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曹操一出錯,司馬氏笑了(6)
第96章 曹操一出錯,司馬氏笑了(6)
他忽地一下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看著兩個兒子,肅然言道:「曹操一世英雄,拼到今天這般的雄厚基業,末了不也是在這『不謙』二字之上栽了大大的跟頭嗎?現在想來,孔融逼曹操讓出武平縣封邑,勸曹操『戒於盈滿、恭慎自守、尊上澤下』,雖然是那麼的刺耳難聽——然而這些恰恰正是推動曹操真正自我提升德業的絕妙諫言。他若是謙以自持,認真做到了這一切,必然會成為第二個西伯姬昌,必然會真正達到天順人歸的,荀彧自然也不會舍他而去。只可惜,曹操自以為中原已定、大局已定,未免有些驕橫起來,哪裡再做得出這種『虛懷若谷、返躬自省、屈己從人』的聖賢之舉來?唉……正是這『不謙』二字一下便阻住了他的功業拓進之路啊!這個教訓,真的很深刻啊……」
抉擇
「如松之操,如竹之節。守道不移,殉志不悔。樑柱折兮,哲人萎兮!大漢純臣,百世流芳。天步艱難,吾誰與偕?……」
荀彧喃喃地念著自己給孔融寫的誄辭(悼念死者的文章),慢慢從案上的烏漆木盤之內拈起了三支靜靜而燃的線香,輕輕地插進了那尊三足金猊香爐之中。然後,他雙目微閉,兩掌合十,默默地向那三支線香俯首行了三禮,足足向孔融的在天之靈致哀了一刻多鐘。
「叔父大人……死者已逝,魂歸蒼冥,終得其所。您卻還一肩擔負著匡漢濟世的大任,前程迢迢、艱危百狀,務必要節哀順變、保重身體啊!」荀攸終於再也忍不住,開口向他鄭重勸道。
荀彧緩緩轉過了身,在席位上正襟端坐。他靜默了一會兒,凝定了心神,開口問道:「你已向曹操建議南征荊州之際從葉縣、宛城之間潛軍疾進,奇襲劉表、劉備於無備之中——那麼,曹操的反應是什麼?」
「曹丞相認為此策甚妙,當場予以採納。」荀攸恭然答道,「依侄兒之見,主要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促成了曹丞相決定採用此策……」
「愚叔料得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是什麼。」荀彧在荀攸面前並不需要虛飾什麼禮儀,直直地開口說道,「可是荊州牧劉表疾在不治、奄奄向斃了?」
荀攸沒有料到自己這位叔父近日來足不出戶竟仍對天下要事了如指掌,不由得心中暗暗嘆服,仍是恭然而答:「叔父大人所料不錯。據荊州方面的眼線傳來的絕密消息,荊州府僚們已經半個多月未曾見到這位荊州牧大人的面了,日常州務均由他的妻弟、牧府司馬蔡瑁代為處理。聽說幾日前他還召見劉備以示託孤之意,劉備那時不知怎的竟沒有接受。曹丞相就是因為知道此事之後,害怕荊州事有突變,才決定採用侄兒的拙計火速潛行進發……」
「是啊!曹丞相一聽到劉表病危便以為是自己的天賜良機到來了。蔡瑁、蒯越、張允、王粲、韓嵩他們早就被曹丞相暗中收買了,劉表一旦病歿,只要劉備未能抓住機會跳出來反客為主,那麼蔡瑁、蒯越、王粲他們一定會將荊州拱手奉上的。」荀彧瞧著三足金猊香爐里輕煙裊裊,聲音淡若止水,「他這一次決定速發奇兵潛軍進討,是想打劉備一個措手不及,而進軍之前說不定他已暗中約定蔡瑁、蒯越、王粲等與他一道乘機腹背夾擊劉備……賢侄,是也不是?」
「叔父大人實在是料事如神!」荀攸深深一嘆,「曹丞相寫給蔡瑁等人約定腹背夾擊劉備的密函,昨日下午才剛剛以八百里加急快騎疾發出去。」
「唔……就戰略手法而言,曹丞相這一著出其不意、裡應外合、借力打力的妙招自然是相當漂亮的,也有可能取得一時的成功……」荀彧點了點頭,忽又暗暗皺了皺眉,「不過,從整個南征的戰略布局上看,曹丞相還是偏差了不少。首先,南征荊州,必會引起江東孫權唇亡齒寒之憂,引起他的警惕和提防——在這樣的情形下,曹丞相不應該只盯著劉備這樣一個敵人,還要把江東孫權一方的勢力納入到自己的全局謀划當中未雨綢繆;其次,江東孫權才是曹丞相當前的首要勁敵,他兵多將精、戰備充足,居中坐鎮柴桑,一分其軍西守鄂城,一分其軍東伺合肥,這都說明他早有渾水摸魚、火中取栗之陰謀暗藏於胸,只是隱而未發罷了;第三,曹丞相將大軍集中一路,直逼荊州,未免使關西、合肥兩翼空虛,倘若……倘若這關西、合肥兩翼猝生烽煙之警——曹丞相那時勢必首尾難以兼顧,進退維谷而左支右絀。」
荀攸聽到這裡,不禁目光一動。怪不得叔父大人建議陛下將馬騰任為衛尉拉在身邊,原來是為陛下在關西一線伏下了一著絕妙好棋啊!只要時機一到,陛下就可以啟用這著妙棋讓曹丞相暗吃苦頭……他心裡明白了這一切,臉上卻未現出任何異樣來,只是靜靜聆聽而並不多言。
「當然,曹丞相也未必不知他的布局不甚妥當,但他一來太過忌憚劉備會在劉表病歿之際於荊州反客為主、搶了先手,二來又太過輕視江東孫權的智勇之能,只想一鼓作氣拿下荊州、生擒劉備,然後挾戰勝之威,逼迫孫權不戰而降。唉……劉備此人何等狡猾,豈能輕易被他所擒?孫權此人又是何等陰鷙,豈能輕易被他嚇服?曹丞相這一番南征之役,只怕會遭到一場大大的頭痛。」
荀彧講到此處,面龐之上忽地浮起了一絲苦澀的笑意:「唉!愚叔對曹丞相一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今在這南征在即的緊要關頭,愚叔卻洞見其誤而不加勸諫,這恐怕是愚叔十幾年來在曹丞相身邊並肩對敵的第一次吧?愚叔心中的酸甜苦辣種種滋味實是一言難盡……」 荀攸面色黯然,沉沉一嘆:「可惜,曹丞相守節不終,最後還是背棄了『匡扶漢室、忠君濟世』的崇高之志,這也怨不得叔父大人。」
「雖說如此,我心中還是十分難受……十分難受啊!其實我一直是盼著大家齊心協力能夠早日平定天下,重現堯舜盛世的太平之治!如果曹丞相此番南征獲得全勝,天下必定重歸一統、百姓必定重返安寧昇平。亞聖孟子有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又言,『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念此二語,愚叔實是無顏面見天下士民矣!」
荀彧喃喃地自語著,伸手拿過案頭上放著的那幅曹操《對酒歌》的帛書,靜靜地注視著,眼帘里淚光矇矓。
正在這時,他的長子荀惲從書房門外輕叩而入,向荀攸點頭打了個招呼,走近案前深施一禮:「孩兒給父親大人請安了。」
荀彧的目光從手中握著的那幅帛書上移了開來:「你到城南的庶民棚居之區撫貧問飢的情形如何?」
「父親大人,請恕孩兒不孝!您這個月二千石的俸米,已經被孩兒擅作主張給那些貧困庶民們分發乾凈了……」荀惲眼裡淚光閃閃,「據說張大娘家的三個兒子、吳大伯家的兩個孫子都要被官府徵召入伍去充當南征的役夫,他們幾家人都哭得淚人兒似的,只怕這一去征途艱險以後再難相見了。那裡的百姓一聽到朝廷又要用兵打仗,不禁人心惶惶。他們的生活可真苦啊,這才過了幾天的安生日子呀。」
他話猶未了,抬眼一看,不由得急忙停住。只見父親早已聽得是淚流滿面,一顆顆淚珠垂掛在他頷下須髯之上閃閃發亮。他慌得喊了一聲:「父親大人,您……」
「沒……沒什麼的。」荀彧哽咽著聲音,慢慢俯下臉去,捂住了胸口,再也講不出話來。他從書房一扇開闊的軒窗遙望出去,彷彿穿越了許都厚厚的高大城牆,遠遠地投向了廣袤的大地。
連綿的群山蜿蜒起伏,奔流的川河縱橫交錯,一汪汪湖泊清流見底,魚蝦成群,一片片森林陽光明媚、鶯歌雀舞,肥沃的田園裡鋪滿了綠油油的稻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夫村婦們唱著歡樂的歌謠耕作著、收穫著,白髮蒼蒼的夫子在塾堂上握著書簡教孩子們用稚嫩的童音清脆地朗誦著文章辭賦……那是一幅多麼富庶康樂的盛世畫卷啊!
猝然之間,驚雷般的鐵蹄「咚咚咚」從天而降踏碎了這美好的一切:大地彷彿在動蕩之中戰慄呻吟,縱橫千里再沒有一個平靜的角落;高山崩坍、江河泛濫、地動山搖,一塊塊良田沃野如同草紙一般被揉皺、撕裂。一個個村莊燃起了熊熊烈焰,一座座城堡在震耳欲聾的金戈交鳴聲中化為廢墟……可憐的百姓猶如驚慌的螻蟻一樣在鮮血與戰火之中掙扎著、潰逃著、呼救著、悲號著、詛咒著——一幕又一幕悲慘的景象層層疊加而來,淹沒了荀彧的整個視野……
他的淚水宛若清泉一般沿著兩邊臉頰奔流而下:「唉……不能再這樣下去啊!黎民何辜?黎民何辜啊!天地之間,民為至貴!我……我要去丞相府。」他一邊喃喃地念著,一邊猛地坐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