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第190章 落雁
第190章 落雁
幽州,上谷郡。
自燕昭王始設此郡開始,這裡便是抵禦異族南下的最前線,與臨近的代郡、漁陽郡一起組成大漢的北部屏障,保護身後無險可守的河北平原。
長期位於邊境,加上小冰河期突如其來的降溫,這片苦寒之地可謂debuff疊滿,以至於偌大的一個郡下轄八個縣,加起來戶數也才堪堪剛剛萬餘,人口亦不過五萬左右。
人口如此稀少,當然有此前黃巾之亂和鮮卑人劫掠的因素,不過更多還是因為人口自發地向內地遷徙。
近些年大漢各地烽煙四起,中央式微,實在無力顧及北部防務,破敗到可以當文物的長城再也無法起到保護作用,鮮卑與烏桓便愈發猖獗。
面對這種情況,小豪強們手裡有兵有糧,實在不行可以躲進莊園里等鮮卑人自行離去,最多是損失些收成,總不至於傷筋動骨。但平民可是沒有莊園的,他們只能任由自己暴露在鮮卑、烏桓人的刀鋒和馬蹄下。
聽上去就不是人過的日子。
因此,即便幽燕之地的士族積極抵抗異族入侵,甚至減少地租比例,希望儘可能留下些平民,卻依然改變不了「小潤出上谷,大潤出幽州」的局面。
那麼問題來了,盧植為什麼要跑到這種地方來隱居呢?
要知道,他自己可是純正的涿郡涿縣人,涿郡緊鄰著冀州的中山國和河間國,是整個幽州的繁華所在,若是盧植真的想安享晚年,不再過問世事,最合理的選擇應該是回到老家才對。
日漸西沉,狂風捲起草屑朝人劈頭蓋臉地襲來,幾十騎沿著近四百年前燕昭王修築的長城策馬狂奔。
若是停下來細看便能發現,經過四百年的風吹日晒,這些土牆的根基已經遍布螞蟻鑽出的洞口,嚴重一點的甚至產生了裂紋。
「上谷郡」,田疇神情振奮,回頭大喊道:「我們到上谷郡了!」
這是他獨有的本事——不僅方向感極強,還能把周圍的具體景物與腦海中的山川地形對應起來,而且極少出錯,堪稱行走的gps,這也是他敢屢次從草原繞路的底氣所在。
不得不說,要是這位右北平出身的幽州隱士早生個幾百年,沒準飛將軍李廣就能封侯了。
聽到田疇的話,徐嘉樹精神為之一振,感覺渾身的腰酸背痛都減輕了不少。
從長安到上谷郡路途遙遠,按正常路線走的話,要穿過眼下整個大漢最為混亂的一片區域,保不齊遇見袁公路那樣缺德帶冒煙的傢伙,橫生出許多枝節。
好在有田疇帶路,使節團繞道草原,與他一起原路返回幽州,除了偶爾遇上小股牧民之外,一路上算是有驚無險。此番若是沒有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眼下終於抵達了目的地,眾人卻是紛紛鬆了一口氣——草原景色再壯美,看久了也是會膩的。
「一路上仰賴子泰相助」,徐嘉樹跟了上去,想了想還是開口挽留道:「不知子泰願不願和我等一起去拜訪盧公?」
穿越者特有的名人收集癖倒是其次,主要是徐嘉樹覺得如果多個幽州著名隱士同行,到時候他負責曉之以朝廷大義,田疇負責動之以同鄉之情,勸盧植出山的幾率能大上不少。
大概。
「我還有使命在身,怕是不好半途而廢」,不出意料,田疇婉言謝絕,「江湖路遠,有緣自會再見。」
世上或許多的是熱心功名之輩,但幽州田子泰絕對不是其中之一。既然答應了劉伯安出使長安,沒有按約定帶回劉和公子就已經是有負於他,怎麼還有閑工夫去做別的事情呢?
被田疇拒絕,徐嘉樹也不打算勉強——眼前這位不久前才推辭了小皇帝騎都尉的封賞,想來也是個心如鐵石的人物,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動的。
田疇行事風格過於強烈,便是不知道歷史上他曾四次推辭曹操的侯爵封賞,也不耽誤徐嘉樹對這位年齡相仿的古人產生幾分敬佩之情。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徐嘉樹本來想學著武俠小說里說幾句洒脫的離別之詞,想起一路上朝夕相處的點滴經過,強裝出的洒脫心境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田疇外表看起來豪爽洒脫,內里卻是個粗中有細之人,尤其遠行經驗豐富,將眾人照顧得十分周到,不是簡單的【嚮導】一詞就能概括的角色。
「子泰」,他驅馬緩步上前,與田疇輕輕碰了一下肩,「珍重。」
「田子泰遊歷四方,便是異族人也結交過不少,可子茂這等人物卻也難得一見」,田疇縱是見慣了離別場景,此情此景也忍不住真情流露,出言寬慰道:「待天下太平,定要再去長安,與子茂把酒言歡!」
這種類似「下次一定」的話他說過很多遍,卻沒有一次能實現——在這個時代,除了那些站上山巔,名動天下的人物,普通人之間的每一次離別,大概率都是永別。
說說就好了,當不得真。
「酒給子泰預備好」,剛才還在一臉流淚貓貓頭的徐嘉樹正色強調道,「子泰可要說到做到。」
田疇沒想到他如此認真,溫和地笑了笑,「幽燕之士,向來言出必行。」
「小姐」,身後的護衛隊長看著兩個大男人依依不捨的場景,感覺有點牙疼——涼州漢子莫得感情,看不得這些,他湊到董白身旁小聲請示,「要不要屬下去催一下那個男的?」
「嗯?」,董白正笑得燦爛,聞言卻是皺了皺眉頭,有些不悅地呵斥這個沒眼色的傢伙,「什麼那個男的,人家是朝廷使節,要叫副使!」
「.遵命。」
怎麼沒見你對那個毛頭小子那麼敬重,他還是正使呢.護衛隊長心中腹誹,小姐可別是被那個小白臉的外表迷惑了吧?
不管怎麼樣,為了防止自家小姐受騙,自己得小心看著才行!
與徐嘉樹約好來日再見,田疇不再遲疑,翻身上馬帶著二十多名勇壯少年轉向東南,直奔薊縣方向找劉虞復命,而使節團的人留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
此前都靠著人家引路,如今到了上谷郡,卻是沒有人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走了。
人家盧植來這裡是為了隱居避世,自然不會打出當世大儒的旗號,想要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找到一個躲起來的老頭,無異於大海撈針一般。
這可咋整啊?
眾人的目光一致看向徐嘉樹。
「子副使」,董白率先開口,差點習慣性地喊出他的表字,「我們接下來往哪裡走?」
【我們】.
嗯,這個詞是不是有些太曖昧了?
董白輕輕捂了捂臉,感覺有些發燙——到達目的地之後,自己好像鬆懈了許多,變得不夠謹慎,下次可一定要注意了。
這段時間,兩人都很有默契地幫對方隱瞞身份。
董白擔心這些護衛知道徐子茂的身份之後,想拿他的腦袋回去邀功請賞;徐嘉樹則要兩頭矇騙,說話更是小心謹慎,生怕呂大小姐和董白這對仇人知道彼此的身份。
tnnd,玩狼人殺都沒這麼費腦子.
「呃」
大夥都在看自己,反而整得徐嘉樹不好意思起來——伱們問我,我問誰去
「要不,我們分開行動」,他遲疑著提議道:「傍晚在廣寧城裡匯合,怎麼樣?」 來之前徐嘉樹也多少做了一些功課——廣寧與寧縣就坐落在長城邊上,是上谷郡北部僅有的兩個稍大的聚集地,過了這裡再要找城市的話,就要到中部的涿鹿和潘縣一帶了。
反正整個上谷郡也就這麼幾處有人的地方,只要盧植不是真的躲在那個犄角旮旯里扛著鋤頭種地,那他大概率就在這些地方之中,自己並不是完全兩眼一抹黑。
如果說地廣人稀有什麼好處的話,大概就是這個了.
「萬萬不可!」聽到這個荒唐的提議,護衛隊長第一時間站出來唱反調。
自己這些人雖然名為護衛,實際上就是來監視這三個使節的,分開行動萬一走散了,豈不是他的失職?而且他的首要目標是保護董白,這百來精銳若是分散開來,自家小姐的安危也很難得到保證。
不管怎麼看,這個方案對他來說都是不可接受的。
「好!」
沒等護衛隊長開始駁斥,董白和呂玲綺已經同時出聲答應,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氣氛突然詭異地沉默了下來。
不對勁。
此時已經沒人在乎那位護衛隊長的反對,反而都在暗戳戳地好奇這位明顯被兩女爭搶的小白臉副使會如何安排分組,就連孫資也是一臉看戲的表情。
沒辦法,趕了這麼久的路,大夥實在是無聊久了,難得有修羅場可以看,心裡都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萬一等會打起來了,是幫那位長腿姑娘還是.
呃,好像也不用考慮,肯定是要幫自家小姐的。
感受到兩道目光就像對波一樣在虛空中角力,根據「自古對波左邊輸」的鐵律,徐嘉樹向左邊看去,左邊那人正是慢慢迎上來的董白!
身高上圍全方面壓制的呂大小姐一雙瑞鳳眼微微眯起,打量著越來越近的董白,眼中的寒光令人不寒而慄
不好!
徐嘉樹確定這一幕自己在哪裡看到過——萬一呂玲綺再來一句「矮子」、「平胸妹」之類的會心一擊,那可就出大事了,人家身後那上百西涼精銳可不是吃乾飯的!
「那好」,他趕緊出聲,打斷兩人不斷攀升的敵意,「護衛大哥們保護正使,兩位姑娘與我一起。」
一個和稀泥的方案。
雖然這麼做看起來像小日子那邊的亞撒西男主,不過這種時候如果不想被護衛們亂刀砍死或者一箭穿心的話,還是老老實實地把水端平為妙。
你們都是我的翅膀.jpg
「切」
失望的旁觀群眾傳來微不可查的嗤笑,徐嘉樹抬頭目光,想要找出是哪個傢伙看熱鬧不嫌事大。你們這些人啊,天天就想搞個大新聞,嚷嚷著要看血流成河。
有沒有可能,到時候流的是洒家的血!
全程被眾人無視的護衛隊長還想爭辯兩句,卻發現自家小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迫不及待地跑到那個小白臉身後了。
豈可修!
「那就這樣吧」,董白在徐嘉樹身後探出小腦袋,煞有介事地對護衛隊長吩咐道:「你們還是保護正使要緊,我和副使湊合湊合就行了,不用管我的.」
護衛隊長已經麻了,紅著眼瞪向小白臉,擼起袖子上前幾步,要在小姐面前讓他原形畢露。
不料那個一路上都沒說過幾句話的女副使伸手摸向背後的箭囊,瞬間完成張弓搭箭,短促的響聲過後,箭支過半沒入土中,只剩箭羽在地上不斷震顫。
「.」
一切發生的太快,除了近在咫尺的幾人之外,遠處喂馬小憩的護衛們甚至都沒有察覺到發生了什麼。護衛隊長狠狠地咽了咽口水,轉身招呼兄弟們簇擁著孫資離開了。
什麼變態神箭手!
三人沿著城牆向東前行,卻都不覺得這麼個找法能起到作用。長城都年久失修成這樣了,哪裡還會有人留在這裡給鮮卑人送人頭呢?
說白了,只是想躲開眾人,享受一下難得的獨處時光罷了。
餘光悄悄撇了一眼寸步不離的呂大小姐,董白的嘴巴微微鼓起來——都怪這個竹竿一樣高的女人,若不是她,自己本來可以和徐子茂好好聊聊的!
呂玲綺則目不斜視,忠實地履行保護主將的職責。
「我來的路上就在想,盧公為什麼會來這種地方」,徐嘉樹趕緊拋出話題活躍氣氛,「怎麼看這裡都不適合隱居吧?」
「還能是為了什麼,不過是保境安民罷了」,董白早有腹稿:「近些年鮮卑勢大,朝廷又顧不過來,他來這裡多半是為了這個。」
為了避嫌,她和徐嘉樹必須裝作不熟的樣子,很少有這樣暢談的機會。
「其實未必」,一直默不作聲的呂大小姐突然出聲,「檀石槐死後,鮮卑群龍無首,分裂成無數部族,威脅已經不似當初,否則公孫伯圭也不會那麼輕鬆。」
她自幼生活在草原,對邊境形勢頗有了解,正是如此,才知道沒有長城依託的情況下,想要防備胡人南下劫掠有多難,所以下意識不太相信有人會以一己之力做這種事情。
「公孫伯圭和劉伯安重點放在右北平和遼西郡,保護遼西走廊不被切斷,上谷郡這裡地廣人稀,理應是優先捨棄的地區,而鮮卑分裂成無數小部族,反而更方便南下騷擾」
眼看兩人就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吵起來,徐嘉樹急中生智,剽竊模擬中的片段,唱起了那首《鴻雁》。
「鴻~雁,向~南~飛~」
董白看穿了他轉移注意力的陰謀,伸手捂住耳朵,嘟囔著「不聽不聽,我就要贏了」,呂大小姐則更加乾脆,變態的視力在昏暗的天空中捕捉到飛鳥的蹤跡,抬手一箭便將其射落下來。
意思很明顯,別唱了,鴻雁已經死了。
徐嘉樹只好悻悻然閉嘴。
呂大小姐朝著董白揮了揮弓,難得顯擺了一回本事,正要挾落雁之威繼續與她分出勝負,卻聽見徐子茂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你們快來看!」
兩人只當又是什麼幼稚的把戲,準備無視,直到他揮舞著手裡的帛書大聲喊道:「這支大雁腿上綁著書信!」
這是昨天的,別罵了,嗚嗚嗚
ps:鴻雁傳書有見於《漢書》,雖然是漢使為了救出蘇武扯的謊,至少說明西漢時已經有類似設想,不是空穴來風。
至於呂玲綺為什麼「恰好」射中了這隻,後面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