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涼出嫁的時候,唐次就坐在院子外的土牆上,手裏拿著那把從不離身的花剪,目光幽幽的看著花轎一路晃晃悠悠的抬出花涼家。
花涼是嫁過去做妾的,走的必然不是正門,好像是做賊一般,小小的轎子從後門抬進去。
偷偷的撩開轎簾,探出頭,才發現自己被抬進一個不大的小院子,門上貼著大紅的喜字,兩名丫鬟婆子見她探出頭,皺著眉頭道,“到底是下作人家的女兒,沒教養。”一邊說著,一邊將她拉出轎子,一步三推的送到房裏。
房間不大,一縷青煙從桌上的香爐裏幽幽升起,整個屋裏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息。
她說不出因何而起,大概是牆上掛著的皮鞭,又或是桌子上未點燃的兩根紅燭,還有角落的秀珍狼牙棒。
時間流逝的極快,卻是到了三更也未見有人進來。緊緊縮著的心慢慢的鬆懈下來,一股倦怠感襲來,整個人便朦朦朧朧的趴在床上睡著了。
虛掩的門被輕輕的推開,唐次長身而立,目光幽幽的看著花涼,走到床前,伸手撥開他垂落額頭的淩亂發絲。
“別,別過來。過來我閹了你。”許是睡得極不安穩,花涼在他收回手的瞬間猛地揮出拳頭打在唐次的臉上。
沒有疼痛,也沒有低吟,那張臉像棉絮一樣的凹陷進去,十分溫柔的將她的拳頭彈回去。
夢裏,花涼夢見自己躺在一團棉絮之中,身下是軟綿之極的觸感,如同娘親的懷抱般溫暖中帶著一種安定的氣息。
唐次用手指細細的描繪她的輪廓,指尖停在她微微輕啟的朱唇上。
更鍾敲響五更的號子,唐次拿開手,彎身褪下腳上的鞋子,修長的身子側身躺在她身側,伸手將她攬在懷裏。
花涼本能的循著熱源往他懷裏縮了縮,伸手環住他精瘦的腰身。
夜很靜,清冷的月光從窗口灑下來,八仙桌上的紅燭燃盡,忽閃著幾下自行熄滅。
葛家在江淮一帶算得上是富甲一方的富戶,三十年前葛忠獨自一人來到江淮置產,不出三年,娶了當地的一名縣丞的女兒為妻,並育有一子,便是葛林。
葛林三歲時,母親病故,葛忠另娶二房,一年後,葛木出生。
葛木還未滿十個月,葛木母親便瘋了,之後坊間便傳出葛忠克妻虐妻的傳聞,此後,葛家的小妾一個個相繼進門,卻每每傳出噩耗。直到花涼進門時,十八個妻妾隻剩六人。
三夫人整日待在佛堂一心向佛,六夫人本是三夫人的陪嫁丫鬟,後來被葛忠娶進門做了六妾,可一時也並不得寵。三夫人出家後,她便跟著進了佛堂。
十二夫人和十五夫人最是得寵,進府前都是風塵中飄零的女子,生的美豔無雙,可惜雖得寵,卻終是未曾給葛家添丁。
還有一個九夫人,這是個憂鬱的主,整日裏待在花房,偶爾會看著唐次發呆。下人們都說九夫人暗暗愛慕唐次,可卻從未見過她有幾分輕浮過。
至於瘋掉的二夫人,下人們也不知她被關在哪裏,有時會被放出來,有時一消失就是十幾天。
至於其他的夫人們,下人卻是三緘其口,可隱約中,還是有蹤跡可尋的,比如坊間傳聞,那幾個夭折的妾侍,其實都是被葛忠給折磨死的,這人對男女情事有一種變態的執著,沒幾個女人能受得了。
當然,這些都是花涼從媒婆口中套來的,也不知真假,可一思及昨夜葛忠並未來到房中,心中輕輕吐了一口氣,拉過床頭替換的衣物穿好。
“十九夫人,十九夫人。”門被突然推開,丫鬟巧雲跌跌撞撞的衝進來,拉著她的手往外跑,“我的小夫人,這府裏出大事了,大少爺要所有夫人都到大廳裏。”
花涼被拖出房門,也不知這大戶人家是怎麽個規矩,隻能愣愣的任她拉著來到大廳。
大廳裏黑壓壓的擠著一堆人,有人見她進來,神色說不出的難看,女人啼哭的聲音仿佛要掀開房蓋。
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人群已經分開,葛林走出來,臉色難看的害人,“啪!”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唇角被牙齒刺破,血腥味在嘴裏彌漫,“你憑什麽打我?”她捂著臉,伸手去抓葛林的頭發。
葛林一揮手將她推到。
跌坐在冰涼的青石板上,從葛林身旁的縫隙中,她看見一隻擔架橫放在人群裏,上麵蓋著白布,一隻土褐色,幹癟的枯手從白布裏滑出來。那情景甚是駭人,也難怪這一屋子女眷哭哭啼啼。
臉上還在火辣辣的疼著,可心底又十分痛快,扭頭在人群裏尋唐次,他已經消無聲息。
葛林的大手揪住她的領子將她從地上提起來,“是你殺了我爹?”
花涼微愣,覺得可笑,“那個是葛老爺?”不像呀,那枯手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胖子可以擁有的。
葛林的臉色青一片紫一片,葛木嚎啕大哭的撲進人群,跪在擔架上撕心裂肺的嚎叫,未了,轉頭惡狠狠的瞪著葛林,“大哥,是誰殺了爹?”
葛林不語,丟下花涼跪在擔架前開始嚎啕大哭,仿佛不想落人後。
葛老爺死了,新婚夜死在荷花池裏,卻也不失淹死的,整個人仿佛被吸幹了血液,渾身赤裸著被淤泥包裹著,兩隻空洞洞的眼睛直直的看著前方,帶著死亡前的驚恐和絕望,瞳孔已是最大程度的張開著。
官府的仵作也未能驗明真正的死因,溺水?嚇死?還是精血耗盡?
偌大的葛家被死亡陰影籠罩著,葛林理所當然的接管了家中一切事物。
花涼是新進門的妾侍,剛進門就克死了丈夫,日子自然不會好過。葛林遠遠的看著她,那雙陰咎的眸子恨不能在她身上燒出一個洞。
若非衙役詢問時,守在新房外的丫鬟證明花涼一夜未出房間,葛林一定會將她送進官府。這個時代,誣陷其實並不需要什麽技術,搞死一個人,其實跟撚死一隻螞蟻一樣。
葛林早晚要把花涼趕出葛家這點是毋庸置疑的。她可沒忘記那天夜裏撞破他與某個女人私通的事時他那種憤恨的表情。
推開花房的角門,唐次修長的背影正對著她,手中的花剪翻飛,麵前的牡丹已經入少女般亭亭玉立。
她有些癡迷的看著他被細風卷起的發絲,突然走過去從背後環住他的腰。
唐次的身體一僵,手裏的花剪掉落。
“你說,葛林要是看見,會不會又說我們有私情,大怒之下把我趕出府?”她貼著他的背,笑嘻嘻的問,眼淚卻忍不住奪眶而出,暈染了他的衣衫。
突然被嫁到這深宅大院裏,年邁的丈夫新婚夜離奇死亡了,她怎能不害怕?
她緊緊的抱著唐次的腰,感覺他身上傳過來的溫度,心底一片沁涼,“唐次,要麽,你帶我私奔吧!”她分明感覺到唐次的身體瞬間僵了一下。
唐次拉開她的手,轉身看著她,眼中依舊是波瀾不驚,卻讓花涼有種身不能動,腳不能移的感覺。那雙眼睛,分明沒有絲毫情緒,卻讓她無端生出一絲恐懼,呼吸有那麽一瞬間的停滯。
麵前的牡丹大團大團的盛放,可她似乎能看見她們凋零,就如同自己。
終歸有一天要在這深宅裏死去,凋謝。
她彎身撿起地上的花剪,銳利的剪刃不經意劃過指肚,殷紅的血順著白閃閃的利刃滾落。她走到那一大團一大團的牡丹麵前,眼含熱淚的笑著,剪刀緩緩的湊過去,“哢嚓”
牡丹落地,一朵接著一朵。
“唐次,有時候你就像這把剪刀一樣,動一動手,就把我剪掉了。”
夜裏,暴雨已經一連下了兩日,花涼和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虛掩的門窗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一道細長的身影徘徊在窗外。
“什麽人?”花涼翻身從床上跳起來奔到門邊,拉開門,濕漉漉的回廊裏哪裏有一絲人影?
失望的轉身,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回廊的另一端傳來。
她壓了壓狂跳的心,想起葛老爺屍骨未寒,凶手死因未名,一股恐懼瞬間籠罩在心頭。
腳步聲依舊有規律的傳來,似乎在朝著花房的方向一點點移動。
花房啊!她覺得心底有個聲音在不斷的催促她跟上去。
回廊上掛滿了慘白的風燈,到處是懸掛的白綾,雨聲細細,她渾然不覺打在身上的雨滴,循著那斷斷續續的腳步聲來到花房。
花房占地麵積不大,居中展開一個巨大的棚子,用遮陽的幹草覆蓋,雨水順著草梗低落,在鬆軟的地上打成一個個細小的更哇。
推開圍欄的角門,花涼屏息看著花房旁邊的小室裏一燈如豆,素白的窗紙上人影晃動。她一點點向小室移動,挨到床邊,伸手點破窗紙。
唐次背對著她,一名女子端坐在椅子上,臉上裹著薄紗,一雙琉璃般剔透的眼眸死死的頂著角落。
“準備好了麽?”唐次的聲音是僵硬的,冰冷的,如同冰錐子一樣。
花涼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順著那女子的視線看過去,角落裏的花架上擺著一盆牡丹。
那牡丹嬌豔,怒放著,隱約中看著那抖動的花瓣間有露珠滾落,真真實實嬌豔欲滴。
唐次拿出花剪,尖銳的刃口對著女子的手腕劃下。
女子皺了皺眉,連忙抓住唐次的手,“唐次,我,真的可以麽?”她已是心似潮水,目光盈盈的看著唐次,滿含情誼的聲音中有些微的顫抖,更多的,其實是對這個男人的怨恨。
唐次挑眉,似有不解的看著她,手中卻沒有停下,取了青花瓷的杯子,將她腕間的血采收。
女子忍著疼痛,心如死灰的看著他,慢慢的放開手,一把拉下臉上的麵紗,不是江淮畫舫上的花魁娘子是誰?
花涼微微一愣,隻覺得心潮翻湧,嫉妒近乎瘋狂的席卷理性。她想伸手推開窗子,衝過去抓花她的臉。
可她不能,那張臉,到底是有些什麽地方不一樣了。微微的燭火照在她美豔的右臉上,卻隨著她猛地站起身,側過身子,整張左臉撞入花涼的視線。
“啊!”
“誰?”屋內的花魁驚恐的捂住傷口已經開始潰爛的左臉,一雙眸子滿是驚恐,焦慮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