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事情,長生不再直接知情。他心裏嚇壞了,雖然沒有哭,但完全不記得發生了什麽。留在壁間的侍候人慌亂不堪地解下他的衣服,擦幹身體,確認不是他的血,才稍微鬆了口氣。照顧他之外的那些侍候人,有的已經去照看寢帳那邊,有的去持中殿送信。往來之人都沒有出聲驚哭叫喊的,隻是手在發抖,臉色蒼白得可怕。
長生被抱去配殿的時候,正遇父皇冒雨前來。楊曦沒有走渡廊,雖有侍候人快步跟著撐傘,身上大半邊都被雨淋濕了。楊曦將他抱在懷裏,簡短問了兩句,得知無事,便邁步向殿上走去。寢殿的內殿中已經點上燈,照見寢台邊上浸染的大片血跡,連著血染的寢帳衣被。病人被暫移在臥榻上,換過衣服,身上血跡被擦洗去。燈光照著,那是全然死灰一般的臉色。
長生被侍候人安撫著,戰戰兢兢地過了一夜。天明將盡的時候,楊曦親自過來,告訴他“姐姐已經沒事了”。
長生低聲哭起來,楊曦抱著他,一麵安撫著,向流華殿的方向走去。
楊曦對長生說,“姐姐病了,為好好養病,要回家住一段日子。這段日子裏,長生就跟著母親住。等姐姐好起來了再說。”
長生哽咽著問,“姐姐什麽時候好起來。”
楊曦說,“很快。姐姐舍不得長生,很快就會好起來,很快就會回來的……”
與書公主並沒有什麽可以回去的家,她的家就在宮裏,當時那麽說,也隻是隨口說來安撫長生的。
起初是擔心是不是患了時疫的緣故,十分緊張的將公主挪到了已經多年無人居住的長門宮。但之後過了沒多久,公主清醒過來之後說要見權妃。雲容去見她了,聽她在床榻之畔,氣若遊絲的說了幾句話。
白家出身的人,果然是有剛烈風骨的,就算暴怒,也隻是吐血。並不會與人高聲爭執。失了涵養。
雲容聽了她說的那些話,麵色也變得慘白起來。她一言不發,折返持中殿,關上四處殿所的隔門,十分暴怒的與楊曦吵了一架。那天晚上,持中殿的伺候人都被打發去外麵,並不許靠近,但就算在很遠的地方,也聽得到隱隱約約的爭吵聲。
是吵架了,能聽到權妃娘娘與天子陛下吵架,也算是奇聞了,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伺候人這樣議論著,到底也是猜不到頭緒。
與書公主的病過了很長時間才好,但在那很漫長的時間過後,長生再也沒有見到他的姐姐。
公主說,畢竟是曾經感染過時疫的人,就不必再回內宮了。長門宮雖然久無人居住,從前是做冷宮用的,但如今也沒有別人住,就這樣湊合著住著吧,反正也活不長了,在哪裏都一樣,又何必犯別人的忌諱呢?
她這麽說,楊曦也順遂了她的心願。
雲容自己將長生帶回流華殿照料了,也沒有再多說什麽。
公主的事情,也就這樣輕描淡寫的過去了,仿佛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長生偶爾會哭鬧,說想要見姐姐,但時間長了,好像也就漸漸的淡忘了過去。
畢竟隻是個孩子。
悅悠然對於眼前的局麵十分不滿。她原本以為,楚雲容至少是會與悅華翎算賬的。畢竟當初孩子是她親手抱走的。這些事情,也幾乎可以說是悅華翎一手策劃的。與書公主痛苦到吐血的事情,她聽說過了,以她惡毒的天性,當然會因為別人的痛苦而倍感欣慰。但她真正想看的,還是悅華翎在內宮之中顏麵掃地,然後讓大宗師暴怒。
這樣的場麵,真是想一想就讓人興奮的發抖。
楚雲容沒有按著她的想法去做。她十分不甘心。接著請安的名義,又去了流華殿。
一邊若無其事的說著一些閑話,一邊看到長生從殿外跑進來,便微然的笑著,想要去抱一抱長生。
長生並不理她,隻偏過頭去,牽著保姆的手,先離開了他們所在的配殿。
悅悠然說,“這孩子有些怕生。”
雲容並沒有給她留顏麵的意思,非常直接的對她說,“我看不是怕生,他隻是怕你。”
悅悠然一時沒有說話,雲容又道,“長生和我說過,那些傷心事,是你跟與書公主提起來的。”
悅悠然笑了笑,說,“是這樣由怎樣呢?這種事情人盡皆知,就算我不說,也早晚會有人講給她聽的。我還說的很是委婉。況且,殺了她的孩子去救另一個孩子,若是沒有人告訴她的話,豈不是太可憐了。”
這樣說著,又用挑釁的目光看向雲容,“這事情你知道麽?大概是知道的吧,反正是殺死她的孩子來救你的孩子,並沒有瞞著你的必要吧。”
雲容冷冷的看了她一眼。
這張幸災樂禍的麵孔,真是讓人不想再多看一眼。
她說,“我從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那又怎樣?”
悅悠然輕輕笑著說,“那就太悲慘了吧,難道連你也是這樣的人麽?你是不是也覺得,犧牲掉別人的孩子,換你孩子的性命,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麽?權妃娘娘的這顆心,也真是冷酷無情啊。”
雲容抬手端起茶盞,剛放到唇邊,又因為有些嫌燙的緣故。先放下了。
猶豫了一下,又將茶盞拿到了手上,這一次終於控製不住,一次性將茶盞中呈著的茶水都潑到了悅悠然的臉上。
宮裏上的茶,都不至於多燙,茶初初泡好的時候,伺候人都是先放一放,等溫度略微降一降才拿上來的,以免燙傷了宮裏的貴人主子們,因此這一盞茶潑上去,也不至於燙傷。
但滿臉淋漓的茶水與茶葉,衣衫被潑出大片的濕痕,這狼狽的情狀,也是夠瞧了。
悅悠然驚叫一聲,從座椅上跳起來,看著眼前的權妃,也顧不得說敬語了,直接就尖叫道,“你是不是瘋了?”
雲容冷冷的看著她,一字一句道,“你管我瘋不瘋,我有禦殿的身份在,貴為權妃六宮之首,你算什麽身份?比我低一級就是低一級,就算宮裏遇見,你也隻有低下頭叫殿下的份。你怎麽敢在我麵前提起這些冒犯的話?”
悅悠然一時間被震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什麽貴賤分明?她出身悅氏,是大宗師所有女公子中,身份最為貴重的一位。悅氏大宗師的身份擺在那裏,連天子也對她客客氣氣,從來沒有過半句指責。她地位遠高過比她早進宮的悅華翎,因此在悅華翎麵前,始終都是高高在上的態度。那位華妃,雖然跟隨在天子陛下身邊最久,但也不過是和她平起平坐的地位,至於宮中唯一地位比她高的權妃,在她剛入宮就被驅逐出去將近一年的時間。在她心目中,那位楚家出身的權妃,不過就是個年老色衰,已然失寵的女人。借著家族勢力的庇佑,才能夠依然站在宮裏。就這樣的一個人,她怎麽會放在眼裏?
卻是沒有想到,就是今日,她被這位她十分看不起的權妃當麵羞辱到說不出話來。
心中怒極,片刻之後,卻反倒流露出了惡意的笑容。
“娘娘若非心中有愧,又豈會如此憤怒。但娘娘心中也別太沒有數了,我不是娘娘可以隨意發泄心中憤怒的對象。”
她這樣說著,將那張精致的麵孔湊到了雲容麵前。
被茶水淋過,妝容褪去幾分,露出來的,意料之中是一副非常年輕的麵孔。和她相比,雲容的確是老了,脂粉遮不住眼角的細紋。
悅悠然說,“我從前與娘娘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罷了,今時今日,娘娘當麵折辱,那就請娘娘記住,往後隻要我悅悠然在宮內一日,娘娘必將永無寧日。
楚雲容險些再度沒忍住,一巴掌呼在那張精致漂亮而又惡意滿滿的麵孔上。
但也終究是控製住了。
打那樣一張臉,說實話,她有點怕弄髒自己的手。
她看著悅悠然,輕聲道,“好,那我等你給我的永無寧日。”
倒也不是特別擔心。悅悠然畢竟孩子氣。宮鬥的劇本,她也不是沒看過。沒見過這樣衝上來就自己掀開底牌講清楚的。心機這樣簡單的人,又怎麽會難對付。
她不擔心悅悠然,她擔心的,是與書公主的孩子,與小殿下以命換命的事情。
這件事,是楊曦做錯了。
更為詳細的情況,在當初與書公主告知她之後,她就已經將悅華翎叫過來問過了。
世間原本不該有這樣巧的事情,但這樣巧的事情,就是發生了。
早產的孩子會有殘疾,小殿下的殘疾是在心髒上,與書公主也是,簡直讓人覺得,是皇室血脈受到了詛咒一般。
公主的孩子遺傳了公主的病,甚至更為嚴重一些,天生隻有半顆心,必然是活不長久的,那個時候除了宮裏的禦醫以外,還有悅府找的大夫,也看過女公子的病,小女公子是注定養不大的,但小殿下那顆心,若是能找到合適的材料,略微補一補,或許還是可以救回來的。
所謂合適的材料,便是另一顆流著皇室血脈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