐次便來到了發現文素屍體的地方。
屍體被抬頭了,地上的坑還沒有填,黑沉沉的夜色裏,泛著幾點有綠色的光,那是人死後殘留在頭發中的物質(磷!)發出的幽綠色的光。
唐次不由得皺了皺眉,遠處的馬場裏傳來更夫敲響的棒子聲,已經過了三更,那個約他的人卻並沒有到。
“喵喵喵!”一陣慵懶的貓叫聲由遠而近,唐次猛地轉過身,一陣熟悉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遠處的林間,一抹素白的衣袂若隱若現。
是零飛香!
唐次愣了下,抬眼看去,那人已經走過三丈有餘,層層疊疊的裙擺隨著腳步的移動紛飛開來,像極了一朵盛放的芍藥。
“敏書姑娘?”
敏書微微抬起頭,撥開臉上的冪籬,“唐公子。”
“是你?”唐次微微皺眉,敏書輕笑出聲,“是我。”
“你到底是什麽人?在貨船上,給蒙飛的信,是你寫的?”唐次不由得問道。從在船上第一次聞到敏書身上的零飛香之後,他便知道,這個女人與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當然,也包括段白楊。
難道阻止自己離開洛陽的就是她二人?
唐次一時半會兒還看不透敏書和段白楊的路數,但此番再次相見,他心中卻多了幾分篤定。敏書和段白楊對自己,恐怕是真的有所圖謀。
敏書搖了搖頭,並不說話,轉身尋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唐次不由得皺了皺眉,亦步亦隨的跟了上去。
林子不大,兩人之間隻隔著三丈的距離,約莫走了大概半個時辰的時間,敏書率先除了林子,這時,唐次才發現,林子外麵是一條官道,一輛紅頂藍圍的馬車停在路邊,車上坐著個車夫,頭上帶著鬥笠,低著頭,看不清麵容。
敏書上了馬車,撩開車簾探出頭看著唐次,“唐公子請隨我來。”
唐次不緊不慢的走到馬車前,微微斂著眉,目光在車夫的身上打量一番。
車夫輕笑出聲,抬起頭,露出一張不算陌生的臉,“唐公子,別來無恙啊!”
唐次似乎一丁點也不稀奇,甚至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他木木的看了吳錢一眼,幾乎可以篤定,那車裏必然也還坐著另外一個人,段白楊。
唐次朝著吳錢點了點頭,撩起長袍下擺,優雅的上了馬車。
車裏的空間還算寬闊,兩邊鋪就了軟墊,中間是一方小幾,上麵擺著兩盤精致的糕點,一壺茶,三隻酒杯,顯然是為了他而準備的。
“唐公子,好久不見了。沒想到咱們會在洛陽想見!”段白楊輕笑出聲,翻過茶杯,在裏麵注滿水後輕輕推到唐次麵前的小幾上。
茶氣微微升騰,模糊了唐次的視線。
“恩。”唐次應了一聲,端起茶杯,淡淡的茶氣沁入鼻端,是上好的君山銀針。
輕輕抿了一口,澀澀的苦味在舌尖彌漫,漸入喉嚨,卻又變成了淡淡的甘甜。
“唐公子不好奇我為什麽約你來這裏見麵?”段白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唐次搖了搖頭,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段白楊似乎也並未等著他的詢問,兀自說道,“我想帶唐公子去一個地方,相信你會很感興趣的。”說著,抬頭朝車外的吳錢喊道,“吳錢,走吧!”
“是,公子。”吳錢應了一聲,馬車開始緩緩移動。
一路無話,馬車行駛了大約有半個時辰,吳錢勒緊韁繩,棗紅馬揚起前蹄嘶鳴一聲,居然停了下來。
吳錢回頭,撩開車簾朝裏道,“公子,到了。”
段白楊點了點頭,伸手撩開車簾。
唐次木然的看了眼車外,不遠處是一處亂葬崗子,黑沉沉的夜色中,十幾團高高低低漂浮著的磷火在半空中忽明忽暗。
“這是太極宮外十五裏的亂葬崗子,但凡是宮裏莫名其妙死的,處以極刑而無家屬來認領的屍體最後都會被埋在這裏。”說著,率先跳下了馬車,而後伸手扶了敏書下車。
唐次微微抿了抿唇,坐在那兒沒動。
段白楊站在車廂邊緣,目光含笑的看著唐次,“唐公子請下車。接下來的路,並不好走。”
唐次皺眉看著段白楊,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唐公子,請。”敏書抬起素手,素白的衣袖從婉間滾落,露出潔白纖細的手腕,腕心一顆守宮砂顯得特別的明顯。
唐次看了眼車門邊上站著的敏書,不由得皺了皺眉,心中莫名生出一種極為複雜的感覺,就像是蒙恬給他的感覺一樣,熟悉,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憐憫和不忍。
蒙恬最終死了,致死,她也沒有說出自己的身份,卻留了一塊唐刺的牌子給花涼。難道自己真的跟唐刺有關?
“唐公子?”敏書又輕喚了一聲,唐刺木木的低頭看了她一眼,弓著身子下了馬車。
夜風微涼,空氣中彌漫著腐朽的味道,不過是一瞬間便把剛剛鼻端的茶氣熏得一幹二淨。
“走吧!”段白楊說了一聲,取過掛在車前的油燈,徑自沿著羊腸小徑往亂葬崗的深處走。敏書跟在後麵,在後麵是唐次,吳錢留下來看著馬車。
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時間,眼前豁然開朗,一片不大的小空地上密密麻麻的累著幾十個經年累月的土包。
土包上麵已經長滿了雜草,前麵也沒有墓碑,橫豎各九個,九九八十一,一共八十一個土包排列整齊。
唐次看著這些土包,心裏莫名一顫,整個人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險些撞上身後橫伸出來的樹幹上。
“唐公子?”敏書擔憂的問,唐次搖搖頭,表示自己沒有事兒。
這時,段白楊已經走到最前麵的一個土包前,用劍掃開土包上的雜草,露出一個不大的小土包。
這土包看起來也是平平無奇的,但在雜草叢的下麵藏著一個破敗的木牌,上麵隱隱約約刻著字。
唐次不由得皺了皺眉,這時,段白楊已經用劍將木牌挑了起來。
借著淡淡的油燈的光亮,唐次看得幾位清晰,那破舊的一小塊木牌上幾位清淺的刻了一個烈字。
“唐公子,你真不好奇我為什麽要帶你來這裏,看這些屍體或是墳包?”段白楊一邊說道,一邊拿出帕子墊在手上,把那塊破舊的小木牌碎片放進掌心,小心翼翼的包好。
唐次搖了搖頭,段白楊輕笑道,“這個世界上,大概隻有遺忘才能抹去所有的痛苦。”
唐次不由得皺了皺眉,總覺得他話裏有話。
“這是當年八十一個唐刺死士的埋骨之地。”段白楊說完,抬頭看了眼唐次臉上晦暗不明的表情,不由得冷笑道,“公子聽說過唐刺麽?”
唐次點了點頭,“略有耳聞。”
段白楊抿唇笑了笑,說道,“他們是死士。你知道死士是什麽麽?”
唐次點了點頭,死士,往好聽了說,是敢死的勇士,為王侯貴族賣命,從事的基本上是突擊和暗殺兩種任務,但事實上,死士不過是權貴所養的一批沒有人性的瘋狗。
他們從小就被丟進鬥爭殘酷的訓練營中生活,且自幼服用了特殊的藥物,身體機能雖然是常人的幾倍,但壽命通常很短,甚少有人能活過三十歲。
段白楊說,“你說,他們是不是很可憐?為皇帝賣命了那麽久,最後卻在皇帝功成名就的時候被扣上了一個謀反的帽子,因著身份不溶於人,最後被趕盡殺絕,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低沉的嗓音帶著一股子沉冷,他死死的看著唐次,“而這其中,最最可憐的,又是他。”他舉起手中那塊隻剩下一個碎片的木屑。
“他是誰?”唐次心髒“碰!”的劇烈的跳動了一下,他微斂著眉,下意識的伸手按了一下胸口,低沉的嗓音仿佛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一樣,一字一句都顯得格外的嘶啞。
段白楊忽而一笑,抬起頭,目光幽幽的看著天上零星的星子,好一會兒才淡淡道,“袁烈。”
袁烈!
袁烈!
唐次突然皺了皺眉,整個人不由自主的晃了晃,“袁烈?他,是誰?”
段白楊微斂著眉,一雙銳利中帶著幾分算計的眸子直直的看著唐次,許久,他才淡淡的說,“唐次,你真的不記得了麽?什麽都不記得了?”
唐次心中隱隱有些不安,斂眉看著段白楊,淡淡道,“不記得了。”
敏書突然笑了,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往唐次麵前一遞,“那你可記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