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決裂
雲兮沒說話,原本是想視而不見的,但既然看見了,便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那少女似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微微偏頭看了過來,神色淡淡的,如冰似玉無動於衷,眼神裏七八分的陌生,藏著一點點好奇。
果然是已經不認識他了,這樣想著,竟然還有幾分安心。
想說的事情都已經說過了,雲兮告退,楊曦也沒有挽留。
他坐在桌前,靜靜翻著雲兮帶過來的那些軍報。遲疑許久,卻是對空說了一句,“你說我是不是有些太殘忍了?戰場上的生死,怎麽能賭在一個小女孩身上呢?”
殿內也沒有別的伺候人,不過跟有沒有人沒多大關係。隻要雪鴞在場的時候,他說話並不看人,也不會特意叫誰。隻要是對雪鴞說話,隻要他說出來,對方便會立刻知道。
這默契與羈絆,都是前生裏帶來的。因為失而複得的緣故,才分外令人珍惜。
雪鴞似是在思索,目光深遠的落在了宮裏的紅牆之外。隔了許久,她說,“國界線是王朝利益之所在,為了這個目的,犧牲什麽人都在所不惜吧。”
語氣淡漠,像是楚雲昭會說出的話。楊曦聽了,也隻是默不作聲。
他早已經下定決心要這麽做了。旁人讚同與否,他都不在乎。所有的責任與隨之而來的責備,他都打算一力承當。
他了解楚雲昭,因此覺得雪鴞應該也不會反對。聽到這不出意料的答複,就更不必往心裏去了。
七月份的時候,匈奴那邊傳來消息。兵力整頓的事情,完成的差不多了。
遼陽前線那邊的定遠兵府,西北破軍候統率的刀龍兵府,再加匈奴虎豹騎,鮮卑慕容氏的重甲龍騎兵,幾方軍力整合是大功夫,終於到了兵臨城下箭在弦上的時刻。
破軍候說,七月炎熱,蠻族人早已習慣了在烈日之下作戰。然而南朝不少士兵是從中原地區調過來的,對氣候不適應,如果行軍強度過大,有可能大規模病倒,不利士氣,不如再等兩個月,到秋高氣爽的時候再開戰。
越是看重此戰,越不容有失。楊曦準了破軍候的奏章,接著,便是和慕容府談出兵的事情。
婚書已經送過來了,想讓公主嫁與的人,是將軍家長公子慕容秋。鮮卑族是將軍幕府當政,這位年輕的長公子,將來便會成為鮮卑之主。雲兮之前見過本人,剛剛二十的年歲,武藝說的過去,一杆長槍能挑十幾個重騎兵。人是不必說了,自然生的俊朗。鮮卑慕容氏以美貌著稱,族中無論男女,都是骨架勻停膚色白皙輪廓分明的模樣。
將軍之子更為出眾,遠在眾人之上。
不算委屈了。
婚書送到外朝,自是引起軒然大波。別的不說,光是本朝公主和親異族之事,便讓儒門群臣自覺斯文掃地。禦史台彈劾的奏章一摞摞送到六庭館,都是變著花樣罵人的話。難道真要和漢家天子一樣,靠著女子維護安定麽?一時之間朝野議論紛紛,毫無疑問,自然都是反對。
向來對北陸,有主戰的,有主和的,倒是和親一事,讓主戰主和的都戰到了一起,一邊倒的痛罵皇室沒有骨氣。
談和是談和,和親畢竟還是奇恥大辱。文臣武將,都有些接受不了的意思。早就知道內情的雲兮在朝堂之上謹慎的選擇了沉默。矛頭一律指向帝座之上的天子。一場廷議,十幾個人輪番駁斥。楊曦登基以來,第一次被罵的這般狼狽。
簡直想將這幫言官拖出去打死。
終究還是靠著深不可測的涵養,姑且忍了下來。
廷議結束之後回到持中殿。慕清容幫他泡了一盞碧螺春,說是清清心火。茶還沒喝幾口,便聽清容道,“淑妃在宮裏發火了。”
早就想到,此事可能會讓淑妃不滿。隻是沒想到,那樣端莊嫻靜的人,竟然能發火,還能傳出謹成殿,那看來事情是有些嚴重了。
清容接著說,“婚書傳出外朝,今天早上,六庭館那邊便有人告訴她了,聽說淑妃聽到這件事情,當即勃然大怒,順手就把桌上的硯台拍了出去。”停了一下又說,“綠漪石的硯台,盛怒之下就那麽拍了一下,誰料居然跌的粉碎。她是不習武的人,驟然使這麽大力氣,也不知道會不會傷著手。”
那硯台楊曦記得。還是淑妃的嫁妝。自然是貴重之物。綠漪石的洮硯,如今有價無市,砸碎一塊少一塊了。倒也不是心疼東西。淑妃脾氣大,涵養卻深,從未有過怒形於色的時候。如今砸東西都砸的人盡皆知了,可見氣到什麽程度。
慕清容說這些,也是想讓他去謹成殿勸勸。
雖然有些心怯,但該去還是得去。總得有個交代。
茶葉不喝了,反正謹成殿也不遠,兩道回廊越過太掖池,就算坐在持中殿,隔窗相望,都看得見謹成殿的大門。
伺候人一邊通報,他就已經走了進去。正殿正在打掃,看來是砸過東西的痕跡還在。淑妃人在南麵的書房,並沒有出來迎駕,楊曦走過去,見她坐在南窗下,隔著一道屏風,隻看得到影影綽綽的輪廓。身影還是很美的,隻是極為冷淡,像座冰山一樣。
楊曦知道她不願相見,便在屏風之外停住了腳步。
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淑妃道,“要將阿辰嫁到北境,是你的主意麽?”
背後的誓約,這孩子的身世來曆,那麽多前後緣由,這一刻都不可說。楊曦隻猶豫了片刻,便道,“是。”
他不想辯解,不想砌詞矯飾,亦不想推脫。
淑妃又問,“還有挽回餘地麽?”
楊曦說沒有。這一次連猶豫都沒有。如果有餘地,事情根本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淑妃道,“既然早就決定要將她送走,當初又為什麽要將她帶到我身邊?”
這十年同這孩子在一起生活,已然將這沒有血緣的孩子看做了自己的骨肉,如今夢醒了,骨肉被從懷中硬生生的奪走。這錐心之痛難以忍受,當初莫如不相知。
聲音平靜之下,隱約帶著顫抖。隔著水墨繪色的屏風,看不清另一側是怎樣的表情,但卻感覺得到無盡的悲傷。
楊曦心裏也難過,他說,“素素,我將你當做自己的妹妹。當初也是因為覺得那孩子太孤單了,因此才想要讓你照料她。”
並沒有什麽惡意。然而事情,終究卻是到了今天這一步。
白素素道,“沒有人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妹妹。也沒有父親,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女兒。”
北境山高水遠,氣候苦寒。公主年幼,身體不知能不能撐得住。就算可以,去了那麽遠又相隔敵陣的地方,恐怕一生一世都沒有再歸來的機會。怎麽忍心?
楊曦無可辯駁。
白素素說,“你太沒有人心了,我再也不想再看見你。”
語氣雖然沒有多麽激烈,但這卻是決裂之語。屏風後的人影沉默著離開。留下空蕩蕩的書房。楊曦站在那裏,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辦。
事情是他做的,被怨恨,也是理所應當之事。他不希望白素素與阿辰因此太過於難過,可是畢竟,是他自己親手傷害了她們。連勸,都不知道該從何勸起。
白素素說,再也不想看見他了。這曾經無數次享受天倫之樂的殿所,難道就再也不能踏足了麽?
他茫然的想著,走出這書房,沿著回廊一步步往外走。卻是不料,在拐角處,遇到了靜靜坐在路邊的阿辰。
錦衣華服都隨意的鋪在地上,看神色,阿辰也有幾分茫然無措。
她恐怕是已經知道了。
無處逃避,隻能停步麵對。
阿辰看見父親,輕輕抬起了頭。
她問,“父親,一定要將我送回北境麽?”
楊曦點頭說是,終究有幾分不忍,便問道,“阿辰你不願意麽?”
辰公主點了點頭,又輕輕搖了搖頭,“我聽慕姑姑對我說,父親也是迫不得已才這樣做的。阿辰不忍心讓父親為難。”
隻這一句話,就讓楊曦險些心酸到落下淚來。
辰公主接著說,“父親不用擔心阿辰,阿辰也想姆媽了。北境雖然遠,就算我以後再也回不來,心裏還是會想著你們的。想著你們的時候,就當我還在身邊吧。”
她在北國的時候尚在幼年。如今想起將軍府裏那段日子,簡直恍如隔世。她知道南朝與北境要將她嫁給從前的哥哥。她還記得,哥哥是個笑起來很溫柔很可靠的人。
阿辰將來要嫁給什麽樣的人呢?從前悅昭儀開玩笑似得問過她。她說她喜歡長得好看的。哥哥當然是很好看的,但事到臨頭,她才明白,她所喜歡的那種好看,和哥哥是不一樣的。
閉上眼,眼前浮現的,竟然是一直與她信件往來的那個傻小子的模樣。一直隻是將那個人當做一個有趣的玩伴。到了緣分將盡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喜歡他。喜歡那個時不時臉紅,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傻小子楊傅。
這命運,真是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