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欲擒故縱,司馬懿告老還鄉(2)
第367章 欲擒故縱,司馬懿告老還鄉(2)
司馬懿透過矇矓的淚光望向那天際的縷縷游雲,慨然又道:「在這六十餘載來,本座和諸君可以說是親眼目睹了這風雲際會間天下士人的三次嬗變——一是漢末諸賢,像王允、荀爽、楊彪、荀彧他們那一代的高士大賢,共同的特點是德勝於才、輕生重義、篤行務實、守節不移;二是建安諸賢,像王肅君、高柔君、賈逵君、滿寵君、蔣濟君、桓范君和本座等,我們共同的特點是德才並舉、追善止過、方圓自如、建功立業;三是像夏侯玄、何晏、嵇康、阮籍、劉伶等,在黃初、太和年間成長起來的名士,對他們這一批,本座就有些不敢恭維了。本座認為他們閱淺歷少,未當大難,生長於錦衣玉食之家,交遊於昇平盛世之際,甘多於苦、逸多於勞,造成了他們才浮於德、華濃於實、輕人重己、好逸惡勞的特點!唉,再往後面看去,世風日下,淫習日濫,那些後來的士人只怕更是德才皆乏、名實交喪,其禍之大愈發不堪深言啊!」
蔣濟聞言,亦是惻然動容,沉沉嘆道:「司馬太傅憂世憂民之心實在感人至深!當今之勢,我等也唯有盡人事而後聽天命了。眼下,我等能為國家爭取栽培得一株好苗就儘力去栽培吧,也不負自己平生濟世理亂之志願了!」
「太傅大人,您莫要過於憂慮,傷了自己的身子啊!」「太傅大人真是聖賢心腸……」高柔、何曾、傅嘏、衛臻等也紛紛發言勸慰司馬懿。只有桓范坐在席間,冷然睨向司馬懿,也不多說什麼。
司馬懿雙掌按在几上,滿臉現出焦慮之色:「哎呀!所以本座才會不辭艱辛東征西戰——本座就是想趁著自己這把老骨頭這幾年還能動,爭取在有生之年把蜀寇、吳賊盡行剷除,為在座的諸君和天下的士民開創一個海晏河清、無兵無戈的太平盛世,讓我們的子孫後代都生活在幸福安寧之中啊!諸君——難道你們願意自己當年在漢末以來顛沛流離、殺伐不休、艱苦備嘗的日子還讓自己的子孫後代也去經歷體驗嗎?」
說到這裡,他已是淚落如雨,打濕了頷下蒼髯亮晶晶一大片。
這一下,在座的公卿大夫,包括桓范在內,都被他深深感動了。他們齊齊起身向司馬懿拱手敬道:「太傅大人胸懷天下、心繫蒼生、仁蓋六合,實在令我等衷心欽敬不已!我等祝願太傅大人千歲千歲千千歲!」
「罷了!罷了!」司馬懿左拳在自己腿膝之上輕輕地擂著,右手向他們揮了一揮,款款言道,「本座近來腿腳舊疾複發,起卧行動是大有不便了。諸君,本座實言相告,今日與你們在此一聚之後,就要返回溫縣孝敬里老家閉門養病了。日後的朝廷樞務,就多多拜託諸君全力協助曹大將軍共同處置了……」
他陡然拋出此話,頓時驚得在座老臣們個個面面相覷,一時竟有些懵了。
王觀第一個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失聲喊道:「太……太傅大人!您……您不能就這麼告病還鄉啊!這大魏社稷,現在是須臾也離不得您在京師主持大局啊!」
接著,蔣濟、高柔、衛臻、王肅、盧毓等也紛紛勸了上來:「太傅大人,您這一去,卻奈天下蒼生何?若說您腿腳不便,我等就聯名上奏陛下,賜予您『乘輦上殿、卧鎮廟堂』的特權便行了!您又何必一意拋下這社稷大事回到溫縣閉門養病呢?」
但不管他們勸得口乾舌燥、白沫橫生,司馬懿仍是不為所動:「本座去意已定——諸君就不要再勸了!」
最後,還是司馬孚出來打了圓場:「列位大人,家兄的性格一向是言出必行,你們也就莫要再逼他了。待他回到鄉下老家靜養幾日,身體好轉之後還可以再回朝輔政的。」
於是,司馬懿這一場歸鄉養病之事方才就此了結。他指著桌几上的點心、茶果,向諸位老臣笑著招呼道:「好了!好了!大家現在就且陪著本座聊一聊清談之戲吧。日後諸君若有閑暇,也是可以到溫縣孝敬里本座的老家來做客玩耍的……」
眾人無奈,只得飲茶品果,談著些兒典章義理上面的辨析之事。
他們玩到半途,卻恰逢鍾會、阮籍二人前來拜訪。司馬懿也讓他倆在席尾坐了,然後撫須開口而言:「本座久聞鍾君、阮君才思穎悟,今日便出一題考一考爾等的學識。這道清談之題,還是當年文皇帝龍潛東宮之時親自擬作的。倘若在那戰亂之世,你獲得了一粒藥丸,而你面前躺著兩個病人,一為你之主君,一為你之父親。他倆都只能服食了你這一粒藥丸才能得救活命,請問你彼時彼境應該將那粒藥丸獻給他倆中的哪一位啊?」
他此問一發,場中一片寂靜。桓范面色微動,琢磨著司馬懿這個問題,目光閃動如電。
司馬懿等了一會兒,開始點名了:「阮君,你先回答。」
阮籍雙眉緊皺,顯得似是左右為難:「司馬太傅,這個問題阮某實在是難以回答。父為己命之本,君為己命之干,本干俱不可失,阮某如何能夠兩全其美?阮某真的是難以取捨——取父而救,則忘君臣之大義,阮某實是不容於天地之間;取君而救,則忘父子之大禮,阮某亦是不容於天地之間!阮某兩難之際,也唯有一死以自裁了!」
「哦?阮君原來是這個答案啊!以死自裁,迴避矛盾——何至於此?」司馬懿深深地瞅了他一眼,又將目光投向了鍾會:「鍾君,你的答案呢?」
鍾會正襟斂色,恭然答道:「啟稟太傅大人,這粒藥丸究竟應該獻給主君還是父親,卻是令人左右為難……不過,會以為在獻此藥丸之前,首先得應該有一個分別……」
「分別?獻葯救人還應該事先有個分別?」桓范在一旁聽了,微微蹙眉,「此話怎講?」 「不錯。事先應該有這樣一個分別:有道之君、無道之君與有德之父、無德之父。」鍾會徐徐答來,「依會之愚見,倘若君有道、父無德,則此藥丸應當獻給主君服用;倘若君無道、父有德,則此藥丸應當獻給父親服用。」
司馬懿抬頭往四下里看了一圈,呵呵笑著,又問鍾會道:「若是君有道、父有德,你又該將藥丸獻給誰呢?」
「那自然是獻給主君了——因為君若有道,則所惠者廣;父雖有德,所益者狹!況且,有德之父他自己也未必會妄受此藥丸。」鍾會侃然而答。
「若是君無道、父無德,此藥丸又該如何而獻?」王肅也插話進來問道。
「這個時候,藥丸就該獻給父親——因為君若無道,則所害者眾,給他藥丸而救,是為虎作倀;因為父雖無德,則所損者寡,而給他藥丸是為盡子之孝。」
聽了鍾會這番辯答,在座老臣們幾乎都不禁撫掌稱絕。司馬懿這時才向其中唯一一個一直是面無表情的桓范問道:「桓大夫,您以為鍾會君剛才所答如何?」
桓范早已看出司馬懿是蓄意借著這個「藥丸獻誰」的清談問題來誘導文武群臣在「純忠」「純孝」立場上潛移暗轉,以「道之有無、德之多少」隱隱作為「為誰盡忠」一題的前提,給他們的思維框上一個模式來操弄他們將來何去何從之際的選擇和行動。於是,他深深笑道:「鍾會君之言雖然確是辭理可觀,但似乎還有些不夠精湛。」
他此語一出,司馬懿臉上的表情不禁一滯。
「請桓大夫賜教。」鍾會面不變色,伏下身來向桓范施了一禮。
桓范摸著自己唇角的鬍鬚,肅然講道:「在彼時彼境之下,君若無道,而本大夫認為你仍應將藥丸敬獻於他——因為你可以在救好了他之後,竭誠輔助他化無道為有道,如此則所益者廣、所濟者眾也!」
聽了他這話,司馬懿的目光立刻灼灼然逼視過來:「桓大夫,以本座之見,若是可化之君,就不為無道之君矣!」
桓范雙眉一挺,用凜然如刀的眼神硬將司馬懿的灼灼目光接了下來:「司馬太傅,桓某一直認為,君雖無道,而臣亦不可不盡忠!君便是君,無論有道無道,臣下都應誓死效忠!比干、屈原,豈不是我等為臣之楷模也?哼!卻不知司馬太傅你當年是如何在高祖文皇帝面前回答這個問題的?」
司馬懿看著他如此激動的表情,一瞬間有些怔住了:孔融的影子一下突然飄過了他的腦際,悠悠忽忽地重疊在了桓范的臉龐之上!他在心底長長一嘆,口中語氣卻軟和了下來:「桓大夫……您這是何必呢?實不相瞞,本座當年在文皇帝面前是這樣回答的——君為天地間之至重至大,懿唯有獻葯於君——和您的答案是一模一樣的。」
柏夫人
忽驟忽緩的絲竹之聲猶如秋風拂葉,柔柔地在半空中搖擺,又彷彿千條垂柳,在這萬象斑駁的人世間長長久久地糾結交纏。奏樂的侍女們或跪或立,俱是穿著半袖華衫,唇上點了胭紅,眉間描了濃墨,捧著精巧的笙簫笛管,纖長白凈如玉蔥的指尖在細圓的音孔上來回逡巡。
對著八瓣蓮花蒙紗小窗,習習的霜風讓何晏覺得有些涼了。他披著的外袍甚為寬大,並不貼身,松泛得如同蓋在窗外池塘上面的那一層乾乾癟癟的枯荷;裡邊空著身架,像極了外表龐大浮華的名門豪宅,門背後卻掩著灰暗的殘磚爛瓦,不過是一片近乎虛無的廢墟,透出一股精美的頹唐。
「善有元,事有會,天下殊流而同歸,百慮而一致。能知其元,則眾善舉矣。故不待多學,以一知之。」
何晏伏在書簡上寫到這裡,將筆擱了下來,心神又被侍女們的絲樂聲吸引了過去:那簫音笛響委婉若翠香院里女人的呻吟,隱隱淌著風月情濃的淫靡。他並不是真的愛好這種樂調,可是比較那些敦厚宏大的雅樂而言,他更情願溺死在這種靡靡之音中。生當風流,死亦倜儻,是他內心深處隱秘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