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第140章 朕保不了你
他現在是皇帝,身份與旁人不同,就連守靈,也是獨自一人的位置,身旁除了跟著他服侍的內侍跪在身後,一個人也沒有。
李泰離他至少有五個人那麼遠。
李泰見他這個弟弟,只管跪在那兒,瞧著父皇的牌位發獃,連句安慰的話都不跟他說。
他抹了一下眼淚,語氣溫吞,但是小心翼翼地抱怨說道:
「小九……你這……我可是你親哥哥,怎麼變得這麼冷漠?」
李善這才扭過頭看了他一眼,像是剛緩過了神一般,迷茫地問:
「四哥為何說我冷漠?」
李泰見狀,臉皮子微微抽搐了一下,轉而可憐巴巴地說:
「我還以為,你不願意搭理我……」
說完,還尷尬苦澀的「呵」笑了一聲,神情甚為失意。
李善微微吐了一口氣,溫聲說道:
「你是我的親哥哥,現在我也就你這麼一個親哥哥了,怎麼會不願意搭理你呢?只是最近太忙了……」
他確實是太忙了,連傷心難過的時間都難得有,總是在見從各地前來奔喪的都督、刺史,還有許多文臣武將……
接見時看似閑聊,時不時的還會說起父皇在世時的往事,其實也是在聯絡感情,爭取他們的支持。
另外還有各個番邦使節,來交談兩句,了解了解他會是個什麼樣的皇帝,順便打探一下大唐今後的對外政策。
這些日子,他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
尤其是見那些年邁的大唐功臣,聽他們講起父皇年輕時候的故事時,有時候哭,有時候笑的,情緒大起大落,極為傷神。
李泰收回了目光,輕笑了一聲,似乎有些不屑,可是卻語氣隨和地說:
「太忙了……是啊,做皇帝日理萬機,確實清閑不得。可是小九啊,你封了吳王李恪做司空,讓他在朝中參與朝政。我是你的親哥哥,一母同胞,你半分職位也不曾給我……你這是想理我么?你四哥我,也不是傻子。」
李善聽聞,偏了頭,看著一旁父皇的棺槨,許久都沒有說話。
李泰見他又是這副愛答不理的樣子,終於忍不住了,激動地吼道:
「你倒是說話啊!」
跟在李善身後的內侍官,緊張地抬眼瞧了一眼李善,又瞧了一眼濮王李泰,縮著脖子又往後撤了撤。
另外三個守夜的嬪妃和宮女們,都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恨不得縮在白麻的孝衣里,變成無知無覺的布糰子。
只有武柔,悠地抬了頭,前單后雙的眼睛,好似天生帶著恨意似的,看著李泰開口說道:
「濮王殿下,武才人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與陛下先是君臣,后是兄弟,如此態度說話,就不怕落個欺君罔上的罪名嗎?」
李泰和李善同時轉過頭來看向了武柔,李泰頓時指著她怒道:
「你一個小小的才人,敢這麼跟我說話!」
李善看著武柔,眼中溫柔似水。
他偏過了頭,用餘光瞥著李泰,沉靜溫和地說:
「四哥,她說得沒錯。我想若不是她提醒,恐怕你心中沒有分寸。
今日在父皇靈堂前……」
他微微垂了眼睛,頓了頓,緩了一下心中的疼痛,接著說:
「父皇生前心疼你,這裡也沒有外人,我願意與你以兄弟相稱,失禮之處也不想與你計較。
但,我希望你嘴上雖不曾喊我一聲陛下,心裡頭也得有個明白。省得出了這個門,被別人知道……」
他悠地抬眸,直視著李泰的眼睛:「到時候……朕,保不了你。」 「朕」這個自稱,他這兩個多月來,見文武大臣,見番邦使節,早已經從抗拒到接受了,說出來時至少能保持隨意自然。
只不過,但凡這個自稱一出口,對他來說就是大唐的重擔壓在了他的身上,並不輕鬆。
至少,在父皇的靈堂前,他想做個兒子,有片刻的偷懶和放縱,不想說。
但因為李泰步步緊逼,此時他故意咬清了字,帶著皇權威懾,逼視著李泰。
李泰看著他那雙平靜無波,過於乾淨通透的眼睛,似乎被「朕」這個字,震到了。
他的小眼睛微微眯了眯,心中又是嫉妒的發酸,又是不甘心的發恨,看著他沒有說話。
李善收回了目光,挺直了胸膛,淡淡地說:
「四哥,實話說罷,之所以不重用你,是因為我沒忘了大哥事情……」
他說著又停住了,平靜的臉上,似乎陷入了一種怨懟情緒之中,但是並不明顯。
他用眼尾瞥著李泰,接著說:
「朝臣們也沒忘記,你是有罪之人,不適合受到重用。但,職位不能有,財物待遇可以有,以後你出入,依舊可以乘坐轎攆,離開長安之時,朕會賞賜衣物財帛,讓四哥帶回去。」
李泰聽聞,嘲諷似的冷笑了一聲,但是這一次,他沒有再做冒犯天顏的事情,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突然感嘆似地說了一句:
「老天爺真是好捉弄人,我跟大哥斗得你死我活,便宜卻讓你撿了……」
李善沒有再搭理他,他默默地跪在靈位前,看著靈堂上的棺槨和牌位,對面就是武柔在陪著他。
香燭燃燒的煙霧在繚繞,他突然覺得內心安靜,有片刻的滿足。
……
……
皇帝的棺槨下葬之後,宮裡太宗皇帝的嬪妃們,就要被遣散出去了。
有子嗣的,如韋貴妃和燕德妃,都被封了太妃,去了兒子的封地頤養天年。
沒有子嗣的,要分配去守靈,或者去寺廟出家,為太宗祭祀祈福……
只有徐充容是個例外,因為三個月來,她絕食守靈,病倒了……
因為她決意要陪葬太宗,不肯治病不肯吃飯。李善感念她的忠烈,追封她做了太宗的賢妃,只等死後,如願以賢妃身份陪葬昭陵……
武柔被分配去了感業寺為太宗皇帝祭祀祈福,臨行前,她去向徐充容告別。
那個時候的徐充容已經形容枯槁,她本就瘦弱白皙,此時一頭黑髮凌亂的沾在枕頭上,看著甚是可憐。
可是她的眼神,卻是堅定且清明的。
武柔坐在了她的身邊,心疼著,卻笑了出來,眼含淚光地說道:
「賢妃娘娘……我要走了,咱們再也見不著了。」
徐惠勉強坐起了半個身子,微微喘著氣,笑容比平時都要大些,說:
「確實是……見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