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常雪霏依然看著風滿樓的眼睛，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姐姐為什麽要這麽做。我也不知道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所知道的真相，其實也都是別人告訴她的。如果麵前是不相幹的外人，或許她能將別人告訴她的故事就那樣講述一遍，可是這個人是風滿樓，她做不到。
她隻知道，能夠引爆五色雲蠱的，隻有常玉寒。別人不能，確實不能。因為五色雲蠱是養在宿主身上的。聖女之所以為聖女，因為很多蠱蟲，隻有聖女的體質才能承受。
真是諷刺，原本該純潔無暇的聖女，正是孕育毒物的溫床。
常雪霏所知道的事實，是當時太極門想要得到五毒教的支持，而常玉寒不願屈居人下，始終沒有談攏。雙方衝突了幾場之後，終於到了兵臨城下的地步。
那天常雪霏聽了姐姐的吩咐，出去采藥，回來的時候，總壇已經籠罩在毒物之中，她掙紮著逃離，就在半途，遇到了太極門的人馬。
若不是玉陽君救治及時，恐怕她也會因為五色雲蠱而毀容或者死去。
長老們說，是常玉寒瘋了，非得要玉石俱焚。她是那樣的人。人人都知道，那個女人權欲極重，是曆代聖女中最為霸道陰狠的一個。但誰也沒有想到，她不惜殺死所有人。
五毒教總壇的毒霧過了足足五日才散去。太極門的人收拾殘局的時候，並沒有發現常玉寒的屍身。
據說她逃到了東苗，現在在苗王的庇護之下。
這也隻是據說。道聽途說，毫無根據。
風滿樓說，“這不是事實，她並不在苗王府。”
常雪霏點了點頭。風滿樓是鐵軍衛兵長，直接效力於苗王。他說人不在那裏，必然是已經與苗王確認過了。
依據線索來推測，就已經將常玉寒置於最不利的境地。但推測畢竟是推測。外人或許會因此被煽動。而風滿樓卻是信任常玉寒的人。這種程度的說法，對他而言，根本不足為信。
人心總會偏袒自己所在乎的人，這麽多年，就算很多人告訴他，常玉寒變得怎樣麵目全非。在風滿樓心裏，她卻依然是當年那個單純而又怯懦的小女孩。
然而他也知道。在他們之間所發生的很多事情，都不能用常理來解釋。他不願回頭去細想，因為不想讓他心目中的人蒙上陰翳。
他看著常雪霏，再有別的話，竟然也是問不出口了。
他低聲問，“你知道玉寒在哪裏麽？”
常雪霏用訝異的眼神看著他，“為什麽？直到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才肯去找她。或者說，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依然想要找她麽？”
風滿樓去找常玉寒，總不至於是去殺她的。常玉寒不管殺多少人，隻要殺的不是風滿樓所在意的人，那就沒有關係。風滿樓自己也是武將，身在戰場上，為了軍令所殺的人不計其數，他不會為了所謂的公理和正義去殺常玉寒。他做不到。
他的一往情深，早就給了常玉寒，所以這麽些年孤身一人，以酒為伴。
常雪霏憂傷的看著他，輕聲道，“你擔心姐姐，難道就不擔心我麽？”
“雪霏，”風滿樓聲音苦澀，他說，“玉陽君將你照顧的很好，你在這裏很安全，可是玉寒不一樣，現在想要殺她的人太多了。”
“你擅離職守，就是為了保護她。”
“我答應過會保護她，一諾無悔。”
常雪霏遲疑許久，輕聲道，“月凝灣。那邊有個孤島，是從前養父住過的地方。別人進不去。我覺得姐姐有可能會暫時去那裏躲避。”
那島除了她們兩姐妹和如今已經死去的養父以外，沒有別人去過。月凝灣水域複雜，一般人也進不去。
常雨霏用手指沾著杯子裏的茶水，將路觀圖畫在了小桌上，風滿樓低頭看著，把路徑一一記下之後，掌風拂過，桌上的圖便消逝的無影無蹤。
常雪霏道，“哥哥，你要去找她，若是這一次你能救得了她，就，保護她一生一世吧，不要再讓她失望了。”
風滿樓輕輕的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你也多保重。”
常雪霏微微的點了點頭。
“我知道的，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溫柔背後，是隱忍。風滿樓如果認為太極門對她來說是安全的地方，那麽，她就會讓自己平安無事的在太極門待下去。
有那位神君的庇護，這並不是很難做到。
回廊之下，她送風滿樓走，深夜的風拂過屋簷，將懸掛的瓷貓風鈴吹得叮鈴作響，風滿樓抬頭看了眼簷角搖動的風鈴，輕輕的歎了口氣。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這樣兒戲的東西，你還留在身邊。”
這是他從前做出來送給常家姐妹的，一共一對，白色的貓給了常雪霏，紅色的那隻，在常玉寒手上。
孩童時期，做著玩的，如今看來，反倒覺得線條質樸憨態可鞠，這樣的東西，現在就算想做，這雙隻會殺人的手，也是做不出來了。
常雪霏說，“不過是從前舊物，這麽些年四處顛沛流離，能留下的東西不多，就這樣放著，當過往的念想了。”
一生說起來那麽長，轉眼也不過就數十年過去了。越是上了年紀，越是戀舊。但她自己也明白，她所戀慕的，是一生一世的求而不得。
也隻能在這夜晚微涼的風裏，為她心心念念的哥哥整了整衣袖與腰間掛著的長刀。
“哥哥，一定要把姐姐平平安安的帶回來啊。”
風滿樓微微的點了點頭。
風月無邊，常玉寒的名字，玉寒二字，便暗指的是天邊明月。風雪或許也可以相伴，在風的心目中，從頭到尾，都隻有天邊那輪明月。
這故事裏，不該有三個人。常雪霏心想，若是沒有她，是不是事情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十幾年前，百越巫族的一個小村落，全族人被投放在井水裏的蠱毒所殺害，幸免於難的，隻有他們三個人。
風滿樓，與常家的兩姐妹。
他記得一清二楚，那天是常玉寒對他說，村子的北邊，有十數年才開一次的讚羽優曇，會在那一夜開放。她想去看一看。
風滿樓帶著她們倆姐妹，走了很久很久才到那處山穀，十幾年一開的花的確很美，然而，當他們回去的時候才發現，整個村子都燃起了大火，而大火之中，所有人都已經死去。
那個時候常玉寒已經被選為五毒教的聖女了，原本等她生日過後，她便要去五毒教總壇。卻是不料，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常玉寒說，幕後指使的人，很可能就是五毒教的人，畢竟能這樣用蠱毒的人，在苗疆也沒有幾個。
她說她要去，要尋找線索，要查出真相。風滿樓便由著她帶著常雪霏一起走了。
而風滿樓自己，卻是下定決心要離開西苗，他孤身一人，就帶著一對刀一路往東而去，直到遇見了鐵明軒。
那個村子是他長大的地方，他沒有父母，被巫族人照料到大，那個村子裏，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家人。他雖然沒有再與五毒教扯上什麽關係，但這麽些年，他也一刻都沒有放棄過討回公道的念頭。
這麽些年過去了，而這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已經距離真相很近了。
近到已經不敢再向前多走一步。
常雪霏送走風滿樓，回到自己的寢殿內，便看到，玉陽君就坐在方才風滿樓坐著的位置。
桌上那茶水畫出來的，早就該消失不見的地圖，此時卻在木質的紋理之中，一點點透了出來。
常雪霏神色寧靜，隻輕聲說：“這一切，都早在神君的意料之中麽？”
玉陽君微微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是，之前就想過，風滿樓應該會來找你。常玉寒藏身於何處，你或許知道。但是我不想問你，不想讓你迫於無奈，出賣自己的姐姐。”
常雪霏說，“月凝灣，會變成一個陷阱。針對常玉寒和風滿樓的陷阱，是麽？”
玉陽君答非所問，他說，“你知道，想要殺常玉寒的不是我，我隻是在為歸順太極門的五毒教教眾討回公道而已，所謂天理昭彰，不會因為個人的意願而改變。你也該知道，當年巫族滅族案，其實跟五毒教無關。沒有人會想到要去滅掉那樣一個小小的村落，所謂的嫌凶，其實就在你們三個幸存者之中。”
常雪霏微微閉目，兩行清淚劃過麵孔。
她說，“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們三個人，不管是誰，都不敢深究此事。因為害怕，會不會麵對自己最信任的人，最猙獰的一麵。”
那信任頃刻之間便會被打碎。就算隻是鏡花水月一般虛無縹緲的完整，他們也覺得，多留一刻是一刻。因為在這涼薄的世間，他們所剩下的，也隻有彼此了。
玉陽君看著雪霏，說，“你不用怕，這一切，都快要結束了。”
違逆天道的人終將死去。
順應天道，卻也未必能活的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