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第119章 滿屋心眼
此刻天寒地凍,好多人已經入睡,天地間只剩一片蒼茫。
雪夜很冷。
滴水成冰,他們光是坐在廊下,就已覺得身子凍僵。
徐姑娘手上已經有凍瘡的痕迹,紅腫得厲害,她卻一邊摳一邊捧書練字,好似察覺不到這天氣的嚴寒,眼睛都不從書上挪走半分。
姑娘總說她自己才疏學淺,又說讀書能使人明理,便每日晚上無論下雨颳風還是電閃雷鳴,都召集他們這幾個人一起學習,還美其名曰學習小組。
姑娘讀《禮記》,他們就讀《三字經》。
姑娘讀《春秋》,他們就學四則運算。
方家的書在逃跑的時候全都丟下了,這些書還是徐慧鳴在城裡亂轉,無意中在一間破舊的書鋪里看到的。
估計書屋老闆在破城時倉皇逃命,好多書都來不及帶走,而攻城的都是一些草莽,也看不懂,自然而然就便宜了他們。
這些徐姑娘跟得了什麼寶貝似的,到了手不釋卷的地步。
鳳兒一面心疼,一面卻也暗自發誓,姑娘熬到什麼時候,她就熬到什麼時候,不,要想追上姑娘,她必須比姑娘更能熬。
鳳兒有些心不在焉,好幾次想問問徐家的情況,卻被機靈的錢珍娘用眼神制止。
直到散場,她都沒好問徐青鶯打算如何處置徐樂至。
哼,有些事情,姑娘礙於親戚顏面不好做,她鳳兒可沒這麼顧慮。
敢欺負徐姑娘,她非要讓徐樂至好看。
徐青鶯今晚也沒讀多久的書,一則是《春秋》有些晦澀難懂,若沒有方老解析,她好多地方讀不懂。二則她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二房那邊人應該也有所動靜,便收了書向屋內走去。
炭火盆還燒著,屋內也沒方才那般清冷了,她將書小心翼翼的放回書簍里,迎面卻見苗氏和徐德貴走了過來。
苗氏去給梅曉擦洗身子去了,屋內住的都是徐家的女眷,徐德貴不好進屋,便招手讓徐青鶯出來。
徐青鶯掀開帘子,「父親,你有何事?」
徐德貴欲言又止,卻還是勸道:「青鶯啊,我就想問問你,你打算怎麼處置徐樂至?」
徐青鶯微微挑眉。
徐德貴繼續說道:「樂至年紀比你小,自幼嬌寵慣了,不如你懂事。你是姐姐,咱們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雖說咱們三房跟二房鬧得有些僵,但那都是大人之間的事情,你們姐妹之間,該是和氣一些才好。」
徐青鶯淡淡一笑,「父親是想讓我息事寧人?」
「你今日大庭廣眾下給二哥難堪,這件事是你做得不對。你就算再怎麼討厭你二伯父,咱們也不能擺到明面上來。你要知道,一個孝字就能壓死人。旁人根本不知道他徐德遠做過什麼喪盡天良的壞事,卻只會戳咱們脊梁骨,說咱們不念親情。青鶯啊,你爹我算是看出來了,你這個娃,跟咱們家裡所有娃都不一樣,咱們徐家所有人加起來都不如你,說不準徐家的命運都掌握你的手裡。」
徐德貴這話說得懇切,讓徐青鶯有些吃驚。
「正因如此,咱們更要謹言慎行。有些道理,你自己明白就好。有些事情,卻是必須要做給外人看的。有些名聲,是必須要爭的。」
徐德遠見徐青鶯並未反對,便也漸漸說得更多了,「這也是你娘和我的意思,所謂剛則易斷,你以後是要做大事的人,至少名聲上不能有任何損失,尤其是不能為了二房這起子些小人壞了咱們名聲,反讓咱們後面做事處處掣肘。那不值當。」
徐青鶯沉吟片刻,也知道了徐德貴此行的意思,也知道徐德貴和苗氏是真心為她好。
不過徐德遠有句話說得對。
有些樣子,是必須做給外人看。
有些名聲,該抓的還是得抓。
裝好人嘛,誰不會。
既然來到了大周朝,她就必須遵守大周朝的生存法則,她必須要做一個至少世人眼裡的好人。
至於徐家二房嘛,她有的是手段背地裡收拾。保管旁人看了還會誇她一句做事厚道。
想到這裡,徐青鶯微微一笑,「爹放心,我不會對二房怎麼樣的。確切來說,只要不威脅到我實際權益,我對所有挑釁我的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徐德遠一頓。
可是他卻立刻想到了下一句。
若是惹惱了她,那不得像劉結實一樣身首異處?
也還好徐青鶯沒把徐樂至放在眼裡,也不捨得騰出手來收拾徐樂至,否則二房三房真鬧得不可開交,還不是讓旁人看了笑話?
徐慧鳴卻快步走了過來,見兩人站在廊下說話,立刻壓低聲音通風報信:「爹,妹妹,二房的人帶著祖母過來給咱們負荊請罪了。」
徐青鶯扶額,心裡厭煩,多大點事,有這個功夫讓她多看兩本書,多觀察一下城牆的布置防衛,多想想怎麼從李大頭手底下溜走不好嗎?
非得每天逼著她搞宅斗?
可面上她還是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幾乎是立刻快走兩步,奔下台階,去扶黃氏,「祖母,天寒地凍的,您怎麼來了。」
餘光一瞥,黃氏身後還跟著二房幾個小的,此刻他們全都臊眉耷眼的,有人面上不服,一副被逼過來的樣子,有人面露驚恐,似乎是受了責罵。
徐青鶯一看這架勢,就知道待會要唱什麼戲了。
二房這是托黃氏出面求和來了。
「六丫頭,外面冷,咱們進去說。」
一進去,徐家的女眷們全都從床上爬起來忙活,四嬸去撥了撥燈芯,讓房間更亮一些。安平則將炭火勾到黃氏腳邊,好讓黃氏暖和暖和。
黃氏對於趙貞蘭和徐安平還是很滿意的,她點了點頭,有些慈愛的摸了摸徐安平的臉,「真是個好孩子。」
要是個男孩就更好了。 也不至於四房無所出,將來說不準還得過繼一個。
可過繼誰啊,大房的幾個都長那麼大了,二房的子嗣也弱,三房的徐慧鳴更是獨苗。
難不成回老家過繼一個?
可他們在黔州,哪個老家的願意過繼?
黃氏想到這件事就唉聲嘆氣,夜裡甚至睡不著覺。
這一下,剛還覺得趙貞蘭勤快人不錯的黃氏,又把趙貞蘭給惱上了。
還好,黃氏不僅惱趙貞蘭,也惱自己這四子。
這女人生不出孩子,也不能光怨女人,黃氏倒是一碗水端平,很均勻的瞪了二人一眼。
黃氏坐在床邊,後輩們都一臉恭敬的站著,垂耳傾聽教誨,黃氏自然知曉自己今天的任務,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對徐青鶯露出一個十分和藹可親的笑容,「六丫頭,坐到祖母身邊來。」
徐青鶯依言過去,卻沒忽視徐樂至那咬牙切齒的神情。
徐樂至,被人按著低頭的感覺,很不錯吧。
徐青鶯心情大好。
她剛坐下,就被黃氏牽住了手,「六丫頭,祖母知道你心裡受了委屈,我只恨不得幫你狠狠揍他們一頓給你出氣。」
但是?
徐青鶯笑著不介面,靜待下文。
「不過方才樂至這丫頭哭著跟我跑來,說她做錯了,說她不該那樣說你。姐妹之間,有點口角在所難免,你呢,比她大幾天,比她懂事,咱們一家人一路走來不容易啊,能不能請你看在老婆子的面子上,就饒了她這一回?」
不等徐青鶯回應,黃氏又繼續道:「你放心,剛才樂至那丫頭跟我保證了,說以後絕對把你當親姐姐對待,絕不跟你吵不跟你鬧,你說什麼她就做什麼。」
徐青鶯掩唇一笑,看著徐樂至那一臉憤恨的樣兒,只差把不服氣寫在臉上了。
徐音希搖頭,暗中踢了徐樂至一腳,徐樂至堪堪擠出一抹笑來,「祖母說得是,六姐,我知道錯了,你就饒了我這回吧。」
徐青鶯板著臉問,「錯,你錯在哪兒了啊?」
徐樂至一愣,輕咬下唇,似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可看著連氏瞪著她的目光,徐樂至心裡不服,卻也害怕,只好順著說道:「是我誤解了六姐,六姐大庭廣眾之下打了我爹爹,我為了給父親出口氣,就懷恨在心,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要讓六姐給二房道歉。」
徐青鶯不動聲色的挑眉。
黃氏也是臉色微微一變。
都是千年的狐狸,誰聽不出徐樂至正話反說,聽她那語氣,分明還在埋怨徐青鶯呢。
「但是!」徐樂至立刻又介面,「母親已經細細跟我分析過了,說二姐做的那些事都是為了保全我們徐姐。我爹為官多年,一身清名,最是注重氣節二字,遠不如六姐能屈能伸。性命當口,氣節又值幾個錢呢。虧我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誤以為六姐是為了報復二房才故意讓爹爹難堪,誤解了六姐的一片苦心,實在是該打。」
徐青鶯勾了勾唇,有些玩味的看了一眼徐樂至。
徐樂至自詡聰明,直覺這番話說得是冠冕堂皇,任誰聽了都挑不出一絲錯處。她甚至還抬頭,回以徐青鶯挑釁的笑容。
蠢貨!
連氏和徐音希同時在心裡罵了一句。
合著先前在房間里跟她陳明利害關係,全都是白費口舌了?
徐青鶯何許人也,徐樂至真以為人家聽不出來這明褒暗貶的話?
「著實是該打。七妹,你真是錯看我徐青鶯。」徐青鶯扶起徐樂至,哪知徐樂至巋然不動,試圖和徐青鶯較勁,徐青鶯乾脆狠狠一抬手,徐樂至被人像是擰小雞仔一樣擰了起來,她憤恨的瞪著徐青鶯。
徐青鶯繼續笑著說道:「我雖不好說長輩壞話,但也不得不說一句,二伯父這書讀得有些過於迂腐了。當時那種情況,我若去好言相告,二伯父定然要拿一大通道理來壓我,李大頭哪有那耐心等我們,說不準把我們全部拖下去砍了頭,那二叔一家豈不是成為徐家的罪人了?」
徐樂至臉色一白。
徐青鶯臉上笑意更淡,「再則妹妹話里話外都是說我報復二房,我也是不懂,都是一家骨肉至親,怎麼扯到報復二字了?我若有報復之心,流寇偷襲我們那一晚,我完全可以任你們自生自滅,豈不更好?」
「你……」徐樂至瞬間原形畢露,脫口而出道,「你就是想掌控整個徐家!想踢走我爹爹當徐家家主!」
徐青鶯蹙眉,捂著胸口,一副傷心的樣子,「妹妹,你糊塗啊,我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哪有女人當家主的,再說我們都要去黔州流放了,誰還在乎一個破落戶的家主,你為何會這樣想我啊?」
連氏連忙在背後掐了徐樂至一下,徐樂至恍惚回神,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掉入徐青鶯的陷阱里去了。
這徐青鶯是真厲害,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摘乾淨了。
「你還手無縛雞之力?」徐樂至被徐青鶯裝柔弱的樣子氣個半死,「你明明殺了那麼多人——」
說到這裡,徐青鶯臉上的笑容凝結,眼底壓著一抹令人膽戰心驚的寒意,她的語調輕輕柔柔,卻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威壓。
「七妹不妨展開說說,我殺了哪些人?」
連氏連忙一把扯過徐樂至,懊惱就不該讓徐樂至來道歉,竟把這局面弄得越來越糟。
「這死丫頭,真是不懂事,怎麼能張口胡說。」連氏作勢,狠狠拍了徐樂至的背部幾下,「你這孽障,六丫頭是殺過人,可是她哪一次動手不是為了保護我們這些人?上次流寇偷襲,要不是青鶯,咱們一大家子早死了!你若再說這種忘恩負義的話,我打死你算了!」
徐青鶯明知連氏是在做戲給她看,不由覺得心中疲累,她單手撐著太陽穴,冷冷道:「行了。」
連氏立刻停手,有些討好的看著徐青鶯。
徐青鶯扭頭,看了一眼黃氏,只見黃氏一臉透著對徐樂至的失望,再迎上徐青鶯那雙乾淨透亮的眼睛,黃氏的心瞬間偏到了太平洋去了。
那徐樂至來之前,口口聲聲說要跟徐青鶯道歉,請她保駕護航在中間說和。
黃氏本來抱著家和萬事興的念頭,想著小輩們的口舌之爭,也不見得是多大的事情,鄉下哪個家裡的兄弟姐妹不是打鬧著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