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掣肘後方(2)
第134章 掣肘後方(2)
荀彧聽得他這問話,卻並沒有介面回答,心中只是長長一嘆:王朗大夫你有所不知啊!若非老夫的侄兒荀攸在那裡一直極力干擾和誤導曹操的臨機決策,曹操怎會犯下「取江陵而舍夏口、貪小利而忽遠圖」的全局戰略之謬誤?公達在他身邊「見縫插針」「順成其過」,確也是步步蹈虛、著著奇險,一路斗得是好不辛苦!自眼前的情勢而觀之,他已基本完成了自己當初密囑託付給他的「絕密使命」。不過,曹操亦決非等閑之輩,日後他細細反思之後,亦應省悟得到公達在他那一番錯誤決策當中起到了某種微妙而隱秘的「誤導」和干擾作用,必定會對公達有所懷疑和疏遠的。唉!公達今後在曹府相署里的日子必將過得愈加艱難,愈加危險啊……然而,荀彧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把自己整個家族為殉忠漢室所作的每一步貢獻、每一分努力都深深埋藏起來,永遠由自己默默無言地承受下來,永遠也不向外界的任何人表白和袒露什麼。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和自己整個家族應當義不容辭地付出的,一切都該是天經地義、無怨無悔的。
場中一下靜默了半晌,荀彧忽又開口言道:「其實,彧現在最為關切的是江東孫權那裡會不會抓住眼下這個機會儘快與劉備、諸葛亮他們聯手結盟以共抗曹操。當然,依彧先前之所見,孫權一直在江東磨刀霍霍,對荊州始終是心懷叵測,應該是不會希望它這個戰略要地落到曹操手中的。所以,孫權與劉備聯手抗曹的動機是充分的。
「話又說回來,雖然劉備一方退守到夏口城獲得了喘息之機,但他們的兵力實在太弱……若是江東方面再不儘快發兵馳援的話,萬一曹操舉兵全力掃蕩而來,劉備也終是孤城難守,寡不敵眾。唉!這冥冥上蒼留給他們雙方騰挪迴旋的時間實在是已經不多了……」
荀彧的告民血書
言至此處,他目光一動,忽地看向了王朗:「王大夫,彧還聽聞江東一帶有不少清流名士在與曹操『戰』或『和』這兩端之間搖擺不定,顧雍、步騭、秦松他們江東本地郡望士族為保自家私利而迎曹投降,這還尚在情理之中;張昭、孫邵、虞翻他們素為漢室純臣、忠良之士,怎麼也會跟著顧雍、步騭、秦松等人沒了自己的主見?」
「這個,正是今日朗冒險來急見荀令君您的原因。」王朗先抬眼暗暗看了一下四周的情形,又從懷裡摸出了一封信函,小心翼翼地呈給了荀彧,「這就是張昭代表江東孫氏幕府諸士給朗和您寫來的密函,他在函中懇請咱們給予他們『順禮合法』的指導……」
荀彧接過那封密函,一邊埋頭認真地閱讀著,一邊深深地嗟嘆道:「是啊!子布(張昭字子布)也是我大漢一代貞臣,從來是循規蹈矩,『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當然,他對擁兵數十萬、淫威震天下的曹操是不會畏懼的。但是,他對曹操身上所裹挾的大漢丞相之正統名分卻不能不有所顧忌,被扣上『名教孽徒、漢室叛臣』的這個『罪名』,他張子布和江東諸士誰都有些撐持不起。不過,咱們只要向他們言明了曹操『託名漢相,實為漢賊』的真面目就行了,幫助他們卸下那個當『名教孽徒、漢室叛臣』的心理包袱,他們也許就能夠『輕裝上陣』,聯劉抗曹了吧……」
他喃喃地說著,將右手中指放進口中輕輕咬破,一股鮮血涌了出來,宛若瑪瑙一般紅潤奪目。他就這樣用手指沾著自己的鮮血,在那封張昭寫來的密函結尾處寫下了一行方正遒勁的楷書:「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荀彧敬復。」
王朗在一旁看得淚落如珠,聲音也哽咽了起來:「荀……荀……荀令君,您……您……」
荀彧臉上卻依然是那麼恬恬淡淡的一派笑意,輕輕將那寫有自己血書的張昭密函遞迴給了他,語氣顯得悠悠遠遠:「您就將這封密函回寄給張子布吧,他看了之後,應當懂得如何作出『順禮合法』的抉擇的……」
「倘若天下儒士人人都能像荀令君您這般精忠淳德、高風亮節,縱使便有十個曹孟德,又焉敢妄生登天問鼎之逆志乎?」王朗含淚而嘆,「可恨華歆、董昭、郗慮這些佞人,只知阿附強權,不惜與盜為伍,日後有何面目敢見孔聖先賢與自家列祖列宗於泉下乎?」
荀彧沉默了片刻,忽地徐徐而言:「彧近來聽聞許都宦場之中又憑空添了許多『後進新人』進來,不知他們是何來歷?王大夫可否告知一二?」
「唉!荀令君您近來養病在家,實是有所不知啊,這華歆自掌管吏部以來,是大張旗鼓地全力推行曹孟德『不問德行、不問學術、不問門第、不問師承、唯才是舉、唯功是擢』的典選方略,什麼竊金淫嫂、雞鳴狗盜、不學無術之徒都爭先恐後地混了進來……」王朗一談到這個問題就氣不打一處來,「華歆從關中招來的那丁儀、丁廙兄弟,一個是目眇貌丑、有辱斯文,一個是貪杯好色、臭名遠揚,我家王肅與他倆同席而坐都自覺失了身份。」 荀彧默默地聽著,卻不發一語。他從近期華歆大規模招攬寒素才幹之士進入許都官場中嗅出了一絲異味:曹操這是在為自己將來代漢篡位做著人事方面的鋪墊啊!王朗說什麼「目眇貌丑、竊金淫嫂、雞鳴狗盜、不學無術、貪杯好色」等等,那都是細枝末節的事情。你以為曹操選人取士就不重視「德」與「功」嗎?他也是重「德」重「功」的。他選人之德的核心內容是「向誰效忠」;他取士以功的核心內容是「為誰立功」。向曹氏效忠還是向漢室效忠,為曹氏立功還是為漢室立功,這是他用人納士的兩條根本「底線」。除了這兩條根本「底線」之外,你目眇貌丑也罷、貪杯好色也罷、竊金淫嫂也罷、雞鳴狗盜也罷、不學無術也罷,在曹孟德眼裡都算不了什麼的。換而言之,他廢除東漢以來「德才兼備、以德為先」的用人大綱,代之以「附曹則用,悖曹則棄,論功行賞,唯才是舉」的取士方略,實為破漢立曹之一大舉措,其影響至為深遠也!
「荀令君,您知道嗎?曾經身為大漢帝師後裔的沛郡桓氏也開始向曹孟德靠攏了……桓氏一族的長老桓階近日也應辟出任了曹操的丞相府副長史之職……」王朗還在那裡嘮嘮叨叨地說著,臉色甚是憤憤不平。
這時,荀彧卻一字一句沉沉緩緩地開口了:「吾之炎漢,自孝武大帝罷黜百家,表彰六經以來,師儒之風雖盛,而大義之澤未顯,故而王莽篡位建偽,竟有頌德獻符之徒虛飾以興;光武大帝有鑒於此,故而尊崇節義,敦厲名實,以經明行修、知而能為之士為固國之本,引得天下風俗為之一凈。直至桓、靈二帝之時,國事日紊,權閹肆威,強臣作亂,仍有李膺、陳蕃、范滂、劉陶、皇甫嵩之賢接踵而起,依仁蹈義,據理而爭,不令炎漢氣脈絕於一旦。彧如今唯有繼承前賢往聖之志,一脈相傳,薪火相承,固守終身——似華歆、桓階之輩臨難易心之行,彧永不能為也。」
聽著荀彧這一番鏗鏘至極、擲地有聲的話語,正喃喃絮叨著許都官場變化的王朗一下停住了嘴——淚水,又一次打濕了他的眉睫。
曹丕又算一卦
這段日子,曹丕過得是前所未有的風光和愜意。這種風光和愜意突出表現在他日常生活當中兩個方面所發生的顯著變化。一方面,作為曹操親自指定留守在許都的坐鎮統監全權特使,他終於嘗到了像自己的父相一樣「權傾滿朝、勢壓百僚」的甜頭,每天在議事廳上看著昔日那些一個個自命清高、傲視闊步的名士大夫們在自己面前忽然變得禮敬三分、俯首折腰,他表面上雖是裝得彬彬有禮,心底卻不禁開心得像撿了什麼寶貝似的,滿腔的得意之情幾乎是抑之不住,稍不留意剋制就從眉眼間溢了出來;另一方面,在他自己的府邸之中,先前和他一直不冷不熱的寵妾方瑩近來也忽然變了一種態度,一改以往那種漠然不可親近的「冰美人」形象,對他日漸一日地溫存體貼、逢迎奉承起來,那股子從她骨髓里融淌出來的媚勁兒弄得曹丕整日整夜裡樂酥酥的,一股身為「大男子偉丈夫」的征服感和成就感就此在他心底油然而生,久久縈繞心瓣而難以淡去。他其實也懂得讓自己一時成為「大男子偉丈夫」的關鍵之所在——那就是父相交付在他手裡的那顯赫至極、炙手可熱的絕大權柄。只不過,他也明白這一切的美好感覺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須盡歡」,能享受一天就是一天了。
在飄飄然的極度興奮之中,曹丕想起了當日在許都東郊外棲霞峰青雲觀中那位玄機子來,他可真是「百算百中、靈驗如神」的奇人啊。當初自己裝成寒門士子前去問卦,他就愣是占斷出了自己是天降吉兆的「大貴人」來!看來,自己不相信這「天命」還真不行啊!於是,為了祈求冥冥上蒼永遠垂幸於自己,曹丕便照著大漢曆書挑了個黃道吉日,推掉了一切公務,仍是微服簡從,悄悄一個人去了青雲觀進香禱告。
兩個多月過去了,青雲觀里依然是松柏森森,修竹幽幽,庭前階上亦是草色青青,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
輕輕推開山門,踏著滿徑的落葉,曹丕徐徐游步在曲曲折折的迴環長廊之間。走到一座雕鶴繪鸞的鏤空照壁前,他心頭怦然一動,急忙回過頭去。那位身披五禽羽衣,頭戴七星高冠,氣宇飄逸的玄機子正手持一柄烏木拂塵,雙頰笑意盈盈,遙遙向他迎視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