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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雲容這些日子在宮內,為了將大權獨攬在手,一直就盯著六庭館出入的政務文書。最要緊的事情,是在處理彈劾外朝那位大人的奏章。鎮日裏看一群文官吵架,連頭都要痛死了。卻是不曾料想到,會為內廷侍奉女官人選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被傳召上殿,心情裏也是有幾分莫名其妙的。


  楊曦便對雲容道,“六庭館推舉上來的人固然優秀,但畢竟年歲有些太輕了,恐怕舉止輕浮略欠穩重,不適合在內廷侍奉。何況如今年紀大了,心境也有幾分衰朽,怕是和太過於年輕的人合不來。”


  雲容心裏有數。他這樣推三阻四,說到底是因為這份名單裏沒有一個叫楚雲昭的。因此也不想與他多繞,就直截了當的問他想要什麽樣的人在身邊伺候?

  又語帶幾分諷刺的說,“年輕的不行,上了年紀的,恐怕更會惹人討厭吧。”


  楊曦淡淡道,“那倒未必,像你這樣的人,侍奉在身邊,幫著照看一些事情,倒是挺合適的。”


  雲容沒想到楊曦會說這樣的話,一時竟無以答言。


  楊曦認真地看著她說,“怎麽樣?稍微考慮一下吧。照著六庭館的意思,這件事既然不能再拖延下去。那麽,就請盡快決定。”


  這樣的語氣,是將承奉禦前這件事情,看做公事公辦了。同地位尊貴的權妃娘娘這樣說話,其實是很不合宜的。旁邊的侍從女官們聽著,都有些麵麵相覷。有心當他是在惡作劇吧,可是這話裏的意味,倒也像是很認真的。


  更令人沒有想到的是,那位權妃娘娘竟然也接受了天子的禦令。可見對這位天子陛下,也是分外縱容。


  楊曦對雲容說,天色不早了,就留在持中殿歇宿吧。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慕清容已經吩咐伺候人將對屋的殿所打掃好,並按照慣例布置下來。


  雲容拜辭後退下了,始終麵無表情的,似乎甚為不快。殿上沒有什麽人的時候,身邊侍奉的秉筆女官白君辭便對楊曦道:權妃娘娘也真奇怪。如果不願意留下,盡可以拒絕;既然接受了,又何必流露出不情不願的樣子。


  楊曦說,她跟了我這麽些年,一直被冷待,總該是有不滿的,性格是被挫折磨出來的,難免有幾分刻薄,不必計較。


  又低聲問道:派去了什麽人去服侍?

  慕清容這時才從對麵殿所過來,就一一回複。又說道,“權妃娘娘的地位,未免太過於顯赫了一些,被派去的人從來沒有在持中殿侍奉過身份如此貴重的女官,都有些戰戰兢兢了。”


  楊曦略笑了下,好像自言自語似的說,“都稍微忍耐一下吧。”


  又對慕清容道,“年輕人恐怕思慮不周,她飲食起居上的事情,就把流華殿的婉心叫過來,親自照應吧。”


  當日晚上,楊曦並沒有過往對屋的殿所宿夜。隻是獨自看這些日子的奏章,要說忙也確實很忙的,畢竟折子堆積如山。但其實今夜不看,也未必會有什麽事情。再糊塗一些,看都不必看,隻在封條上蓋上玉璽,也算是處置過了,說到底,忙碌還是清閑,不也都是自己找來的麽?

  直到很深的夜裏。對屋的燈光還亮著,權妃殿下也一直沒有睡。派人過去看,原來也是在看公文,都是內廷的賬目之類,眼看到了月中,各宮殿所都等著領月例銀子還有添置冬衣的錢。這倒是真正緊急的事情,不能不熬夜整理。


  楊曦吩咐說,送些茶點過去吧。合上麵前的卷冊,心不在焉地對著燈,流露出悵然若失的神色。初冬的夜裏,遠遠傳來的更漏聲格外清遠。楊曦問白君辭,“什麽時候了。”


  又說,過去對麵的屋子坐坐吧。


  沒有差使的侍候人,此時已經退到各自的值宿官房休息去了。楊曦並沒有傳喚,隻讓白君辭提著一盞宮燈,自覆道走到對屋殿所去。


  權妃殿下人在內殿中,外殿有兩個人值宿,坐在屏風下,有點瞌睡的樣子。


  楊曦意外降臨,吩咐不要驚動。便將格門稍微開了半扇,外殿稍有些昏暗,隻在角上點了一盞轉燈。漫長的衣裾擦過席子,發出的悉索聲在深夜裏聽得很清。


  進到內殿中,見到幾案上鋪排著筆墨,桌上放不下的書卷和文冊,一直堆到寢台邊上去。權妃娘娘披著芙蓉緋紅的夾衣,裏衣雪白,這樣落拓不拘的,倒是從骨子裏透出了幾分豔色。侍候人添了熱茶,撤換了茶果點心。權妃將方才看著的書卷賬冊收到一邊,心思還在賬目中,如此良宵深夜對坐,難道要談公事麽?但除了公事以外,一時之間也無話可講。


  她並不想問南境的事情。也不想知道那位昭陽殿主如今怎樣了。因此便姑且沉默不語。


  這樣無言地對坐著,令人感到很尷尬。


  楊曦對雲容說,已經不早了,休息吧。


  於是殿內的伺候人將帳幕放下,悄悄退了出去。


  後來聽說,兩人隻是無話地靜躺了一夜。可想而知:都是獨寢慣了的人,忽然旁邊有人躺著,心裏怪不舒服的,總是睡不著。


  次日起身,就在對屋的殿所吃了茶點。楊曦神色自若,雲容則麵無表情的,看上去幾乎有點慪氣的意思。


  見她依然是冷冰冰的臉色,楊曦自我解嘲似的說:“已經有點後悔,自己是不是做了無聊的事。”


  雲容也不答言,在旁人看來,難免會覺得,她可能也是懊悔了吧。可她其實是還沒有想明白,自己到底是要怎樣。


  這麽多年冷冷清清也都過來了。當初被貶出宮在家待著的時候,也曾想過若是有一天可以回來,一定要成為君王留在身邊放在心上的那個人。如今算是明白了,想要被他留在身邊,其實是沒有那麽難。處處順從著他,這日子也就湊合著過下來了。但也就是因為,想要留在他的身邊,為他生兒育女這件事變得簡單了,卻離他的心越來越遠了。


  他們倆注定是要成為一對怨偶的。年輕的時候,是她始終小心翼翼的討好。而楊曦則始終以冰冷的態度來拒絕。現在對坐的人也漸漸學會放下身段,用柔和的語氣對她說話了。她從旁看著,卻是覺得,大概這個人是真的老了吧。看容貌是看不出來。一年裏成千上萬兩野山參養出來的身子骨。那容貌仿若萬古不變似的。但內裏的那顆心,已經衰朽到提不起精神同人計較了。


  半生兜兜轉轉,始終是為了求而不得。終於到了對坐飲茶的地步,想不平心靜氣也難。


  這一年到了快過年的時候,南境那邊傳來消息,說是戰局陷入僵持的狀態。鎮南王與昭陽殿主今年也是沒法回天啟過年了。


  鎮南王倒是不奇怪,自打被封到南境,為了避免別人猜忌的緣故,這麽些年,就很少回帝都天啟了。前年更是連在太廟守靈的楚太妃都已經被他接到了南境頤養天年。母子兩人守著過日子,天啟回不回也都無所謂了。


  雪鴞畢竟是沒什麽定性的人,向來四海為家的。如今在南境待了這樣久,怕是戰局不容樂觀。


  擔心歸擔心,也隻能派得力的人去幫他們處理軍需的事情。


  新年正日的時候,流華殿那邊傳來消息,說是權妃殿下有喜了。


  當日因為是元日的緣故,內廷外朝,都有絡繹不絕覲見朝拜的人。本來就是非常忙碌的一日。持中殿天子身邊始終有人出入,幾乎一刻也不曾消停過。前些日子便已經聽說權妃娘娘有些身體不適,因此新年的會宴也不能參加了。那會兒還有些擔憂。如今正在元日,宮內最為熱鬧歡喜的時候,呈報上了有孕的消息。倒像是估計費了幾分心機,趕著這時機似的。


  楊曦在接見外朝前來拜年的朝臣時,聽著內宮的醫女在耳邊說了這個消息。


  與其說是欣喜,倒不如說是鬆了一口氣。畢竟權妃出身貴重,人品方麵,從表麵看來,也算是無可挑剔,如果能生下一個男孩的話,理所當然便可以立為皇儲。但因為覺得雲容在說出這件事的時機上過於刻意的緣故,當下也沒有流露出什麽喜色。隻平靜的對前來報信的醫女說,“知道了。告訴六庭館那邊吧。”


  消息傳出來之後,自然是普天同慶的。無論真心與否,天下間的人,都要按著自己的身份地位,為皇室致上恭賀之意,都是禮製流程上板上釘釘的事情。他是沒什麽心情去在意了。


  但他卻不知道,雲容元日才報上懷有身孕的事情,倒也不是刻意為之。


  前幾日身體已經有些不適了。因為顧忌著新年將至的緣故。不便大張旗鼓的延醫問藥,因此隻是一昧隱忍著。卻是不曾料到,晦日深夜,突然難受的厲害,嘔吐不止冷汗淋漓。流華殿的伺候人是眼看著不能耽誤了,才去太醫院請太醫,因為是除夕深夜的緣故,院判們都已經回去了,內宮之中隻剩下幾位醫女守著,聽說是為權妃請脈,滿心裏的惶恐不安,雖然覺得脈象似是喜脈,但事關重大,以那幾位醫女卑微的身份,並不敢提筆擬處方,隻能等到清晨,太醫院的院判宋大人入宮拜年的時候,俏俏將人叫了過去,才開出方子來。


  除了身孕之外,還有些風寒,寒氣入髒腑,以至於氣血雙虧,身體也是不容樂觀。這些事情,都是上午的朝會結束之後,楊曦才知道的。


  雖然可喜可賀,但不免令人擔憂。因為顧及身孕的緣故,許多湯藥都不能服用,隻得忍耐著病情,更加虛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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