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魏帝的反擊(4)
第334章 魏帝的反擊(4)
「夫君,外面有一種傳言,說陛下為了提防父親手握重兵而在遼東猝生不測之變,便故意將您和大哥召回京城扣在身邊作為人質監視起來……您還別撇嘴,您自己瞧,您被陛下封為了大內首席議郎,大哥也被陛下封為了散騎常侍,都是些與他近在咫尺的貼身之職!萬一事生不測,他翻掌之間便可將你倆控制於須臾!」王元姬慢慢給司馬昭斟了一杯清茶,用雙手捧著遞了上來。
「我不渴。」司馬昭頭也沒抬,手裡拿著一方毛巾,輕輕擦拭著父親送給他的那塊紫龍玦雪白光滑的表面,神情顯得十分專註,「元姬啊!其實你也是替為夫和大哥空擔心——咱兄弟倆這兩三年裡在京畿之外待得也太久了,也該回來在這天下中樞之地好好活動活動一下筋骨了。」
「夫君,不是妾身在空擔心啊!您應該看得清楚,在父親大人遠征遼東的這半年多時間裡,董司徒和辛毗大人都病歿了,我司馬家一下子便減去了兩大助力;接著,崔司空也病重了,高廷尉又遭到了排擠,現在盧毓尚書在吏部里說話還沒有鄧颺管用,就是妾身的父親也被調到了廣平郡去任太守。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說是讓妾身的父親去經歷親民之職,其實就是想把他攆出朝廷中樞要地!陛下和魏室宿貴們趁著咱們父親大人遠離洛陽京都就一直在拚命地打壓我司馬家族啊!」
那塊紫龍玦被司馬昭極為用心地擦拭得光亮如脂,玦身上盤繞著的那條龍形紫紋更是栩栩靈動,須爪揮揚之際幾欲浮躍而出破空飛去!他將它托在掌心裡細細地瞧著,語氣淡若白水:「你怕什麼?我司馬家素為百年望族之首,當世豪門之冠,根深枝茂蔭蓋天下,豈是他們想搬就能搬得動的?」
王元姬將茶杯輕輕放回了桌几面上,悠悠一嘆:「話雖是這麼說,但別人是在不顧一切地步步緊逼啊!從孫大人、劉大人那裡傳送出來的消息說,衛尉夏侯霸快要被外放出去頂替孟建大人的涼州刺史之職了。孟建大人則被陛下召回京中擔任崇文觀太學祭酒的閑職。曹爽、夏侯玄等魏室宿貴們分明是想把他們的手伸入到咱們父親大人經營多年的關中地帶里去。」
紫龍玦頓時被扣緊了,光滑的玉面倏然印出清清晰晰的指紋,一圈一圈地泛將出去,又緩慢而無聲地融化無蹤。司馬昭的聲音變得沉滯了起來:「夏侯霸要到關中去?哼,這一枚楔子倒是打得又刁又狠,咱們還沒開始向他的京畿大內徐徐滲透,他反倒要對咱們苦心經營的關中之地下手了。」
然後,他目光一抬,筆直地投向了王元姬:「這件事兒,母親大人和大哥知道嗎?」
「這個消息,就是母親大人親口告訴妾身的,大哥也應該早就知道了。」
「哦,母親大人和大哥既然已經知道了,那就不用擔心了,他們自有對策的。」司馬昭聽了,這才臉色一定,神情平復如常,繼續緩緩撫摸著那塊紫龍玦,娓娓而道,「日前陛下下了一道詔書,令將作大匠馬鈞帶領一批能工巧匠,徵發三萬八千名農夫,前去長安城未央舊宮中拆取漢武帝時的大銅人和承露盤,再運回洛陽京城重修柏梁台以立銅人、承露盤。為夫為這件事兒擬寫了一道諫言疏。元姬,你且將它好好修改潤色一下,明日一早為夫便帶進宮去呈給陛下。」
司馬昭讓王元姬幫他修改潤色奏稿是有原因的。她出身山東儒門王氏世家,自幼飽受家學熏陶,其祖父王朗曾經稱讚她「精通文藝,善研詩書,目所一見,必貫於心」。既然身邊有王元姬這樣一個才學超群的奇女子作為賢內助,司馬昭當然會讓她時常輔助自己處置各項外務了。此刻,她聽了司馬昭的吩咐,也不多話,把桌几上放著的那道奏疏稿本拿了過來,細細翻閱著,只見上面寫道:微臣司馬昭謹奏:
昔日堯尚茅茨而萬國安其居,禹卑宮室而天下樂其業;及至殷、周或堂崇三尺,度以九筵耳。古之聖帝明王,未有極宮室之高麗以凋敝百姓之財力者也。桀作璇室、象廊,紂為傾宮、鹿台,皆以表其社稷;楚靈以築章華而身受其禍;秦始皇作阿房而殃及其子,天下叛之,二世而滅。夫不度萬民之力,以從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陛下當以堯、舜、禹、湯、文、武為法則,以夏桀、商紂、楚靈、秦皇為深誡。而今卻唯宮苑是侈是飾,取長安銅人而勞民重役,建承露之台而耗國積蓄——微臣竊為陛下所不取也!
當前吳、蜀二賊,非徒白地小虜、聚邑之寇,乃據險乘流,跨有士眾,僭號稱帝,欲與中國爭衡。今若有人來告:「孫權、劉禪並修德政,復履清儉,輕省租賦,不治玩好,動咨耆賢,事遵禮度。」陛下聞之,豈不惕然惡其如此,以為難卒討滅而為國憂乎?若使告者曰:「彼二賊並為無道,崇侈無度,役其士民,重其征賦,下不堪命,吁嗟日甚。」陛下聞之,豈不勃然忿其困我無辜之民,而欲速加之誅,其次,豈不幸彼疲弊而取之不難乎?苟如此,則可易心而度,事義之數亦不遠矣。
且秦始皇不築道德之基而築阿房之宮,不憂蕭牆之變而修長城之役,當其君臣為此計也,亦欲立萬世之業,使子孫長有天下;豈意一朝匹夫大呼,而天下傾覆哉?故臣以為使先代之君知其所行必將至於敗,則弗為之矣。是以亡國之主自謂不亡,然後至於亡;賢聖之君自謂將亡,然後至於不亡。昔漢文帝稱為賢主,躬行約儉,惠下養民,而賈誼方之,以為天下倒懸,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嘆息者三。況今天下凋敝,民無擔石之儲,國無終年之蓄,外有強敵,六軍暴邊,內興土木,州郡騷動,若有寇警,則臣懼版築之士不能投命虜庭矣!懇請陛下深長思之!
王元姬慢慢讀罷,蛾眉漸蹙,面色微微變了:「夫君這一篇諫言疏固然寫的是峻直深刻,砭骨三分,堪稱為天下萬民而立言。妾身舉筆亦無處可改。只是您萬一向上發出,觸怒了龍顏,又當如何?」 「愛妻以為為夫此疏乃是不擇人、不明時、不順勢而妄發耶?」司馬昭深深然注視著她,「為夫此奏一發,實乃公私兼顧,義利雙收也!你想,以公理言之,為夫職在議郎,自當義不容辭為社稷大業諫與諍,必會贏得天下士民歸心景仰;以私利言之,為夫此奏文筆中情中理,不偏不倚,剛柔得宜,魏室宿貴們終有嫉恨而無隙可乘,況且陛下本人又一向以開明之君自詡。」
王元姬玉頰上緩緩現出一種深沉莫名的笑容來:「聽夫君這麼一講,妾身終於明白了。夫君您公開呈上這一道諫言疏,實際上是在天下士民面前彰顯我司馬家的清正精忠,親民恤士之高風亮節,從而為我司馬家更為廣泛地招納人心啊!」
就在司馬昭與王元姬在密室里認真討論如何修改潤色那道諫言疏的同時,武衛將軍曹爽、虎賁中郎將夏侯玄、駙馬都尉何晏、吏部侍郎鄧颺等人正在夏侯府後花園的養心亭里聚會交談。
夏侯玄站在案幾之前,身形微微前傾,左右兩手分別握著一支毛筆,同時在案几上兩條絹幅面上筆走龍蛇,灑興而寫——他右手筆下寫的正是何晏所著的《無名論》:「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無名,故老氏曰強為之名。仲尼稱堯蕩蕩無能名焉。下雲巍巍成功,則強為之名。取世所知而稱耳。豈有名而更當雲無能名焉者邪?夫唯無名,故可遍得以天下之名名之;然豈其名也哉?唯此足喻而莫終悟,是觀泰山崇崛而謂元氣不浩茫者也!」
他的左手筆下同步而寫的卻是《道論》:「有之為有,恃無以生;事而為事,由無以成。夫道之而無語,名之而無名,視之而無形,聽之而無聲,則道之全也。故能昭音響而出氣物,包形神而章光影。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矩以之方,規以之圓。圓方得形而此無形;白黑得名而此無名也。」
在旁人看來,夏侯玄雖是雙手同時揮筆而寫,然而其動作之疾緩、轉折之曲直、周旋之寬窄卻是合節合拍,一氣呵成,毫無遲滯。右邊的《無名論》之字體寫得端方莊重、典雅古樸;左邊的《道論》之字體卻寫得輕靈圓融,瀟洒飄逸!一直靜靜觀賞著他寫完字幅的鄧颺不禁走近前來,幾乎忍不住伸出手指要去撫摸那條幅上的一行行墨汁淋漓的字跡,失聲嘖嘖嘆道:「好精深的文章!好漂亮的書法!前朝名師梁鵠之方楷、一代鴻儒蔡邕之圓隸,俱不能及也!何大人,您也過來欣賞一下吧!」
那邊,面色白若傅粉的何晏正將自己的雙手浸在侍女端上來的銅盆之中,撩著清水輕輕地搓洗著。他的聲音始終那麼溫綿如春水:「別催,別催,等晏凈過了手之後,自當過來向夏侯君討教討教。」
曹爽正負手而立,投目望來,瞧著何晏那皎白的雙手在透亮的清水中悠悠滌盪,隨著淺淺的波紋漾起,亦不見一星半點兒的脂粉飄蕩散開。看來,他那一雙手的皮膚,果然是天生的白皙如玉,絕非塗脂抹粉所致。
夏侯玄慢慢擱下了雙手所執的那兩支毛筆,一邊打量著自己的這兩張字幅上還有什麼瑕疵,一邊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鄧颺道:「鄧君,你還沒告訴我遼東戰事的情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