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骄阳似火,烤得树叶的叶片略微有些卷曲,蝉鸣一阵高过一阵,脚下裸露在外的山石隔着靴子都有些热,季江南眯起眼睛看天空打的太阳,在迷阵中太阳失去了辨认方向的作用,走过一颗小臂粗的松树,季江南看着松树干上的豁口停下脚步,这是他一刻钟之前用剑在这棵松树上砍的。
季江南找了块相对阴凉的地方坐了下来,自从踏进这里开始,他已经连续走了两个时辰了,可无论他怎么走,最后都会回到这里来,这里还是观音洞的最外围,以迷阵为主,可王家的奇门阵,即便是最简单的迷阵,也不是一般人可以破解的,更何况季江南根本不会破阵。
走了两个时辰,冷静下来的季江南不禁有些恼,情绪激动之时冲了进来,也没考虑过自己不会破阵这个问题,更何况,孟婆说李疏桐在小崇山,而他也信了,甚至没有上楼去确认一下。
季江南自认还算谨慎,却因李疏桐频频理智失控,愈发使得他烦躁不已。
这个迷阵与襄王的梧桐幻阵不同,梧桐幻阵可以砍掉大批梧桐树破阵,是纯人为布阵,包括水渠与梧桐树的栽种,而这个迷阵更像是天然形成,布阵人只需要稍加调整,堪称完美。
季江南盘坐平息静气,很糟糕,走了两个时辰,他现在很渴,可他现在被困在这个迷阵里,出不去的话,也有可能死在这里。
几次生死搏杀都活下来了,若是死在这么个荒郊野岭,曝尸荒野被晒成肉干,那才是真的憋屈。
一阵若有似无的哭声传进耳朵,季江南警觉睁眼,抄起膝盖上的长剑,循声走去,才走了没几步,松树林中突然跑出来一个人,慌里慌张的边跑边哭,见人要一头撞上来,季江南侧身一让,来人啊呀一声扑到在地面上,顺着坡地滚了几圈,随身带的东西撒了一地,又喊又叫,哎呀哎呀叫个不停。
季江南上前一步一把提起那人的后领,拎起来就看见一张摔得鼻青脸肿的脸,额头上肿起一个大包,脸上的擦伤还裹着灰,鼻血糊了一脸,嘴巴也磕破了,鼻血鼻涕口水糊成一块,惨不忍睹。
“啊呀壮士啊!小可就一穷书生,实在没什么钱,壮士若能放我过去,来日小可中举之后,一定为壮士修建长生排位,每日清香素果供奉,定能保佑壮士大富大贵,壮士啊!小可真的没钱啊!呜呜呜……小可的未婚妻还等着小可中举之后回去娶她,她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子,小可万万不可辜负了她啊……老师八十高龄了,就等小可中个举人好给他装婊门面,还有小可的娘亲,呜呜呜呜哇哇小可的瞎眼老娘要饿死家中啊……壮士啊!小可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求壮士放过小可啊……”
季江南眼睛抽了又抽,他才把人拎起来还什么都没问呢,这个鼻青脸肿的家伙就一把抱住他的腿,一边哀嚎一边声泪俱下的诉说他的血泪史,贤良淑德的未婚妻,八十高龄还出过举人学生的老师以及家里的瞎眼老娘都交代出来了,说的那叫一个清楚明白又详细,还什么都没问呢就全招了。
可这厮哭就算了,这一脸的鼻血口水鼻涕就全蹭他下摆上了,掺杂着血色的黏稠物怎么看怎么恶心,季江南一阵腻歪,一把把他扒拉到一边,结果这家伙一见季江南手里的剑,大约以为死到临头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边哭边从身上挂的包囊里掏出两个馒头,恶狠狠的往嘴里塞,塞得嘴里满满的噎得直翻白眼,眼睛瞪得老大,眼泪哗哗的从眼眶里流,也不吭声了,艰难的嚼着馒头,一脸准备赴死的决绝和委屈。
季江南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哭的人,说哭就哭,这眼泪流得像不要钱一样,哭一场差不多像洗了一把脸,这么个大男人哭成这个样子简直令人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狼吞虎咽的吃完两个馒头,这人撕了一小片衣角擦了擦脸,细细的理了衣裳和头发,顶着哭红的眼睛对季江南说:“壮士,小可没钱,你要杀就杀吧,只是能不能拜托壮士一件事,小可怕疼,能不能下手快一点?”
这时才注意到,这家伙一身文生打扮,青袍长衫,头戴布巾,散落在地的也都是些书本,衣服是青袍,却是很旧的,洗的发白,补丁打得到处都是,面相生得斯文,夏日还穿了双冬日的棉鞋,大脚趾处破了洞,半个大脚趾在鞋面上趾高气扬,就一穷嗖嗖的书生。
季江南刚想说他没打算杀他,这人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小可名叫徐子易,潍州南阳人士,家住安康城外土羊村,村口没有院墙的就是小可的家,小可家中有一位目盲的母亲,隔壁王老头的三闺女胖丫是小可的未婚妻,小可死了之后,能不能麻烦壮士将母亲送到城北柳家巷的舅舅家,告诉胖丫不必等小可了,还有还有,小可的老师年纪大了,住在………”
这人说着说着又开始抹眼泪,季江南忍无可忍抬脚就走,这人哪里来的?
坐在地上抹眼泪的徐子易见季江南走了,连忙收起地上散落的书本一股脑塞进背篼,爬起来一边追赶一边喊道:“壮士等等!带上小可一起啊!”
“别跟着我!”季江南听得耳朵疼,扭头吼了一句。
徐子易别吼得缩了一下,抱着两卷书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的望着季江南。
季江南回头继续走,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时,徐子易蹲在松枝后面探头探脑,也不管那小截树枝怎么能挡的住他整个人,躲地一本正经,看得鬼鬼祟祟。
季江南一股气差点没上来,这是当他瞎还是当他傻?
见季江南一直盯着他,徐子易有些不好意思的走了出来,先行了个揖礼,道:“方才错将壮士认作劫道的匪徒,小可失礼了,在此赔罪。”
“我再说一遍,别跟着我!”季江南的耐性即将耗尽。
季江南的脸色很难看,徐子易却一脸开心的走了过来,语气十分雀跃:“小可来的路上听人说这山里住了个妖怪,进来就出不去,可我辈读书人,怎能相信这种荒谬之言,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老师教导小可的,小可上了山,却迷了路,壮士若认得路,带小可一路如何?”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易乐乎。又有诗云,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相见即为缘分,这位壮士可愿与小可为友?”
“子曰……”
在徐子易的下一个子曰出口时,季江南忍无可忍扬手准备给他一手刀,这家伙太聒噪了。
徐子易见季江南抬手,习惯性一躲,这一躲就跌下了斜面的土坡,下方是低矮的松树林,季江南原本也没想让他死,本能的伸手,脚下的石头松动,一个趔趄,没拉住人反而先一步滚了下去。
季江南第一反应是一把将长剑杵向地面,可眼前的景物突然一花,开始变了模样,而他准备杵剑的动作也顿了下来,眼前的树荫开始变得浓密,季江南一路磕磕绊绊的滚下来,浑身都疼,突然撞上了一块石头,震得胸口一痛,眼前一瞬发黑,才缓过来,就听见徐子易震耳欲聋的哭嚎声。
季江南扶着树干站起来,看清这是一片平缓的松林,这些松树生长得很高,有些年头了,地面铺着一层厚厚的松针,这里除了松树和满地的松针什么都没有,顺着哭嚎声看过去,徐子易双脚被缚,倒吊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上,脸朝下涨得通红,被吓坏了,哇哇哇又开始嚎。
这一抬头,才发现,这几棵松树上,都挂着不少尸骨,大多已经化为白骨,其中也还有两个活人,正是李疏桐与李唐。
李疏桐没有倒吊,而是双手被绑竖直吊在高空,另一棵树上的李唐满身血痕,两人皆在昏迷之中。
季江南没动,在他的感知中,这片松林中,足有七八人,单境界与他相当的,就有三个,其他几人暂时感觉不出来。
松树上一阵抖动,一条碧绿色的绸带从上垂落,一声娇笑声响起,一名青衣女子抓着绸缎落了下来,轻巧的落地,右手拖着一条鞭子,笑嘻嘻的站在松树下,面带笑容,眼神却异常凶横。
“季江南,我们又见面了。”
“赵菱。”季江南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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