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帝室的沉浮(4)

  第295章 帝室的沉浮(4)

  他正想之間,一名親兵侍衛「噔噔噔」快步跑上台來,單膝跪地稟道:「啟稟丞相大人,尚書僕射蔣琬、度支尚書楊儀、前將軍姜維、諫議大夫費詩、太史令譙周前來求謁。」


  諸葛亮聽了,徐徐搖著鵝羽扇的右手不禁微微一僵:「哦?費大夫和譙大人也來求見?唉!好吧!且請他們去到中軍主帳稍候。」


  他一邊說著,一邊招手喊過劉諾來,吩咐道:「劉君,你稍後傳下本相的指令給魏延、王平、馬岱三位將軍,讓他們帶領眾戰士再練習兩遍『八卦陣』之戰法,然後就放大家休息了吧!」


  前幾日,吳國特使趙咨來到成都,向蜀漢朝廷帶來了一封孫權的親筆信函,裡面的內容主要如下:東吳已經決定依據種種「天降祥瑞之兆」,順天應人而開泰稱帝,並與偽魏的「青龍」年號相對應而改年號為「黃龍」,他非常希望蜀漢能夠以「東西二帝並尊同敬」之務實態度而禮待之,最好還能派出使臣前來慶賀。倘若蜀漢接受了以上這些事實和要求,吳國便與蜀漢結為「兄弟之邦」,聯手結盟,以「平分中原」為議定條件,共同舉兵討伐曹魏。


  他遞上的這道來函,在蜀漢朝廷上下掀起了軒然大波。諫議大夫費詩、安漢將軍李邈、大司農孟光、少府卿陳祗等紛紛憤然反對,理由自然是堂皇正大的:大漢正統之名分乃是萬世一系、至高無上,焉能與江東孫吳這樣乘時牟利的割據之雄分享?現在,大漢凌駕於四海六合之上的最可貴的地方,就是這道正統名分了——如果咱們自己也把它拱手分送於人,豈不是「漢將不漢、國將不國」了?這怎麼能行?


  而且,那趙咨在拋出了孫權的這封信函之後,居然厚著臉皮就在成都使館里怡怡然住了下來,擺出一副「不得結果誓不還」的姿態,每天還跑到蜀宮午門前去催問漢廷的答覆。


  這一下,更是激得費詩、孟光、陳祗等義憤交加——孟光有一天傍晚就跑到使館里和趙咨大吵了一場,甚至喊出讓他「滾出成都」的重話,那趙咨卻仍是含笑受之,彷彿毫不在意。


  孟光氣得跑去又聯合了費詩,急忙上朝向蜀帝劉禪提呈了請求下詔驅逐趙咨的奏疏。然而,他們那些奏疏呈上去之後卻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沒有了迴音——他們這時才明白:原來劉禪在這個事兒上也是抱著模稜兩可的態度啊!他既然存有這樣的態度,那就只能請出託孤執政大臣、當朝丞相諸葛亮前來決斷此事了。


  這一回過神來,費詩等人方才發現:身為蜀漢執政大臣、權重朝野的諸葛亮,竟然一直在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保持著耐人尋味的沉默!他的表態,也始終是一個謎呢!

  生性耿直的費詩顧不得許多,今天就陪著前來京郊行營彙報軍政庶務的蔣琬、楊儀、姜維等人,親自趕到了諸葛亮面前要問個清楚。


  他剛在行營大帳中落座等待沒多久,帳門外守卒一聲高呼傳來:「丞相駕到!」


  隨著這一聲高呼,蔣琬、楊儀、姜維、譙周等肅然而起,畢恭畢敬地迎著那個英挺高揚的身影便俯身揖禮下去。費詩卻只是站起身來,向諸葛亮拱了拱手:「費某在此向丞相大人見過禮了。」


  「公舉(費詩的字為「公舉」),真想不到你今日竟然亦有雅興親臨本相這裡前來相晤!本相有失遠迎了!」諸葛亮笑容滿面地和他打過招呼,語氣里透出一種別樣的親切來,「坐!坐!坐!你今日來此,有何示教?本相洗耳恭聽。」


  費詩也不客氣,坐回席上就侃侃然言道:「丞相大人可知東吳那趙咨小兒此番西來之意乎?」


  「哦……公舉原來是為他而來呀!」諸葛亮淡然而笑,「本相雖是尚未親見趙咨,但亦知他之來意一二……」


  「費某也清楚丞相大人近日忙于軍務,或許對趙咨此行之意知而不盡:那東吳小兒孫權竟派趙咨前來遞函,聲稱意欲與我大漢『並稱東西二帝』,還痴心妄想我大漢派遣使臣前去慶賀!是可忍,孰不可忍!」費詩一談到這事兒,便是雙眉倒豎、滿臉不平之色,「我大漢堂堂之正統名分,足可光耀日月,豈能由他江東鼠輩私竊偷占?費某特來提醒丞相大人千萬莫要受其蠱惑!」


  諸葛亮聽著費詩這一番慷慨陳詞,手中鵝羽扇輕搖,面色凝重,久久不語。這費詩非同常人——他乃是蜀漢朝廷之中資望最深的「益州本土派」士林領袖,素以直言敢諫之行而揚名遠近。想當年先帝劉備以漢中王的身份開泰稱帝之際,包括諸葛亮在內的朝廷眾臣都紛紛聯名勸進,只有他作「仗馬之鳴」,上疏諫阻道:「殿下以曹操父子逼主篡位,故乃羈旅萬里,糾合士眾,將以討賊。今大敵未克而先行自立,恐人心疑惑也。昔高祖與楚約,先破秦者為王。及下咸陽、獲子嬰,猶懷推讓;況今殿下未出門庭,便欲自立耶?愚臣誠不為殿下取也!」結果被劉備一頓嚴訓,並貶官兩級以思過。但費詩卻仍固執己見而不認錯。所以,劉備亦不得不稱他是「天生硬骨,能立清議」。像他這樣的角色,又焉是諸葛亮以口舌之辯所能折服得了的?


  諸葛亮沉吟了半晌,最後還是一咬牙,直言而答:「本相就此番趙咨前來請求其國與我大漢『並尊稱帝』之事寫有一道奏摺,準備呈給陛下決斷——公舉您不妨先過目一閱。」 費詩微微一愕:原來丞相已早有定見了?他伸手接過那奏疏,只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

  臣亮啟奏陛下:


  近聞趙咨之事,老臣思之熟矣。依老臣之愚見,吳越孫權懷有僭逆之心已久而特未公然稱號耳!我大漢所以略其釁情而不顧者,求其掎角之援也。今若明加顯絕,彼仇我必深,難保其不會移兵西犯。如此一來,我大漢不得不與之角力,須並其土而後再議中原。而彼賢才尚多,將相緝穆,又未可一朝定也。雙方頓兵相持,坐而待老,使北賊得計,決非上策之選也!昔日孝文帝卑辭厚幣以事匈奴,先帝亦曾優先與吳為盟而抗曹氏於赤壁,皆系應權通變、弘思遠益之智舉,而非匹夫匹婦之為忿妄動可比。


  今議者咸以為若我大漢讓其名分以驕之,則孫權必妄自尊大;孫權妄自尊大,則志望已滿,利在鼎足,而難有上岸之情,未必與我大漢并力討魏,實不可信也。如此之議,老臣皆以為似是而非也!何者?其智力不侔,故限江自保耳!孫權之不能越江,猶魏賊之不能渡漢,非力有餘而利不取也。若大軍致討,彼高則分裂其地以為後規,下當略民廣境、示武於內,非端坐者也。若就其不動而睦於我,我之北伐必無東顧之憂,還能使魏境河南之眾不得盡西,此之為利亦已深矣。故而,孫權僭逆之罪,實未宜明也,須當包容之。老臣在此懇請陛下深長思之!


  費詩的目光在那奏疏上獃獃地凝視著。過了許久,他的雙手才激烈地顫抖了起來,幾乎把握不住那捲竹簡——他猛地抬起頭來,死死地盯著諸葛亮,眸中儘是一派哀傷悲慟之色,聲音也變得顫顫巍巍的:「老……老夫真不敢相信——這……這道奏疏居然會是丞相大人您……您寫的!滿篇利害算計之言,沒有一句禮法名理之語!何其悖也!若……若是換了別人,老夫早已罵他為國賊而重重劾之了!」


  諸葛亮用手中鵝羽扇微微掩住臉頰側了開去,彷彿也不願與他直面相對。


  費詩仍是筆直地瞪著他,眼角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丞相大人,請聽費某直言——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其之白,其之節,正乃玉與竹之可貴於眾也!我大漢之所以傲視魏賊、吳虜而雄立於世者,正因我大漢有堂堂正正之正統名分、四百年之氣數淵源也!您……您不也是曾經講過,『漢賊不兩立,正偽不同路,王業不偏安』嗎?如今我大漢自棄正統之名義而與吳虜並尊同號,豈非『自損其白、自毀其節』乎?又猶如士人之與豬狗同席,豈可謂之宜乎?」


  他這番話如同重重一錘打在了諸葛亮的胸口之上,痛得他臉上肌肉一陣抽搐。


  「丞相大人,我益州上下百萬士民為何對您之號令積極響應耶?只因您與當今陛下擁據四百年炎漢之大名大義矣!當年以奸詐無比之陰梟王莽尚且不能僭逆成功,而又何況今之曹叡小兒與孫權匹夫乎?您自己在建興二年裡不也曾對杜微先生聲稱,『曹丕篡弒自立為帝,是猶土龍芻狗之有名也,必不能久矣!』您今天卻又為何如此媚事江東孫氏,不惜食言而肥乎?」


  「費大夫!您未免言之太甚了!」蔣琬在旁邊再也聽不下去了,憤然而道,「當年先帝為報關侯之仇而致夷陵之敗,此為殷鑒不遠——如今我大漢可有實力能與魏賊、吳虜兩面開戰乎?丞相此舉,乃是舍小義而取大敵,實為顧全大局、忍辱負重……」


  姜維也朗聲而道:「倘若此番北伐我軍揮戈而下長安,屆時孫權匹夫自會戒懼自省而歸其僭號,於我大漢又何損乎?」


  諸葛亮將手中鵝羽扇輕輕一抬,止住了他們的爭辯,緩緩閉上雙目,深深而言:「費大夫說得沒錯,本相此舉,確有負國負民之謬,壞了朝廷名分……公舉盡可上表而重重劾之,以示我漢廷有直諫之言;而本相亦自會甘受責罰,決無二言。但,為了此番北伐的底定功成,為了實現先帝和列位先烈諸君『肅清中原、重振漢室、光復兩都』之遺志,本相願以任何代價、任何手段而奉獻之——哪怕身名俱焚,亦在所不惜!」


  說到此處,他雙眸一睜,灼灼精芒暴射而出:「西佛有言,『吾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此為本相之心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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