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雖千萬人

  第93章 雖千萬人

  「怎麼會這樣?」


  天色漸黃昏。


  徐嘉樹原地呆坐了許久。


  喉嚨里莫名回憶起細碎麥殼刮過的冰冷觸感,來自他在這個世界吃到的第一口糧食。


  那味道並不好,甚至可以說,難吃得讓人難忘。


  同樣難忘的,還有寄宿在鳳池村裡的那段並不算長的時光。


  他留長了頭髮,學了一口還算地道的雒陽郊區口音,然後留下一段忠告不辭而別,自以為從此兩不相欠——在蔡琰的模擬里,鳳池村是出現過的,他們在這個亂世好好地存在著,人口越來越多,成為了一股自保無虞的小豪強。


  他還想過以後收復雒陽的時候回去看看呢

  為什麼未來變了,是因為遷都時間提前了,還是因為自己的仕途比那次模擬順利很多呢?

  徐嘉樹的腦子一片空白。


  穿越漢末以來,自以為無往不利,模擬中甚至一度問鼎天下。


  便是現實中,二十齣頭的尚書郎也足以稱得上平步青雲,不免生出幾分自矜之感。


  可顯而易見的事實是,模擬中那寥寥幾句文字描述,其中濃縮了他一生的跌宕起伏,困難並不是不存在,只是被忽略了。


  就像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回首往事的時候,理所應當地,會覺得當時發生的一切沒什麼大不了的。


  而眼下的現實是,他正面臨著一個無可匹敵的仇人。


  董家。


  手握最強武力與最高權威的龐然大物,當世群雄中最強的一股勢力。


  區區一個郎中,都不用董卓出手,隨便哪個族人認真起來,都能把他隨手捏死。


  「徐尚書」,管理文書的吏員小聲提醒道,「這文書是台閣恢復辦公之前上報來的,就算你把它燒了也沒人會問起的。」


  事實上,若非徐嘉樹找上門討要,他甚至都不知道手裡有這麼個炸雷一般的危險東西。


  他先入為主地以為這位尚書郎是來銷毀證據的,只是等了許久,也不見動手,於是出言催促起來——快動手吧,我就當沒看見!


  徐嘉樹低頭看向竹簡。


  現在燒掉,就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


  吏員更是樂得看到這個大麻煩被他出手解決。


  相應地,就像大象不會注意到腳下的螞蟻一樣,董家人不會注意到他的動作。


  些許不平,大不了以後清算的時候,百倍千倍地討回來就是了。


  心亂如麻。


  「.」


  「徐尚書?」


  「我再看看吧。」


  徐嘉樹的目光一遍一遍地從那個【褚】字上面掠過。


  滴水之恩,報以湧泉。


  救命之恩,何以為報?

  「這卷宗我先拿走了」,徐嘉樹把竹簡抱在懷裡,對吏員說:「台閣要用。」


  為了防止這人在自己走後銷毀證據,他現在就要帶走。


  「.」,那人分明不信,「徐尚書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


  「那好,到時候莫怪下官不留情面。」


  吏員把話說得這麼狠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為了所有人的命,必須有人站出來阻止這個瘋子。


  晚飯時,徐嘉樹不自覺地緊緊皺著眉頭。


  於是劉營也有樣學樣。


  「長公主看起來好像有心事?」,他轉頭問道。


  「徐子茂看起來好像有心事?」


  徐嘉樹輕笑道:「確實有一點,但不多。」


  「明明就多得很」,劉營突然不學他了,「分一半心事給我,才會不多呢。」


  徐嘉樹心頭一暖,卻依然沒有把事情原委說出來——何苦讓另一個人也跟著一起苦惱呢?


  沒多久,突然有人上門拜訪。


  不請自來,是為惡客。


  徐嘉樹不知道,這只是今晚的第一個客人。


  「子茂」,桓階極力表現得雲淡風輕,可臉上的表情還是把自己賣了個乾淨,「自從你調去中都官曹之後,真是許久不見了,我甚是想念啊!」


  「就隔著一堵牆,說什麼許久不見.」,徐嘉樹搖搖頭,「說吧,還有誰知道我拿走了郿縣的卷宗?」


  聞言,桓階費力擠出來的微笑頓時僵住。


  「全內城都知道了」,他嘆口氣,「很快董家人也會知道的,恐怕有不少人願意賣這個好給他們。」


  什麼時代都不缺小人,這倒是意料之中。


  「先不說這個」,桓階從懷中掏出一封信,被汗水稍稍浸濕了角落,「這裡是一封寫給孫太守的舉薦信,子茂若是願意,今夜便可以動身。」


  說著,他突然露出窘迫,「本來還應該資助子茂一些盤纏的,奈何囊中羞澀.」


  內城物價如此,三百石的俸祿實在是捉襟見肘,便是徐嘉樹,也要靠著甘寧時不時的資助才能勉強維持,桓階更是留不下什麼錢。


  徐嘉樹伸手接過通道:「可是,我為什麼要走?」


  「子茂不是要查郿縣的案子嗎」,桓階頓時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那個小吏誣告,我明天就去找他算賬!」


  他轉而安慰道:「既然是誤會,找王司徒出面說說情也就沒事了,他很賞識子茂,想來不會拒絕的。」


  估摸著宵禁將至,桓階留下那封信便匆匆走了。


  飯都要吃不起了,還花這麼多俸祿買紙寫信.

  這小子,還不賴。


  不過就算是真要跑路,自己應該也不會去找孫堅吧,徐嘉樹尋思著。


  還沒等他坐下,又有人敲門。


  「門票五十!」,沒好氣地喊了一聲,徐嘉樹再次推開大門。


  荀攸只是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公達兄」,勞動這位大駕光臨,徐嘉樹有些不好意思,「怎麼你也來了」


  「不來,難道坐視子茂自尋死路嗎?」,荀攸這次難得動了真怒,「伱是不是害了失魂症,董家的勢力是現在可以招惹的?」


  「公達兄說的是。」


  卑微.jpg

  「王司徒那邊只會保持沉默,他不會為了你壞了大事」,荀攸的話簡單直接,「不過我會請司空出面為你求情。」


  荀爽的病情已經惡化到了瞞不住的地步,這時候,他的面子是很大的。


  「只是以後你要蟄伏一段時間」,荀公達接著警告道,「不能再參與我們的大事了!」


  不像桓階那麼天真,荀攸給出的路更加穩妥,也更加殘酷。


  有的事不上秤沒有二兩重,上了秤千斤都打不住。


  調動郿縣卷宗,無疑是打草驚蛇之舉,往大了說,甚至有危害大局的可能。


  「子茂啊,何必如此心急呢」,荀攸恨鐵不成鋼,以為是徐嘉樹一時糊塗想博出位,「這種事豈是能拿來邀名的?」


  悶葫蘆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確實是在為他著急。


  「公達兄誤會了」,徐嘉樹只能解釋,「在下並非想藉此揚名。」


  「那便好」,荀攸平復了一下心情,「我看不如把卷宗送回郿縣,就說你本就準備物歸原主,面子上也過得去。」


  又是一個息事寧人的主意。


  徐嘉樹點點頭,「我曉得了。」 荀攸看他的樣子,還想再說些什麼,只是嘆了一口氣,「我知道子茂有不平之心,可天下的事情哪裡是我等可以為所欲為的呢?」


  「日後謹言慎行吧。」


  拋下這句忠告,荀攸也走了。


  徐嘉樹仰頭看著夜空,乾脆就不坐下來。


  算算時間,離這裡最遠的蔡府也差不多該來人了。


  進門的時候,蔡琰差點摔一跤。


  一路小跑過來,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實在是站不太穩。


  「我」,剛要開口,便蹲下來大口喘氣,「我」


  「蹲著不好」,徐嘉樹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幫忙順氣,遞上一杯水道,「讓我猜猜,你要在天子面前為我求情是不是?」


  蔡琰捧著水站起身來,用力點了點頭。


  「.」


  「怎麼都覺得我要去查案,這案子輪得到我一介郎中來查嗎?」,徐嘉樹有些無奈,「至少是廷尉才能審理吧?」


  還在大口喝水的蔡琰一頓,「真的?」


  「當然是真的!」


  「哦」


  蔡琰有點尷尬,一聽到徐嘉樹出大事了,她便立刻跑了過來,沒想到鬧了個烏龍,「那我先回家了.」


  「且慢」,徐嘉樹伸手拉住了她,「若是見到天子,還要麻煩蔡大小姐為我傳個信。」


  他附耳上前,小聲地傳授機宜。


  「.」,聽到這個爆炸性的事實,蔡琰的眼睛越瞪越大,「你的那個遠方親戚,是長公主殿下?」


  徐嘉樹點點頭。


  換做其他時候,蔡琰肯定忍不住陰陽怪氣一番,說些什麼「我怎麼不知道你其實姓劉」之類的話來揶揄,可現在聽到這個消息,她卻只是大感慶幸。


  「我肯定告訴天子」,就像是接到什麼崇高的使命一樣,她保證道:「他會想辦法幫你的!」


  送走了蔡琰,院子里徹底清凈了下來。


  終於有空獨處,徐嘉樹坐在台階上,揮手趕走幾隻蚊子——內城的煙熏賣得比銀子還貴,根本買不起。


  「這麼看,我混的還不錯。」,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惹到了姓董的都有這麼多路子可走」


  跑路去長沙,沒準以後史書上就不是江東十二鼠.我是說虎臣了,只需要在孫策身邊做一個保安,大魏吳王這輩子也沒有出頭的機會。


  不得不說,聽上去雖然不是很制衡,但是很激昂。


  或者聽荀攸的,把卷宗送到郿縣,請荀爽豁出去一張老臉為他說情,好好賠禮道歉,照舊在長安朝廷上班。


  躲過了這一段風頭,以後好好乾,仍不失封侯之位。


  聽上去確實憋屈了一點,但是問題也不大。


  換做其他人,這種結局已經是想都不敢想的了,還要啥自行車。


  過了很久,徐嘉樹站起身來,揉了揉酸麻不已的大腿,沐浴更衣之後,躺進了被窩裡。


  【剩餘可模擬次數:6】


  這是整個四月攢下來的寶貴財富,六次普通模擬。


  ——


  第二日清晨,郿縣那邊就收到了消息。


  同時收到的,還有荀爽的信,稱徐嘉樹只是想把卷宗親手送回董府,並無其他的意思。


  不管信沒信,看在「碩儒」的面子上,董家人給出的條件還是非常優厚的:七日之內,徐子茂獨自把卷宗送回董府,當著董家族人的面燒了,再行個大禮,這事情就算了。


  甚至沒有多餘的威脅,在他們看來,這個條件幾乎沒有被拒絕的可能。


  不過只是一個年輕郎官不懂事而已,好好長長記性就可以了。


  七天的期限也給得非常貼心——長安到郿縣並不遠,考慮到徐子茂有可能主動負荊請罪步行前往,七天時間留得綽綽有餘。


  徐嘉樹一大早來到尚書台,發現自己的位置已經被另一個陌生面孔替代。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徐子茂」,那年輕郎官言語間雖然客氣,說出的話卻不然,「王令君說,此事了結之前,你暫時不用來台閣了。」


  「大名鼎鼎」這個詞,用來形容現在的徐嘉樹,明褒暗諷。


  滿長安都知道,有一個原本前途無量的郎官,就因為一時手賤,惹到了不該惹的人,結果只能灰溜溜地道歉保命。


  聽到這個安排,徐嘉樹沒有感到意外、


  王允就是這樣的人,任何影響他除掉董卓的人都會被迅速拋棄,沒有把自己下獄表忠心,搞不好已經是看在荀爽的面子上了。


  他轉身向那位勸告過自己的老侍郎道謝,得到的只是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冷臉,「交淺言深,徐郎中不必如此,且回家去吧!」


  真不熟。


  很少有人願意在這個時候跟徐嘉樹扯上關係。


  除了外城的甘寧,該來找他的人,昨天也已經都來過了。


  大清早的,徐嘉樹當然不可能回家。


  他一路走到外城,此時的長安與剛來時落滿枯葉的肅殺樣子相比,剛開始有點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樣子。


  經過章台街的時候,看到一排排柳樹迎風飄蕩。


  「這就是所謂的章台柳嗎?」


  想起這裡就是模擬中自己被呂玲綺一槍秒殺的舞台,不由得笑了出來。


  「子茂何須如此?」,甘寧看起來很淡定,「等個那小子落單的時候,一刀宰了便是。」


  你他娘的還真是個天才!

  「興霸真是越來越像書里的豪俠了」,徐嘉樹忍不住感慨,「快意恩仇,泛舟江海,實在令人羨慕.」


  「少來這套」,甘寧撇撇嘴,「不要告訴我你不想宰了那個小兔崽子。」


  你這麼聊就沒意思了。


  「可是很多人不這麼想」,徐嘉樹答非所問,「剛剛我還被一個老侍郎喊著回家呢。」


  「管那些人作甚?」,甘寧滿臉不屑,「聽他們的話做事,我不如一輩子呆在巴郡做一個府吏,連肉都別吃了。」


  巴郡這麼早就有素食主義者了嗎?

  「還是算了吧」,徐嘉樹婉拒了這個沒什麼操作性的思路,「私下仇殺,非士人所為。」


  「我不信」,甘寧小聲嘀咕,「你肯定想好了主意,只是不願意告訴我。」


  「.」,徐嘉樹長嘆一聲:「知我者興霸也」


  「哦?」,聞言甘寧眼前一亮,「子茂想怎麼做,儘管說來,我幫你!」


  「我要去董府還卷宗。」,徐嘉樹正色答道。


  「不要戲言!」


  「不曾戲言!」


  「.」


  「行了行了」,甘寧很不耐煩:「你只需告訴我怎麼做,可以了吧?」


  此人一貫神神秘秘的,一點都沒有個副將的樣子。


  「興霸一點都不信我要去請罪?」,徐嘉樹還想再問問。


  「說不說,不說我走了?」


  「我說我說」,徐嘉樹拉住做勢要走的甘寧,「且附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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