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火把與口哨
第12章 火把與口哨
一
我三嬸姓顧,名雙紅。她嫁到我們家那年,村頭那座有著高高的尖頂、據說是義大利人設計修建的教堂失火燒毀。教堂里有一幅壁畫,畫著一隻健壯的母狼和兩個叼著母狼奶頭吃奶的男孩。當時那教堂是我們村小學的教室,我們把上學說成「進狼窩」。我們村這所小學是初級不完全小學,只有三個班,分三個年級,混在一起上課。老師也只有一個人,算術、語文、體育、音樂、圖畫都是他來教。他姓宋,名魁,是村裡最有知識的人。宋魁老師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但他不回家住,他就住在教堂內那個沿著木板樓梯可以上去的、據說是義大利牧師呂鬼子曾經住過的房間。因為我們家與宋老師家是前後院,宋老師的老婆,我稱之為「二大娘」,經常會敲著我們家的後窗說:小光,跟你們老師說一下,家裡沒洋油了。或者是:供銷社裡賣茶葉末子,一毛錢半斤,問他要不要……
我實在搞不清楚,宋老師家有孩子,大女兒比我大三歲,二女兒與我同歲,兒子比我小一歲,二大娘為什麼不安排自己的孩子去向丈夫傳信息,而偏偏讓我去。我也搞不明白宋老師讓不到上學年齡的兒子小元上學卻不讓過了上學年齡的兩個女兒上學,這好像是重男輕女的問題,但又不完全是。因為我父母不讓天分很好的我姐姐上學后,宋老師來過我家好幾次,勸說我父母,希望他們不要重男輕女。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宋老師批評我父母思想封建。宋老師說一個好女兒,勝過一群沒出息的兒子。宋老師還拿宋氏三姐妹做例子來證明他的理論,在當時,說這樣的話是有很大政治風險的,但宋老師說了,好像他知道自己要在「文化大革命」前結束生命一樣。我也記得我父親說宋老師您講得對,沒一個字不對,但我們家人口多,都上學,誰幹活?如果您能安排個人來幫我們家幹活,我們就讓坤兒去上學,我姐姐乳名坤,村裡孩子自然不知道我姐姐這個文化含量很高的乳名的寫法與意義,就順嘴把她叫成「困」,還順便給她起了個外號「困不醒」,我跟我姐姐打架時也經常喊她的外號。我姐姐只上了一年半學即輟學回家幹活,但她十五歲后便天才迸發,被抽調到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里,既能歌,又善舞,還會編快板,成為聞名一時的才女。
還是說宋老師,他那個小兒子,名元,爹名魁,兒名元,父子倆連起來,是魁元,這可是野心勃勃的命名。宋元還不到五歲,就跟著我們讀一年級,他又乖巧又聰明,小模樣又可愛,簡直就是個天使。他跟著宋老師在教堂里睡,讓他回家也不回。我曾經很多次踏著吱吱作響的木樓梯進入宋老師的辦公室兼卧室,對裡邊的情況了如指掌且有美好的印象,現在,將近六十年過去了,如果我有美術才能,能把那個房間里的一切都準確無誤地畫出來。最令我難忘的除了那幅狼壁畫,就是房間里的松木地板,被義大利牧師和他的女人以及解放軍指揮官以及區幹部的腳掌摩擦多年而形成的凹陷里那些顏色金黃的突出木絡,那看上去養眼、摸上去光滑、聞起來芳香的木地板。能睡在木地板上,或是行走在吱吱嘎嘎作響的木地板上該是多麼幸福啊!怪不得宋元非要跟宋老師在教堂里睡覺,如果是我,當然……如果我能在這個鋪了松木地板的房間里睡一晚上該有多好啊!但是我沒有這個福氣。這個房間當時我覺得很大,現在一回想,其實很小。房間呈長方形,有一扇朝東開的窗戶,有一扇朝南開的窗戶,窗戶的玻璃花花綠綠的,當時我覺得這花玻璃神奇,後來知道這是教堂的標配。想當年義大利人費盡心力把這些彩色玻璃從他們國家運到我的故鄉這個偏僻的小村莊,是多麼樣地執著和不易。那房間的東北角落裡安著一張床,一張窄窄的單人床。我們那地方老百姓的口語里雖然多用「床」這個名詞,譬如說新媳婦過門要「坐床」,但這個「床」是不存在的,因為家家戶戶里只有土坯壘成的炕,「坐床」實際上就是坐炕,但既然這樣說,那就說明在歷史上,我們這地方也是有過床的。有床的時代,必定是社會比較安定、人民比較富裕的年代。現在,我們那兒的年輕人,多數都進城睡床去了,那些沒進城的老人,有的也拆了土炕,買了「席夢思」,過上了睡床的幸福生活了。但在宋老師睡床的年代里,只有公家的人才睡床。經過了改朝換代和革命的洗禮,教堂里與上帝有關的痕迹早已蕩滌乾淨,唯一保存下來的狼壁畫,也差點被剷除,之所以沒被剷除,是宋老師從報紙上發現了一位解放軍高級將領的照片,竟然是以這幅狼與男孩的壁畫為背景的,據老人們回憶,解放軍打高密時,這座教堂是解放軍的指揮部,於是,這壁畫也就成了革命歷史的一部分。後來我經常想,如果這教堂不被燒毀,豈不是一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狼與男孩的壁畫是在大堂的牆壁上,宋老師卧室的牆壁上貼著發黃的報紙,還有一張題目叫做「今天我餵雞」的年畫。這張年畫在教堂失火三年後可是大大地有名了一陣,原因是有人從畫面上的衣紋及線條里發現了「×××萬歲」五個字,我三嬸家的牆壁上就有這樣一張畫,我曾指證給我三嬸看,希望能將此畫撕下來,送到學校的紅衛兵頭頭那兒去表功,但我三嬸很輕蔑地說了兩個字:「放屁!」
我至今還記著第一次去上學的情景。姐姐去送我,此時她已經輟學。我背著姐姐用過的藍布書包,書包里放著一塊石板,兩根石筆。那時候物資缺乏,買不到本子,課本也是印在一種散發著臭氣的馬糞紙上。一進教堂我就感到脊樑溝里冷颼颼的,抬頭就看到對面牆上那幅狼壁畫。一縷從彩色玻璃窗上透進來的柔和光線,斜照在狼歪著的腦袋上,使它的眼睛閃閃發光。我感到那狼的眼睛是死盯著我的,便匆忙躲到姐姐身後。姐姐說你躲什麼?這是一匹善良的狼。它不但不吃小孩,它還給小孩餵奶。這時,我的好朋友宋老師的兒子小元跑到壁畫下,用他父親的教鞭指點著靠近母狼後腿那個仰著頭吃奶的男孩說:「這是羅慕路斯。」然後又指著靠近狼的前腿噙著奶頭的男孩說:「這個是勒摩。」經小元這樣一說,我感到狼的目光不似剛才那樣兇惡了,而且我馬上就聯想到,那母狼腹下的男孩,一個是我,一個是小元。
以上這些都不是我這篇文章的主要部分,全部刪去也不足惜,但這些閑筆,營造的就是那樣一個時代的氛圍,而沒有氛圍,文章就沒有說服力,您說對不對?
經與我父親我姐姐以及村子里的老人核實,大家一致認為,將教堂燒成一片廢墟的那個夜晚是公元1963年12月22日,因為那天是冬至,也就是農曆癸卯年的十一月初七日,那場大火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燃起的。我是我們家最先發現教堂著火的,因為幾天前宋老師給我們講語文課時,突然講到天上的星宿,他說最近一段時期,在北斗七星附近每天凌晨時會看到一顆拖著長尾巴的掃帚星,宋老師說掃帚星是民間的俗稱,正確的叫法是彗星。因為我們那篇課文中有一個智慧的「慧」字,老師給我們講這個生字時,順便講到了彗星。他說同學們要從小培養起對天文地理的興趣,人類的智慧就是從仰望星空開始的,許多偉大的科學家也是在聽了老祖母講述的類似牛郎織女的神話故事後,抬起頭來尋找天上的星座,由此開始了他們的科學研究道路。所以那天晚上我特意多喝了兩碗水,希望在黎明前被尿憋醒,然後出去觀賞彗星。我在膀胱的壓力和我三叔家院子里那幾隻公雞的齊聲鳴叫下醒來,披著棉襖趿拉著鞋子跑到院子里,一出房門就看到教堂那兒火光衝天,照耀得整個村莊一片通明,我大聲喊叫:「起火了!」
大人們都披著衣服跑了出來。村子里響起了呼喊救火的聲音。父親提著兩個鐵皮水桶拖著一根扁擔跑了出去。村子里一片嘈雜,一會兒工夫就聽到我家後院里響起了二大娘的哭叫,緊接著她的兩個女兒也哭了起來。聽哭聲知道她們往教堂的方向奔去了。我掙脫了母親的拉扯,往狼窩,不,向我們親愛的學校奔去。大街上有很多人,男人們有的在大柳樹下那口水井邊上摸著黑打水,有的站在街邊獃獃地望著火。有人啞著嗓子喊叫:「救火啊,救火啊……」但面對著這高達數十米的火苗子,無人敢往前靠。我站在離教堂足有一百米的地方,還能感覺到皮膚被烤得生痛。附近大槐樹上被驚擾得神經錯亂的烏鴉哇哇地怪叫著,在火光里亂飛,有幾隻竟然撲進了火焰。我在回憶教堂里,不,我們學校里的木頭課桌,木頭的板凳,木頭的黑板,以及那通往宋老師房間的木頭樓梯以及宋老師房間里的木頭地板,還有那張「今天我餵雞」的年畫,那幅具有歷史意義的狼與男孩的壁畫……嗚呼,這一切美好的記憶,都化成了這燭照天地的火焰,我坦率地承認,我當時根本沒想到宋老師和他的兒子宋元,我估計周圍的人們也沒有想到,只有當二大娘跪在眾人面前喊叫著:「救救我的男人吧,救救我的兒子吧……」這時候,大家才想起,在那熊熊的火焰里,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一個是村子里最可愛的孩子。村黨支部書記郭大發,這個參加過抗美援朝、一條腿上留有殘疾的榮譽軍人,從一個男人手裡接過一桶水,提著,一瘸一拐地試圖往火焰靠近,那熾熱的火焰似乎把他照耀成了一個閃光的透明體,我平日里對這個滿嘴酒氣、動輒開口罵人的瘸人沒有好感,但在這一刻,突然感覺到他高大威猛,像個英雄。我曾經認為村子里傳說甚廣的他在朝鮮戰場上用步槍打下一架美國飛機的事純屬吹牛,但在這一時刻我覺得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有人大喊:郭支書,危險!但郭支書就像扭秧歌似的輕盈而飄忽地提著一桶水靠近了那大火,然後一手提著鐵桶的鼻子,一手把著桶底,以那條健康的右腿為支撐,以那條有殘的左腿為輔助,猛地將身體旋轉了一百八十度,一道明亮的水瀑飛向烈火,烈火似乎略微地暗了一下,顫抖了一下,但隨即更猛烈地燃燒起來。後來當我學到「杯水車薪」這個詞時,立即就回憶起了這個場面。村裡的老者也喊:「支書,閃開吧,沒有救了!」這時,二大娘又哭起來。支書退後幾步,對著他那位擔任民兵連長的侄子吼叫:「還傻站著幹什麼?快,男人們排成隊,從這兒到井邊,隔兩米一個,老吳、老聶、老陳,你們三個負責從井裡往上打水,其餘的人,傳遞,不要亂!快!」
儘管事後證明這點水對這樣的火勢幾乎沒發揮什麼作用,但大家都不得不佩服郭書記在危急時刻的決策能力和身先士卒的英雄精神,在那晚的情況下,這樣的安排是最有條不紊、效率最高的,而且他是那樣地知人善任,老吳、老聶、老陳是村子里的三個巧匠,老吳是泥瓦匠,老聶是木匠,老陳是鐵匠,這三個人都上了年紀,腿腳不如年輕人利落,但他們手上都有尺寸,摸著從井裡往上打水,村裡的人,沒有比他們更合適的了。話說這條從大柳樹下到教堂的長達數百米的輸水線就立刻地運轉起來,那位當過幾年坦克兵的民兵連長郭光星幾次要把叔叔換下來,但都遭到了拒絕。於是他也就擔當起將桶里水潑向火焰的最危險的工作,表現出了他曾經有過的軍人的勇氣。大約有一個小時過去,從井台那邊傳來喊叫,說井水已經幹了。是的,桶里的水早就變少了,變渾了,而人們的體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幸好火焰漸漸變弱,水潑進火堆里爆發出的奇特的香味瀰漫在天地之間。被嚇昏了的狗,開始叫了起來。河對岸那個名叫沙子口的小村裡的人,也提著水桶拿著十字鎬下到河底,砰砰啪啪地鑿開冰層,從河中提水過來。領頭的那人穿一件扎著絎線的棉襖,腰裡扎著一根皮帶,頭上戴著一頂栽絨帽,一看就知是個複員兵。受他們的啟發,郭支書下令讓村裡的人到河裡去取水。火勢雖然減弱了,但還是可以把河道照耀得通明。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可以看到河面上的冰放射著銀白色的光芒,也可以看到對岸的河堤上站著很多看熱鬧的人。村裡的人一窩蜂般撲向河底,砰砰啪啪地砸冰。沙子口村一個青年一手提著一桶水爬河堤時不慎摔倒,鐵桶滾下去,桶里水都潑灑在河堤的漫坡上,這也為後邊的人提桶爬坡製造了困難,人們只好從旁邊那些樹叢里鑽上來。這時,從東邊射來兩道明亮的光柱,隨即傳來汽車的轟鳴,人群中一陣歡呼:蛟河農場的人來了!他們是半軍事化的單位,是部隊成建制地轉業成了農業工人,他們跟新疆、北大荒、海南島的農墾工人是一個系統的,縣裡都管不著他們。他們是有戰鬥力的生力軍。
簡短捷說吧,在三伙人的共同努力下,火熄滅了。我當時有一個很不正確的想法,那火即使不救也會熄滅,因為能夠燃燒的東西就那麼多,燒光了,自然會滅。但是我這個想法如果在當時說出來,必會挨揍。因為第二天,縣廣播站就播放了一篇通訊,稿子很長,把原本該放茂腔的時間都擠掉了,寫稿的人是我們烽火人民公社的大筆杆子楊結巴,這當然是外號,用他的外號其實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敬,因為他自己也習慣了這個外號,如果有人稱呼他的原名楊連升,他反而會愣一下。楊結巴是我們宋老師的好朋友,兩個人都有文化,可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是高雅的說法,低俗的說法是「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楊結巴經常到教堂,不,狼窩,不,學校,來找宋老師玩,騎著一輛「國防牌」自行車,那車子雖然破舊,但也讓村裡的年輕人羨慕不已,當時的農村人如果能擁有一輛「國防牌」自行車,比現在的人擁有一輛豪華轎車要更引人注目。楊結巴這輛自行車是一輛有故事的自行車,我們且放下這個話頭,等有時間再另章詳述。咱先說正事。楊結巴原先是公社駐地那所完全小學的語文教師,因為文筆好,也因為口吃不適合講課,被提拔到公社裡去專職寫文章,號稱二秘書。一秘書就是那位可以列席公社黨委會議的黨委秘書陳正言。楊結巴歸陳秘書領導,但他看不起陳秘書,我好幾次聽到他喝得半醉時罵陳秘書狗屁不通。宋老師那間宿舍里還有一個鐵皮焊接的煤油爐子,一般不用,只有來了楊結巴才會點燃燒一壺水沏茶。他那把燒水的壺是那種三毛錢一把的泥陶壺,用時要格外小心。他們喝的茶葉就是二大娘買的那種一毛錢半斤的茶葉末子,偶爾楊結巴也會從懷裡摸出一個白紙包,小心翼翼地剝開,不無炫耀地說:「嘗嘗這個,六安瓜片!這次寫的稿子,曲書記在縣三干會上宣講后大受好評,曲書記獎了我二兩!」然後又摸出一包大前門牌香煙,說:「還有這個,也是曲書記獎的。」
楊結巴每次進了我們教室,都會對著那幅狼壁畫雙手合十拜祝兩下,他說這是一隻神狼,是我們學校的保護神。
楊結巴和我們宋老師在教堂里那個鋪了松木地板的房間里抽著大前門煙喝著六安瓜片茶的情景,過了將近六十年還歷歷如在我的眼前。我想,人的幸福感還真不完全是因物質的積累和職位的升遷或名譽的疊加所決定的,就連我,因為幫他們去河裡提了半桶最清澈的水而被獎賞了半杯茶水也幸福得不可言狀,那種幸福啊,現在即便把我泡在一個用最高級的茶水充盈的浴缸里也是得不到的啊。他們說著投機的語言,偶爾議論時政,但大多數是在談論藝術,談他們讀過的書,談他們聽過的戲,談他們看過的電影,我聽得入迷,如痴如醉,併產生很多夢想。我記得最讓我入迷的是楊結巴講過的印度電影《流浪者》,講到熱鬧處,他站起,手舞足蹈地唱。真是奇怪,他講話結巴,但唱起來一點兒也不結巴。許多年之後,我在軍隊大院的操場上看了這部電影,但感覺有點兒失望,因為我看到的沒有楊結巴講述的精彩。還有,宋老師床頭上掛著一把京胡,楊結巴能唱老旦,滿口嗓,他們一拉一唱,整個村子的人都能聽到。火災之後的第二天早晨楊結巴騎著自行車匆匆趕來,到了廢墟前將車子一扔,跪到地上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用巴掌拍打地面。他的悲慟絕對不是裝的,跟他與宋老師講述過的諸葛亮哭周瑜有本質的區別。他的哭感染了還在那裡冒著餘燼的烘烤用鐵鍬、鐵鉤子往外扒拉破磚爛瓦,試圖尋找宋老師和他的兒子的遺骸的人們,大家一邊幹活,一邊用襖袖子或手背擦拭眼淚,而二大娘又一次昏了過去。有人上前試圖把楊結巴拉起來,但死活拉不起來。他身上彷彿沒有骨頭,軟不邋遢的,一拖一耷拉。鼻涕眼淚把他文質彬彬的臉弄得慘不忍睹。最後還是郭大發書記上前把他拉起來,其實也不是郭書記的手把他拉起來,而是郭書記的話把他拉起來。郭書記說:「老楊,你就別像個老娘們一樣嚎起來沒完了,毛主席咋說來著?『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你現在立刻去採訪,採訪完了趕快寫一篇稿子,我告訴你說,宋老師是為了搶救公共財產犧牲的,為了搶救公共財產,他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顧了!」
聽到書記的話,楊結巴幾乎是蹦了起來,是的,哭管什麼用呢?哭也不能把死人哭活,把宋老師的英雄事迹報道出去,才是對宋老師的最好紀念,也是一個老朋友向死者表示友誼的最佳方式。必須承認,楊結巴是大才,只可惜他是結巴,否則,憑著那支生花妙筆,到縣委宣傳部里去當個副部長或者到省報里去當個記者那是綽綽有餘的,但老天偏偏讓他是個結巴,於是他也只能在我們那個小小的公社裡作為一個名人而終其一生,據說八十年代時,他帶出來的幾個徒弟都轉了城鎮戶口,吃商品糧,拿工資,只有他,鬱鬱不平地、牢騷滿腹地在這個局裡或哪個鎮上幫人炮製點文章,混碗飯吃。其實,他也有過交鴻運的時候,那就是全國普及革命樣板戲的時候,他自告奮勇扮演《紅燈記》里的李奶奶,一炮打響,全縣聞名。如果不是因他得意忘形,犯了錯,那也不至於落魄到後來那種程度。
楊結巴這篇通訊,文采飛揚,描寫生動。他寫宋老師冒著生命危險一次次衝進火海去把課桌和板凳拖出來,而他的最親愛的兒子在火里哭叫。他寫:烈火熊熊如火炬,照亮了大地與天空。他寫:這是一曲集體主義與英雄主義的壯歌,沙窩村生產大隊的貧下中農在黨支部書記郭大發的率領下救火救人,不怕犧牲,沙子口生產大隊的貧下中農也趕來助戰,國營蛟河農場的工人老大哥們也從十里之外以急行軍的速度趕來——明明是坐汽車來的嘛。他再寫:大火終於被救滅,保住了生產大隊的糧倉和三萬斤戰備糧,保住了生產大隊的三匹馬、三頭騾子和六十多頭耕牛,保住了生產大隊養豬場里的數百頭豬,也保住了全村兩百多戶貧下中農的房屋和生命……
這篇文章縮寫后,在省報發表了一個簡短版,讓楊結巴的才名又上了一個新的台階。為宋老師評烈士的事,因為有這篇文章助力,只用了十天就得到了縣政府的批准。過了十幾年,興起招收工農兵大學生時,村裡竟然把連一天學都沒上過的宋老師的小女兒推薦去上了煙台水產學校,這自然是沾了他爹烈士英名的光,準確地說是沾了楊結巴那篇文章的光,更準確地說是沾了郭大發書記的光。雖說一天學沒上,但她天生聰明,先認魚蝦后認字,很快就成了班裡的優等生,畢業後分配到縣水產公司,賣魚賣蝦賣海帶,凡是海里產的東西,就沒有她買不到的,我們家跟著她沾了不少光。我母親曾幻想著讓她成為我媳婦,但人家是吃國庫糧的,自然看不上一個農民,後來她嫁給了原烽火公社副書記羅金友的兒子羅衛民,生活幸福而美滿,這些都是后話了。
二
失火后第三天,盛著宋老師和他兒子遺骨的兩具棺材從他們家院子里抬出來時,我們正在把我三嬸娘家陪送的一個柜子兩個箱子還有洗臉盆、臉盆架、被子褥子,還有一大包蠟燭等物品從牛車上卸下來。衚衕狹窄,擋了他們的路。這確實是巧合,但有的人卻認為這是我們家故意的設計,棺材者,「官」也「財」也,攔住了棺材,就等於攔住了官運和財運,當然這些都是事情過後人們的演繹和解釋,而在當時,我們家裡的人都發自內心地感到晦氣,娶媳婦碰上出殯的,哪裡去找好?幸好我們僅僅是在卸嫁妝,再過十天才是婚期,如果是花轎落地那一刻碰上棺材出門,那才是晦氣呢!我從家裡長輩的臉色上看出了他們的懊喪和對我與三叔的不滿,但三叔好像沒事人似的,匆匆忙忙先把牛車上的東西卸下來,然後讓我在前頭扯著牛韁繩,他在後邊用荊條子抽打著牛屁股,用最快的速度把牛車趕出了衚衕,為宋老師父子的棺材和送殯的隊伍讓開了道路。
我三嬸是城裡人,家裡開著一個蠟燭店,地點在東關神仙巷。店門口掛著一個油膩膩的木牌子,上邊寫著四個暗紅色的字:光明蠟燭。蠟燭店門面不大,前面三間房子,中間是店面,有幾排貨架,貨架上擺著各種蠟燭。兩側是兩間耳房,有一個後門,通往後院,後院兩側,擺著成捆的蘆葦和幾個大缸,大缸里盛著羊油和牛油,這些都是做蠟燭的原料。東側兩間廂房,是蘸蠟燭的作坊。北面三間正房,是主人起居的地方。
這是我第一次進縣城,時間是教堂起火后第二天。三叔讓我跟他趕著牛車去縣城拉三嬸的嫁妝。按說拉嫁妝的事三叔不能自己去,但村裡人都忙著挖台田防澇治鹼,連婦女都下了地。三叔是龍山煤礦的工人,請了一個月假回來結婚。他帶著我去找郭支書,希望書記能派兩人去城裡幫他拉嫁妝。三叔遞給郭支書一支「大前門」香煙,支書接了煙,放在鼻尖下嗅嗅,然後又放到指甲蓋上頓頓,那時可沒帶過濾嘴的香煙,將煙頭放指甲蓋上頓,其目的是防止細煙屑被吸入口,其實那就是老煙鬼的派頭兒。三叔趕緊划火幫書記點上煙。吭吭哧哧地說請書記派人的事。書記說一個蘿蔔一個坑,哪裡有閑人?你閑著沒事,自己去吧!如果怕路上悶,就帶上你這個話多的侄子,我心裡想我什麼時候話多了呀?三叔搔著脖梗子說,書記,您看,哪有新郎自個兒去老丈人家拉嫁妝的,只怕會讓人家笑話呢。支書噴吐著煙霧說:新社會,新風尚,誰敢笑話?你去吧,沒準兒你那媳婦還挺高興的呢!聽說你媳婦能寫一手好字,她是什麼文化水平?我三叔說,好像是初小吧,也許是高小吧,等她來后我問問。支書笑道,不是說你們是自由戀愛嗎?怎麼連人家是什麼文化程度都不知道呢。我三叔嘿嘿地笑起來。這樣吧,小光跟你一起去,書記說,我讓第二生產隊把那輛地排車借給你們用,二隊里那頭蒙古牛腿最快,就派這頭牛去,你去跟趙六說,就說我說的。書記抬頭看了看太陽,說,時間還不晚,你們這就出發,無論如何今晚要趕回來,帶足草料,把牛照顧好,這頭牛,是寶貝,我們還指望著它繁殖幾頭快腿牛呢。我三叔很感動,把那盒煙塞到支書口袋裡,支書說,三怪,我三叔外號三怪,你想幹什麼?腐蝕拉攏革命幹部?三叔不好意思地搔脖子。支書摸出煙盒,從中抽出兩支,一支夾在耳朵上,一支就著那個煙頭引燃,把煙盒又還給我三叔,說,雷厲風行,趕快,明兒個宋老師出殯,公社裡還要來人呢。對了,你們路過百貨商店時,順便幫我買兩節乾電池,要大無畏牌的,去吧。
我和三叔趕著地排車進城,母親為我們包上了兩個玉米麵餅子、兩棵大蔥,還有一團黑醬。那時候可沒有瓶裝的礦泉水之類的,不過也絕對渴不著我們,公路沿著河邊走,我們隨時可以到河裡去喝水。那時代的河水清澈見底,絕對沒有污染。路剛剛修過,所謂剛剛修過,就是在路面上剛撒了一層破磚爛瓦,還有鵝卵石,然後讓國營蛟河農場的東方紅牌鏈軌拖拉機來鎮壓了兩遍。這條路也是蛟河農場通往縣城的唯一道路,他們的嘎斯51大卡車和捷克斯洛伐克生產的膠輪拖拉機每天都要在這條路上跑。我們盡量讓蒙古牛沿著路邊比較平坦的地方走,為了減少顛簸也為了保護它的蹄子。
三叔坐在牛屁股后的轅桿上,我坐在車廂里,屁股下墊著一盤麻繩子。三叔心情很好,嘴裡哼唱著小曲。小曲哼夠了就吹口哨。那時候的年輕人都喜歡吹口哨,據說是跟著一部外國電影里的男主角學的。就連剛剛去世的宋老師也擅長吹口哨,他還是我三叔的啟蒙老師,很多人都說吹口哨是流氓行為,但參加過抗美援朝的郭支書不這樣看,他說志願軍的偵察兵在樹林里吹口哨,學鳥叫,引誘敵軍過來,活捉回去,立功受獎,關鍵是要吹好!三叔的口哨吹得好聽極了,幾次讓他教我,他也教過我,但我口舌太笨,怎麼也學不會。長大后我學習了一點兒音樂知識,曾多次想起,如果當時有個錄音機,把我三叔吹過的口哨都錄下來,交給音樂家,必會給他們帶來很多靈感。三叔還送給我一塊金黃色的有半個拳頭(我那時的拳頭)那般大的透明的松脂一樣的東西,裡邊有一隻活靈活現的碧綠小蟲子,三叔說這是他在坑道掌子面上抱著風鑽採煤時發現的。這應該是三叔對我的獎勵,獎勵我陪他進城拉嫁妝。其實不用獎勵,我也很高興。這是我平生頭一次進城,進城可以看火車,看樓房,看許多在鄉下看不到的風景。現在回憶起來,三叔送我的是一塊頂級的價值不菲的琥珀,可惜,我太好奇,總感覺裡邊那隻小蟲子是活的,於是就用鎚子砸破。如果能留到現在……這是一個人老了后經常說的廢話,這世界上什麼「果」都有,就是沒有「如果」。
三叔當然也跟我說過他這門親事的緣由,他說,小光,你三嬸,那可是高密城裡有名的美人哪。「第一美女岳海玲,第二美女孔海蓉,第三美女邵春萍,三個美女加起來,比不上蠟燭店裡的顧雙紅。」這是高密城裡人人都知道的順口溜,三叔洋洋得意地說,顧雙紅就是你三嬸,你想知道我一個煤黑子是怎麼把高密城裡的大美女搞到手的嗎?天意!除了天意沒有別的解釋。我特別想聽三叔把這個「天意」的細節講給我聽,但三叔似乎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一副心醉神迷的樣子,那下意識吹出的口哨,特別地婉轉抒情,連天上的百靈鳥都盤旋鳴叫著跟隨我們前進。牛車從鐵路橋洞里鑽出來就等於進入縣城了,這時恰好有一輛從青島方向開過來的列車經過,我不錯眼珠地盯著,看那車頭噴出的強勁白煙,看那些一閃而過的窗口,聽那鏗鏘的車輪聲和震耳欲聾的汽笛聲,心中萌生了強烈的嚮往,我對三叔說:三叔,我這輩子要能坐一次火車,死了也就不冤枉了。三叔笑道:這還不簡單嗎?過幾天我回煤礦上班時帶上你坐一次就是。你這輩子,一定能坐上火車!
三叔說,一會兒到了三嬸家,你切記要少說話,要看我的眼色行事,如果我那老丈母娘留我們吃飯,你小孩家不要上桌,在下面弄點吃的就行了,吃完了就出去看車喂牛。我說三叔你放心,我裝啞巴。三叔笑道:也沒有必要裝啞巴,你是很聰明的,不用我多囑咐,看我的眼色行事就行了。
我們趕著車到達三嬸家的光明蠟燭店時,已經是正午時光了。三叔讓我看著車和牛,他自己進了店。我看了店門旁邊那塊有了年份的老招牌,為自己猜識了「蠟燭」的繁體字而得意。我看到三叔站在櫃檯前與一個女子說話,我知道她就是我的三嬸顧雙紅,儘管我看不清楚她的臉,我也知道她很美。
一會兒工夫,我看到三叔跟著三嬸到後院里去了。有一個年齡跟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像從地里冒出來似的出現在我的身邊,氣洶洶地問:小孩,你是從哪兒來的?我說:從烽火公社來的。他翻著白眼又問:烽火公社在哪兒?我指了指東北方向說:在那兒。他又問我:你來幹什麼?我答道:來拉嫁妝。他非常不明白的樣子,又問:什麼是嫁妝?我立刻在心裡就把這個城裡的小孩子給蔑視了,連嫁妝是什麼都不知道,還城裡人呢。當然我沒把對他的蔑視說出來,而是耐心地告訴他,說這是我三嬸家,我三嬸就是剛才站在店裡賣蠟燭的。那小孩立刻明白了,說:原來是蠟燭紅要出嫁了,蠟燭紅要嫁給鄉下人啦。我糾正他說:我三嬸的名叫顧雙紅。他說:顧雙紅就是蠟燭紅,蠟燭紅就是顧雙紅。蠟燭紅,大破鞋,兜里揣著一副牌,想跟誰來跟誰來,蠟燭紅,吹口哨,青年聽了不憋尿。我知道這些話很壞,怒道:你胡說,我讓俺三叔揍你!他又低聲神秘地說:蠟燭紅的爹當過國民黨呢,你知道什麼是國民黨嗎?我說我不知道。他說國民黨就是壞蛋。然後他又說蠟燭紅是個瘸子!
我們倆正說著話,就看到我三叔和一個系著藍布圍裙、頭髮花白、身上散發著濃濃膻味的瘦高老頭出來了。後來我慢慢地知道了我三嬸家的蠟燭使用的主要原料是羊油和牛油,所以他們家人身上都有一股膻味。三叔指著我對老頭說:這是我侄子小光。我慌忙按照行前母親特意叮囑過的叫了一聲「姥爺」。那老頭和藹地對我點了點頭,還誇了我一句:聰明!我心裡感到暖洋洋的,對這老人充滿了好感。這時候,那個城裡的孩子突然喊了一聲:打倒國民黨!然後便跑了。老頭嘆了一口氣,低聲嘟噥了一句,然後便說:那就裝車吧。這時又有一個白頭髮的老太太出來了,我趕緊叫了一聲「姥娘」,老太太哼了一聲,很不高興的樣子,然後叨叨著:我們陪送了這麼多貴重東西,你們就來這麼一輛破牛車!我三叔趕緊低頭哈腰地道歉,說原本是想來輛大馬車的,但大馬車輪胎壞了,一天兩天的修不好。那老頭就對老太太說:行了,別叨叨啦,快進屋去打點著往外抬吧。老太太道:抬,跟誰抬?老頭指指我三叔說:我們倆抬。老太太道:你們倆能抬動那個楸木櫃?那是我出嫁時俺老奶奶送給我的陪嫁,二寸厚的板子,四角包著銅,只怕四個人都抬不動呢,何況裡邊還裝滿了東西。老頭說:把裡邊的東西先拿出來,先抬空柜子。老太太說:那你們兩個人也抬不動。三叔道:讓我侄子搭把手。老太太撇撇嘴:就這麼個吃鼻涕的娃娃,渾身是鐵能鍛幾根釘子?我忙說:姥娘,我很有力氣的!我能抬起一桶水呢!三叔道:是的,他很有勁兒!老頭上下打量了我幾眼,說:試試吧,實在不行再想辦法。
我從路邊搬了兩塊石頭把車輪塞住,把牛韁繩拴在路邊一棵楊樹上。我跟在三叔身後,三叔跟在老頭身後,老頭跟在老太太身後,魚貫著進了店。我一眼就看到三嬸坐在櫃檯后,戴著白套袖,系著白圍裙,手持一支毛筆,蘸著碗里的金色,往一根紅色的大蜡燭上寫字。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用毛筆寫字兒,心裡感到很驚奇。我三嬸身體側著,我看不到她的整臉,她的側面真好看,腮不胖,耳朵很白,眉毛很黑,睫毛真長,我不知該不該叫她一聲三嬸,但一看到她那副不理人的樣子,就把到了唇邊的話咽回去了。她身後櫃檯上那些蠟燭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粗的細的,長的短的,紅的白的,擺滿了貨架。那兩根足有一米長的粗大蜡燭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我聽三嬸說,這樣粗大的蠟燭是祠堂里用的,那時候有的村子里的大姓家族還保留著祠堂,每到春節,合族的人要聚在一起祭祖,那大蜡燭就是此時用的。那些紅蠟燭上都描著金字,這些字都是我三嬸寫上去的,當然,她的父親也能寫。後來,我才知道她的父親曾經在解放前的政府里當過錄事。
儘管把柜子里的東西都拿了出來,但那楸木柜子實在太沉,三叔與姥爺抬不動。而且只抬了一下,姥爺就哎喲了一聲,好像是把腰擰了。姥娘嘮叨不休,就差破口大罵了。三叔滿頭是汗,張口結舌。這時,姥爺和姥娘吵了起來。三叔拉著我穿過院子和前店,到了街上。穿過院子時,我看到了東廂房裡有一長案,案上擺滿了半成品的蠟燭,當然我也嗅到了濃烈的膻味,我從小嗅覺就比一般人靈敏,當時我以為大家的嗅覺都跟我一樣,後來發現很多人的嗅覺比我遲鈍許多。穿過前店時我看到三叔可憐巴巴地望了一眼三嬸,似乎有求助的意思,但三嬸沒有抬頭。
站在蠟燭店門口,三叔點燃了一支煙,憂愁地四處張望著,他甚至低頭問我:小光,你說咱怎麼辦?我說:要不咱先回去,明天多叫幾個人來。三叔說:明天,明天找誰來呢?此時,有三個青年騎著那種鄉下很少見到的永久牌自行車和小國防牌自行車,追逐著過來。到了蠟燭店門口,他們停住車子,手扶著車把,腳尖支著地,都把食指噙在嘴裡,吹出尖厲的、由高而低的口哨,顯然是在對我三嬸耍妖——後來聽三叔說,他們吹的是專門調戲婦女的「狼哨」。其中一個滿臉粉刺、留著大分頭的沙啞著嗓子喊:蠟燭紅,出來!
聽說城裡有很多流氓,我想這三個就是了。我三嬸一聲不吭。他們又吹起了口哨,依然是由高而低,充滿挑逗意味,彷彿是從一個女人的頭,看到一個女人的腳。這時,我三叔把左手食指和拇指捏攏,噙在嘴裡,吹出了一聲由低而高、直衝雲天的呼哨——後來三叔告訴我,這是「鷹哨」,專門壓制「狼哨」的。這「鷹哨」的意思是,這個女人是我的,你們滾到一邊去。那三個城裡青年頓時愣了,直著眼看我三叔。我三叔拿出手指,嘬起唇,吹出了電影《上甘嶺》的插曲《我的祖國》。吹奏時,我三叔腮幫子上的肌肉不停地跳動著,他的雙手還打著節拍,他的眼睛里滿是情感。吹到「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時,三叔加大了力度,眼睛里閃爍著光芒,產生了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那三個小夥子慌忙從車子上下來,湊到三叔眼前,說:嘿,夥計,有兩下子!幹什麼的,搞音樂的吧?我三叔道:挖煤的!那個面有粉刺的說:挖煤的?騙誰?——我三叔的堂堂儀錶我一直沒顧上描寫呢,簡單寫兩句吧,他身高一米七六,這在當時屬於高個子了。他面色黧黑,鼻樑挺直,頭髮粗硬,眉毛很濃,眼睛不大,但閃閃發光。我必須說明,我三叔是我爺爺的三弟媳婦的兒子,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這位三爺爺年輕時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將近四十歲了還打光棍,後來與一西北某省來討飯的女人結了婚,那女人帶著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就是我三叔,我這樣一說大家就應該明白我三叔為什麼長成那個樣子。儘管他不是我們老高家的血脈,但我們都沒把他當外人。他理直氣壯地跟著我們姓高,他的名字也被堂堂正正地寫進家譜。他的多才多藝尤其是在音樂方面的才能也一定與他的那個在西北某地的家族有關吧。
那滿臉粉刺的小夥子恍然大悟,興奮地說:你就是顧雙紅的那個吧?另外一個白淨面皮、留著黑森森小鬍子的青年道:我們想顧雙紅嫁給一個煤黑子不是鮮花插到牛糞上了嗎?原來你是這樣的!而且還吹得一口好哨!
三叔摸出煙,分給他們每人一支,並為他們點燃。三個小夥子香甜地抽著。那個年齡看上去最大、臉上有很多黑痦子的小伙問:夥計貴姓?三叔道:不貴姓高。黑痦子看看牛車,看看我,問:這是……三叔道:三位兄弟,幫個忙怎麼樣?三個小夥子齊聲道:沒問題,你說!三叔道:我今天是來拉嫁妝的,但那柜子太重,抬不出來,我老丈人把腰又扭了。三個小伙道:小事一樁,兄弟!我們都是顧雙紅的朋友,這點事,小意思!
於是三叔就帶著那三個小夥子進了店。長粉刺的那位對我三嬸打趣道:顧雙紅,悄沒聲地就要嫁啦?喜糖喜煙可要準備好!我三嬸冷冷一笑,也沒說什麼。
三個小夥子加上我三叔,四個人把那沉重的楸木柜子抬到了牛車上。還有兩個箱,都是用梧桐木板新做的,沒多大分量,他們兩人抬一個,輕鬆地就弄到了牛車上。接下來他們七手八腳地把那些被子褥子枕頭毛巾等等雜物都塞進箱櫃,那包沉重的蠟燭,用舊報紙包著,被放到箱子底下。然後用繩子把箱子固定好,我三叔又敬了他們每人一支煙,互報了姓名,關係密切得像多年的朋友似的。
此時太陽已偏西,估計是下午三點多了,那是白晝最短的季節,再有兩個多小時天就黑了。我三叔從他岳父家院子的那口水井裡提來一桶水飲了蒙古牛,然後與岳父岳母告別。這時他岳母的臉色也好看了,可能是聽到了三叔的口哨,也看到了三叔的交際能力。她甚至熱情地說:要不就住下吧,趕明兒個天亮回去。三叔說,不啦不啦,我們緊著點走,三個多小時也就到家了。
我原本以為三嬸會出來送我們,但她一直沒出店門。姥爺姥娘站在店門口對我們招手。我三叔吹了一串口哨,婉轉如畫眉鳴叫,這是給我三嬸聽的,三叔後來告訴我,這叫「鴛鴦哨」。那三個青年聽到三叔吹給三嬸的這串口哨,臉色紅紅白白,都是很不自然的樣子。車裝得有點兒后沉,三叔讓我爬上車,坐在前邊那個箱子上,平衡一下車上的重量。他自己步行,倚靠著車轅桿,趕著牛走。那三個小夥子戀戀不捨地推車跟著我們。粉刺臉說:兄弟,我們護送你一程。三叔吹了一首電影插曲《九九艷陽天》,自然又讓這仨青年如痴如醉。三叔說:夥計們,就此別過,咱們後會有期。三個小夥子很遺憾地騎車走了,他們是縣棉花加工廠的工人。三叔顯然很得意,問我:小光,三叔還行吧?我說:太行了,三叔,你是天才。三叔道:天才說不上,不過,在音樂方面我是有感覺的。無論多麼難唱的歌,頂多聽兩遍我就能記住。你要相信,小光,三叔總有一天會從坑道里爬上來,到礦山宣傳科里去坐辦公室。
就這樣說著話,我們到了東關鐵匠街。鐵匠街上有幾家鐵業生產合作社,能製造鐮刀、鋤頭、鐵鍬等農具,叮叮噹噹的打鐵聲震動人心。路上有很多煤渣子,煤渣子里混著鐵屑,有一股嗅之令人興奮的鐵的氣味。出了鐵匠街往右拐,我們就可以望見那個鐵路橋洞子了,穿過鐵路橋洞子就等於出了城,但就在此時,我們的地排車輪胎被一塊廢鐵扎破了,頃刻便泄了氣,三叔長嘆一聲,道:這可壞了事了。我趕緊從車上爬下來,看著那癟癟的車胎,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三叔安慰我,別哭,小光,沒有翻不過的山,沒有過不去的河!
我們將車靠到路邊,把牛卸下來。三叔讓我看著牛和車,他自己到路邊的鐵匠鋪里借工具,只借到一把鉗子,一把鉗子根本不可能把車輪卸下來。三叔說:小光,今天夜裡咱們可能回不去了。我說:那怎麼辦?我們會凍死的,牛也會餓死的。三叔道:不會,我們凍不死,牛也餓不死。你好好看著牛和車,我找人去。我問:去三嬸家嗎?三叔道:不,不去她家。
太陽即將落山時,三叔帶著那三個小夥子來了,他們都穿著油膩的工作服,帶著帆布工作袋,袋子里裝著鉗子、扳手、螺絲刀等工具。事後知道這三個小夥子都是棉花加工廠維修車間的工人,都有技術。他們把車上的柜子抬下來,然後用磚頭把車的一側墊高,把輪胎剝了下來。兩個小夥子騎著車去修車鋪幫我們補車胎,那個臉上有痦子的留下,陪我們看著牛和車。
車修好后,已經滿天星光。我又餓又困,蒙古牛也餓得哞哞叫。在三個青年的勸說和幫助下,我們住進了離三嬸家很近的前進旅社。這旅社其實就是馬車店,在那兒竟然巧遇了我們村的馬車夫老柳。他勻了一點兒乾草給我們喂牛,那三個小夥子買了二十個爐包送給我們。爐包雖然涼了,但味道很好。夥計,你的口哨是跟誰學的?那個面有粉刺的小伙,興緻勃勃地問。三叔道:我的啟蒙老師是我們村學校的宋老師,後來又拜了一個高人為師。我們村東八里有一個國營農場,前幾年,省直機關的所有「右派」都在那裡勞改,其中有一個放羊的老喬,曾經是全國口哨比賽冠軍,還去羅馬尼亞參加過比賽,我的口哨就是跟他學的。三個青年齊聲道:怪不得,果然名師出高徒!這個老喬現在在哪兒?我們也去拜他為師,三叔道:拜不成了,1961年春他就死了。面有痦子那個青年問:怎麼死的?餓死的嗎?三叔道:據說是上吊。那太可惜了,三個青年幾乎齊聲道,那我們就拜你為師吧。三叔道:你們廠里允許吹嗎?有的地方把吹口哨的當流氓抓呢!青年們說,我們廠的書記好文藝,會吹口琴,他說你們要吹就好好吹,吹出水平,升華成藝術。那真不錯,這樣的幹部不多,三叔道,我們礦山有一個口琴小組,我想參加,但他們不要我,總有一天他們會要我的。顧雙紅也會吹口哨,你知道嗎?那位白臉小鬍子說,她原來是我們廠的合同工。真的嗎?三叔道,這些我都不知道呢。粉刺臉小伙對小鬍子使了一個眼色,說:夥計,今天暫時別過,你們早點休息,改天我們去找你,專程拜師!三叔像江湖上的人物一樣,抱拳對那三個小夥子說:兄弟們,大恩不言謝,但我牢記在心了。走到門口時,那白面小鬍子又回頭問三叔:哥們,能吹幾個八度?三叔伸出四根手指,笑著說:不多,四個!
粉刺大分頭吐吐舌頭,道:天哪!神人也!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天麻麻亮時三叔把我拉起來,我們套上牛,匆匆上路,穿過鐵路橋時,一輪紅日升起,我看到路邊的樹上結滿了冰霜。
三
還是先交代一下,我三叔和三嬸是如何結成姻緣的吧,按說我三嬸是一個雖然腿有小殘疾,但不影響行走而且相貌壓全城的美女,幾乎不可能看上一個家住偏僻鄉下,職業危險勞累的挖煤者。這就是三叔講過的「天意」了,何為「天意」?其實就是我三叔的善意。話說1960年秋天,我三叔從煤礦請假回來為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三爺爺辦理喪事,在坊子火車站等車時,遇到了一個昏倒在地的老人,這個老人就是我三嬸的爹顧傳臚。顧傳臚當時五十剛出頭的年紀,按現在的標準,也就是一個中年人,但在當時,就是標準的老人了。顧傳臚在舊政府當過文員,最高職務是秘書科長,雖沒有當漢姦殺革命者的罪惡,但也參加過一些危害革命的活動,解放后判了他十年徒刑,我三叔在車站遇到他那天,正是他從濰北勞改農場刑滿釋放的日子。他是站在三叔面前排隊買票時突然一頭栽倒的。那時候的人都餓得本命不顧,沒人理倒地的顧傳臚。我三叔喘息著,把他拖到一張木條子釘成的長椅上。他歪頭吐出一些綠水,就像螞蚱吐出的綠水一樣的顏色一樣的味道。三叔說,我知道他是餓的,給他點吃的他就活了,不給他吃他就死了。三叔說,我的包里有兩個黑面饅頭,那是我勒緊褲腰帶省出來想帶回家給俺娘吃的。我不敢看老頭那灰暗的眼神,我猶豫著,眼前晃動著老娘瘦得皮包骨的面孔。最後我還是悄悄地將手伸進包里,掐下了一半饅頭,遞給那老人。三叔說那饅頭的香味突然地揮發出來,把候車廳里飢腸轆轆的人們的目光一下子吸引了過來。顧傳臚得到饅頭,幾口就吞了下去。這時,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婦女撲通跪在了三叔的面前,涕淚橫流地說:同志,同志,給這倆孩子一口吃的吧,他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三叔說那兩個孩子其狀之慘,實在令人不敢正視。三叔把那半個饅頭摸出來,分成兩半,給了那兩個孩子。這時,更多的人圍了上來。三叔慌忙站起來說對不起大家了,我只有一個饅頭了,這是我省出來回家孝敬俺娘的。一個滿頭亂髮的中年人猛地把三叔的書包奪過去,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把饅頭摸出來,順手把書包扔在地上。三叔在後邊緊緊追趕,那人一邊跑一邊往嘴裡塞饅頭。三叔說等他從後邊抓住那人的肩膀時,那人已經把饅頭全都塞到了嘴裡。他的口腔撐得合不攏,他的眼睛噎得翻了白。三叔在他背後拍了一掌,那人將饅頭咳出來,但緊接著又抓起來往嘴裡塞。三叔嘆口氣,便鬆了手。三叔回到候車室,顧傳臚已經坐了起來。那女人將書包撿起來遞給三叔,眼淚汪汪地說:大兄弟,你真是個善人哪!
那天,三叔與顧傳臚同車到了縣城。出了火車站,顧傳臚說:小高,我不瞞你,解放前我在舊政府里干過事,判了十年勞改,今日刑滿釋放,我家住東關神仙巷,離這兒不遠,你要不嫌棄,就把我送到家,讓我老婆做頓飯給你吃,我家開著一個賣蠟燭的鋪子,勉強還能吃上飯吧。我三叔看老頭那隨時都可能倒斃的樣子,心中不忍,雖然掛記著老娘,但還是幫他提著行李卷,把他送回了家。顧傳臚力邀三叔進屋,三叔以父親去世母親老病為由堅辭。最後,顧傳臚說:小夥子,你先回去辦事,但回程時,一定要來家坐一坐,你記住這個門兒。三叔允諾。
三叔回家后,看到老父停屍堂上,老母也病餓而逝。兩個老人並排躺著,臉上都蒙著黃紙。那時候生活之艱難窮困,不經歷者難以相信,用不起棺材,從炕上揭了一領破席捲了老父,用一塊破氈片裹了老母,然後找了本家幾個人,抬出去埋了。
至於三叔和三嬸,如何定下終身的詳細情節,三叔未說,我也不敢妄加猜測。三嬸為什麼能夠看上三叔,這個三嬸也沒說,我也無從知悉。我聽大姐說過,說咱三嬸的爹娘原本是想招咱三叔去做養老女婿的,但三嬸不同意。三嬸說將來這社會,家庭出身高於一切,如果三叔當了上門女婿,那生下的後代,受姥爺歷史問題的牽連,就沒了前途。而咱們這邊是響噹噹的貧農,孩子會有好前途。姐姐說你看咱三嬸多有頭腦,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姐姐說三嬸還說,她娘家那個蠟燭店也開不了幾年了,將來這社會,必會向著越窮越光榮越富越可恥變化。果然,幾年後,興起了紅衛兵,先是把羊油大蜡燭上那些「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年豐人增壽,春來福滿門」等吉祥句子,當成「四舊」,不準再寫,改成了革命詞兒,後來又說這些寫在蠟燭上的革命詞兒被燃燒殆盡,很不吉利,索性把蠟燭店給封了。姥爺的歷史問題又被抖摟出來,批鬥遊街,抄家封門,老兩口子看看生不如死,於是把羊油牛油蠟燭棉絮搬到腳下點燃,然後雙雙懸樑。蠟燭店裡失火,那是沒有救的。左鄰右舍,各自保護著自己的家,眼睜睜地看著那烈火把蠟燭店燒成一片廢墟。這時候我們才意識到三嬸的英明。也有人風傳,說三嬸是顧傳臚夫婦抱養的孤兒,原本就沒有那種骨肉深情。此事也無法求證,蠟燭店大火后,三叔那三位朋友中的一位捎信來報告了噩耗,此時城裡的革命正鬧得狼煙烈火,三嬸流了眼淚,但沒有號啕大哭。此時,她已經生了女兒清靈。她將女兒交我母親幫看著,帶上我,搭乘上蛟河農場去縣城拉煤的拖拉機到她家的遺址上看了看。能搭乘上農場的拖拉機要感謝我姐,她這時已經成了我們公社宣傳隊有名的小演員,能唱歌能跳舞,還能編快板書。最絕的是我姐姐也會吹口哨,三叔教過她,她也是這方面的天才,一學就會。她平時就噘著嘴,好像天生為吹口哨準備的。我姐還有個神技,那就是夢裡吹口哨。第一次聽她夢裡吹口哨,把全家人都嚇蒙了,後來習慣了,也就不怕了。雖然她的水平與三叔不是一個等級的,但一個女孩吹口哨,且能吹出完整的歌曲,裡邊還夾著些小花活兒,已經讓鄉下人大開眼界了。她在宣傳隊里有個好朋友袁小鳳,袁小鳳的爸爸就是農場的拖拉機手。
農場的拖拉機把我們放到鐵路橋邊,約好了下午三點還在這個地方等。然後就開往火車站貨場去裝煤。我和三嬸走著去神仙巷。三嬸雖瘸,但走路速度一點兒也不慢。我腦子裡不斷地浮現著三年前跟三叔出來拉嫁妝的情景,許多細節歷歷在目。到了那裡一看,只有幾堵被燒燎得烏黑的牆壁和滿地的瓦礫。雖然時間過去了好幾天,但燃燒羊油牛油的膻味還沒散盡。三嬸臉色蒼白,在廢墟里轉了幾圈,找來一根木棍,在姥爺姥娘自盡的那個房間撥拉出幾根骨殖。三嬸從頭上解下那條紫色的方圍巾,將骨殖包起來。幾個女人站在不遠處往這邊張望著,這些人都應該是三嬸的鄰居,但她們都不敢靠前。看看天將正午,三嬸掏出三毛錢半斤糧票讓我去買兩個饅頭充饑。我說俺娘給了我兩毛錢。三嬸說把你的錢收起來吧,然後說順著街往西走,路口有一家工農兵飯店,裡邊有饅頭有燒餅。
我買饅頭回來時,三嬸雙手捂著臉坐在那兒哭,那幾個鄰居的老年婦女在旁邊勸說著。我看到三嬸手裡攥著一張紙,後來我知道那紙是姥爺的遺書,但這遺書不是寫給三嬸的,而是寫給各級革命委員會的。遺書證明三嬸是他們夫婦收養的一個孤兒,而這個孤兒的父母是被國民政府槍斃了的共產黨地下黨員。這證明如果能被承認,那三嬸一下子就變成了革命烈士的後代,即便不被承認,也能夠發揮很好的作用,起碼可以說明,她血管流淌著革命烈士的血,無論他的養父母用什麼樣的飯食餵養,她的血型也不會變化。姥爺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我笨嘴拙舌,不會勸解,只好跟著三嬸哭。哭了一陣,三嬸擦擦眼睛,站起來,對那幾個女人深深地鞠了躬,感謝她們收藏了父親的遺書並轉給自己,那幾個婦女也就藉機別過,各自走了。我將兩個饅頭一塊鹹菜遞給三嬸,三嬸說,你吃吧,我吃不下。
我是懂事的少年,兩個饅頭我吃了一個,剩下的一個,連同大半塊鹹菜,硬塞到三嬸手裡。三嬸吃著饅頭,眼淚沿著腮往下流。我憤憤不平地說:他們逼死姥爺姥娘,應該去告他們。三嬸苦笑一聲,竟然說:死了也好,活著也是受罪……
這是1966年8月份的事,那時候的事,不能以常理論之,如今回想,如同噩夢,但噩夢中似乎也有浪漫與狂歡的成分,甚至還有藝術,這是否是少年的錯覺,還真不好說。
後來我聽楊結巴大叔說,三叔曾私下裡去蠟燭店廢墟上祭奠過顧傳臚夫婦,所謂祭奠,其實是憑弔。因為三叔既不敢燒香燒紙也不敢擺祭品。他只是在那廢墟上,眼含著熱淚,即興吹了一會兒口哨。
三叔和三嬸的婚禮是必須講的,但在講他們的婚禮之前,應該把我們家與三叔家的關係交代一下。我爺爺兄弟三人,大爺爺是中醫,早就分家單過。我爺爺與我三爺爺一直沒分家,三爺爺遊手好閒,但他是小弟,我爺爺只好容忍。三爺爺與那個西省的流亡女人成親后,爺爺就把場園邊上那三間房子收拾了一下,讓他們搬去住。看起來三爺爺是另起了爐灶,但經濟上還是混在一起,三爺爺家缺了什麼,就到我家來取什麼。1960年,三爺爺三奶奶雙雙去世,三奶奶帶來那個女孩子(我們叫她二姑)遠嫁去了黑龍江。三叔在煤礦,所以那房子就空著了。1963年是大澇之年,那房子塌了。因此原因,我父母就決定把我們家的東廂房拾掇出來,作為我三叔和三嬸的婚房。這時我爺爺和奶奶都還健在,但爺爺不喜歡走集體化道路,發誓不給人民公社幹活,家裡的事也一概不管不問。要問為什麼在最困難那年我三爺爺和三奶奶死了,而我爺爺和奶奶卻活著,這事我不想說又不得不說。其實我三爺爺是被棉籽餅脹死的,他領了政府發放的救濟糧——三斤棉籽餅,一邊吃一邊往家走,走到家也吃完了。然後就口渴,喝水,棉籽餅在胃中膨脹起來……我三奶奶之死與飢餓有關係,但主要原因還是生病。
情況大概如此,大家看,我這哪像是寫小說啊?簡直是寫交代材料或是記流水賬。
因為我們沒能按郭書記規定的時間回來,讓書記再將地排車借給我們當婚車把三嬸拉回來的可能性完全不存在了。我當時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小孩,但三叔一直把我當成他的知心朋友,把他的高興、擔憂、計劃都告訴我。他說,小光,即便老郭把地排子車借給我們,我們也不用。你說,我們用輛破牛車拉你三嬸,這多丟人。我說,是丟人,三嬸是高密城裡有名的大美人呢。三叔,我有個主意。三叔說:什麼主意,快說!我說,咱能不能到蛟河農場去借用他們的大汽車?汽車不行,拖拉機也可以。三叔道:這絕無可能。不過,我有一個很可能實現的計劃。
三叔去供銷社買了一包好煙,帶上我去公社駐地找到二秘書楊結巴,提出借他的大國防牌自行車,楊結巴說,高三,你知道不知道?我曾經對外宣稱過:老婆可以借,但車子不能借。按照與三叔預先商定好的計劃,我雙腿一屈,跪在了楊結巴面前。楊結巴滿臉通紅,急不成句地說:起……來起來,你這是幹什麼?你這不是折老子的陽壽嗎?我說:你不把車子借給俺三叔,我就跪著不起來了。楊結巴說:……起來……起來,有話好商量。我看了一眼三叔,三叔點點頭。我站了起來。楊結巴說:你借我車子幹什麼?三叔說:實不相瞞,楊秘書,我元旦結婚。你大概也聽說了吧,我那未婚妻名叫顧雙紅,是高密城的頭號美女,城裡多少小伙追她,她都不嫁,偏偏要嫁給我這個挖煤的,而且不讓我去當養老女婿。你說,楊秘書,我要趕著個破牛車去拉她,多丟人,不僅僅是我沒面子,也讓人家城裡人笑話咱們烽火人民公社是不是。楊結巴問:那你想怎麼著?借我的車,自己去把媳婦載回來?這也不合風俗啊,哪有新郎官自己去載媳婦的。三叔道:我上次去城裡拉嫁妝,結交了三個朋友,都在棉花加工廠工作,他們三人都有自行車,元旦他們放假,我想借你的車去縣城找他們,請他們元旦那天把我媳婦送來。楊結巴道:那你走著去不就行了嗎?三叔道:楊秘書,後天就是元旦了,家裡還有很多事,走著去太慢,當然,我跑著去也是可以的,但您不知道我那丈母娘有多勢利,她反對女兒嫁給我,我騎車去,儘管她知道車子不是我的,但她的心情會好一點兒。關鍵是,我如果能請動我那三個朋友,我媳婦臉上也有光彩。所以楊秘書,這個忙您一定要幫我。
楊結巴抽著三叔敬給他的煙,臉通紅,嘴唇哆嗦著,好像要從他身上往下割肉似的。最後他抖著嘴唇,眨巴著眼睛說:好好好……吧,高三,看在你媳婦這個高密城第一一一……美人的面子上,我借給你。
楊結巴推出車子,支起來,彎腰試了試前後輪胎的氣,又手搖著腳踏子讓後輪高速旋轉。他心醉神迷地聽著車輪旋轉的呼呼聲,說:你聽聽,我這車子,一點兒毛病也沒有。他慢慢地將腳踏子往後輕按著,剎住了旋轉的車輪,說:你剎車時不要太猛,太猛會傷害裡邊的零件。然後他又拍了拍座子,檢查了一下座底的彈簧,叮囑道:過溝過坎遇有顛簸,一定要把腚翹起來!否則會把彈簧弄斷,總之我不多說了,你千萬小心著騎,下午五點前,最晚五點,必須把車子給我還回來。
三叔終於從楊結巴手裡接過了自行車,推到了大街上。楊結巴緊跟著我們,口裡還在嘮叨著重複了很多遍的話。就在三叔騙腿要上車時,他又一把拉住了后貨架子,說:你是什麼時候學會的騎車?技術行嗎?先別急著走,騎兩圈我看看,我寧願把車子借給老手騎十次,不願借給新手騎一次。三叔說:好好好,我騎給你看。
三叔在公社機關大院後邊的大街上,熟練地表演了從後邊騙腿上車和從前邊提腿上車以及左拐彎右拐彎從前邊屈腿下車和從後邊甩腿下車的基本技術。然後將車停在楊結巴面前,說:怎麼樣?放心了吧。楊結巴點點頭,說:還行,那也得加小心。三叔說:我還能大撒把呢!楊結巴說:你必須保證不大撒把,否則我不借了!三叔道:好好好,我一定兩手始終扶著把,始終小心加小心,回來你檢查,如果車子少了一塊漆,你就摳掉我一塊皮。楊結巴道:如果我的車子真的掉了漆,把你全身的皮都都都……剝下來又有什麼用處?
在我是先坐在車後座上讓三叔從前邊屈膝提腿上車還是三叔先騙腿上車慢行著我從後面蹦到貨架上的問題上,楊結巴又糾纏了半天,最後定下讓我先穩穩地坐在後貨架上,然後讓三叔從前邊提腿上車,因為車在行進中我往上蹦會產生重力加速度,讓自行車後輪胎承受太大的壓力。
我們終於騎行在通往縣城的道路上。車行數百米后我看到楊結巴慢慢地回到了大院。我知道,他的身體在公社大院里,他的心已經跟著他的自行車來了。三叔問我:楊秘書回去了沒有?我說:回去了。三叔大喊一聲:我的個天老爺!把我的嘴唇都磨起泡來了。我說:磨起泡來會影響吹口哨嗎?三叔說:我這是用了一個比喻!三叔接著就吹起了口哨。
四
1964年元旦上午,三叔的三個朋友,其實也是我的朋友:面有粉刺的那位名叫鄭華波,白臉小鬍子那位名叫鄧然,臉上有痦子的那位名叫邱開平。是我發現了這三個人的姓都帶著——「阝」,然後我馬上又想到三叔名字的高邦,這四個人的名字里竟然有四個右耳刀,我不由得喊叫起來:「三叔,太巧了!」這時正是三嬸在東廂房「坐床」,三叔在我家北屋炕上招待這三位哥們和楊結巴的時候。聽我解釋了我的發現,他們感到蹊蹺。三叔說:「三位兄弟,這是天意啊!」邱開平說:「我們應該結為兄弟是不是?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咱們是,這個村叫什麼來著?對,沙窩,我們來一個沙窩四結義!」其他三位,也都拍手贊同。我必須補敘幾句:當三輛車把上系著紙紮的大紅花的自行車一路響著鈴鐺騎進我們村莊時,1964年的元旦上午頓時變得喜氣洋洋。三個城裡青年的洋氣打扮和坐在中間那輛自行車後座上、身穿紅格褂子、外套栽絨領藍色華達呢半大衣、頭蒙紅色長圍巾的我三嬸的美貌,讓村裡的人羨慕不已,讚歎不止。大人小孩都擠到我家院子里,我母親和鄰居家幾個大娘嬸子引領著三嬸上了東廂房的炕。牆壁上貼著花紙,窗戶也用紅紙封了,屋子裡紅光蕩漾,喜氣洋洋。小孩嚷叫著要喜糖,爭先恐後地往炕上爬。我姐姐抓了一把糖扔到院子里,那些小孩便一窩蜂地撲上去。在搶奪的過程中,宋老師的小女兒被人碰破了鼻子,血流如注,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我母親惱怒地低聲罵:「真她娘的喪氣。」母親對二大娘很不滿,說她家裡新遭了大喪,竟然還放孩子出來搶喜糖。我姐姐也很不高興,她與她那個宣傳隊的好朋友袁小鳳一人一隻胳膊,將宋老師的小女兒拖出了院子。
三叔給我的任務是看守好那三輛自行車。村子里的年輕人圍著那三輛自行車:兩輛上海產永久,一輛青島產小國防,車子都有八成新,車圈車把上的電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村裡那位最蠻橫的青年名叫平度的,撇著從電影里學來的日本軍官的說話方式,按了一下鄭華波那輛永久的鈴鐺,道:「大大的好,這匹小馬駒子大大的好!讓太君騎出去遛一遛!」聽到車鈴響,三叔跑出來,對平度等人作了一個揖,好聲好嗓地說:「兄弟們,這是朋友的車子,別給人家弄壞了。」平度伸手道:「車子的可以不騎,但是你的,把喜煙的拿來!」三叔摸出一包友誼牌香煙,分發給眾人,我知道這煙質量較差,價格便宜,而屋裡炕上那幾位貴賓,抽的是大前門。
三叔散煙后,將三輛自行車搬到牆角,順手鎖了,把鑰匙拔下來,交我保管,這樣就把我解放了。這時楊結巴推著車子進了大門。一進門他就喊:「高邦,你小子不不不……不夠意思吧!借自行車時滿滿滿……滿嘴甜言蜜語,用完了自行車就把我我我……我忘記了。」三叔忙道:「我正想讓小光跑步去請您呢!您是有文化有身份的人,正好,來給我陪客。」
一進屋楊結巴就對炕上三位年輕人拱手施禮,並不太結巴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公社曲書記讓我給他準備講話稿,剛剛弄完,耽誤大家喝酒了。」
三叔也忙對他們介紹:「這是我們烽火人民公社的二秘書,大筆杆子,他的文章在省報刊登過,在省廣播電台播送過,至於縣廣播電台,如果沒我們楊秘書供稿,那就只好倒台了。」
楊結巴道:「高邦,你的話雖然有點兒誇張,但基本上還是事實。咱要是不結巴,小小的烽火人民公社哪能留得住我?」
三叔忙道:「對對對,楊秘書,你總有一天會高升,楊秘書,請吧,上炕。」
楊結巴也說:「好,上炕,站客難伺候。」他脫了鞋,不無炫耀地往上拉了拉他那雙新襪子的筒兒。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的炕其實很小,炕中央擺一張長方形矮腿桌子,每邊坐上兩人,整鋪炕就滿了。三叔側著身子,半個屁股坐在炕沿上。我負責為他們燙酒。那年月時興把白酒燙熱了喝,說是喝涼酒寫字時手會顫抖,其實是酒的質量差,加熱後會讓酒里的有害物質揮發一些。
母親端上了四個冷盤,一個是白菜心拌蝦皮,一個是鹽水花生米,一個是松花蛋,一個是蔥白拌豆腐。現在看這四個小菜有點兒寒酸,但在當時,已經相當不錯。父親過來,站在炕前,代表我們家的老人,對三位城裡青年和楊結巴表示了感謝,然後便以大隊里有事找他為借口走開了。
剛開始,三個城裡青年還有點兒拘謹,楊結巴見過場面,很會調動氣氛,幾句調皮話,就讓大家鬆弛了心情,自然了形體。就是在這時候,我發現了四個「阝」的問題。到那四個人吵嚷著「沙窩四結義」時,楊結巴道:「還有我呢!」
我說:「楊秘書,您的名字里沒『阝』啊。」
楊結巴說:「小屁孩子,你認識幾個字?大叔名叫楊連升,升字的繁體字里,恰好有一個『阝』。」然後他便摸出鋼筆,將繁體字的升字寫到手背,舉著給大家看。
三叔撫掌道:「那就更巧了,來,為了我們這五個耳朵,干一杯!」
那時候生活困難,酒盅子也小,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把杯子端起來幹了。三叔又趕緊給大家把酒倒上。
楊結巴道:「各位小兄弟,今日這個事,還真是天意。原本我是不想來的,曲書記讓我陪他到供銷社飯店吃包子,當然,菜也是有的,酒也是有的。但我想,高邦老弟大喜的日子,雖然下煤窯這活兒又苦又累,但畢竟也是工人階級,工人老大哥娶媳婦,咱能不來捧場?再說了,我跟這沙窩村的感情那是不一般的,你們郭支書,老英雄,公社書記見了都要敬三分,但他偏偏對我好,知道他叫我什麼?『楊記者』!『記者』啊,多響亮的名頭!好了,不說咱的光榮經歷,咱就說五個耳朵這事。只要你們不嫌棄我結巴,我願與你們結拜兄弟。桃園三結義那叫三俠,咱們沙窩村結義,五個人,五義,三俠五義!看過《三俠五義》沒有?著名小說,也有評書,魯迅先生都表揚過的。」
眾人都直著眼,不言語,顯然是沒看過這部小說。楊結巴便匆匆講述了書中情節,講了兩齣戲:《遇皇后》《打龍袍》,這兩齣戲就是根據《三俠五義》改編的。說到了戲,楊結巴頓時滿面生輝神采飛揚,他端起一杯酒,道:「弟兄們,其實我是個角,是個大名角,但可惜我生不逢時也生不逢地,結果成了個丑角。來,幹了這杯,老哥給你們唱兩句:龍車鳳輦進皇城,御街上來了我討飯人——」
他高亢蒼涼的聲音震動得封窗的白紙嗦嗦作響,三位城裡青年都目瞪口呆,顯然是被鎮住了。
「眼不明觀不見花花美景,看不見汴梁城文武公卿——」
正在東廂房裡鬧騰著的孩子們都跑出來,聚攏在窗外,戳破窗紙,往裡觀望。
楊結巴卻突然剎住了唱腔,結結巴巴地說:「獻獻獻……獻醜,今日到此為止,過幾天到城裡去,如果兄弟們愛聽,老哥我給你們唱全本,生旦凈末丑,獅子老虎狗,文武昆亂不擋!當然,我最拿手的還是老老老……老旦。」
三叔道:「楊秘書,我聽過您與宋老師在教堂里一個拉一個唱,但當時感到一般般,今日當面聆聽,感覺大不一樣,太棒了!」
楊結巴說:「可惜了,宋老師,拉得一手好京胡,嘎嘣利落脆,不拖泥帶水,他死了,再也沒人能給我伴奏了,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啦!」
說著說著,楊結巴的眼圈就紅了,他用袖子擦擦眼,笑道:「看我,真是丟人,這大喜的日子,扯到哪兒去了?我還給你們講這《三俠五義》里的『五義』,『五義』者,『五鼠』也。何謂『五鼠』?鑽天鼠盧方,徹地鼠韓彰,穿山鼠徐慶,翻江鼠蔣平,還有那蓋世的英雄錦毛鼠白玉堂。知道白玉堂是哪裡人嗎?平度,與咱們一河之隔,現在平度是縣,那時平度是州,白玉堂家土地萬頃,家財億貫,騎著快馬跑三天也跑不出他家的地盤,這沙窩村,也是他家的地盤!關鍵是這人豪俠仗義,揮金如土,專好結交天下英雄,那《三俠五義》的作者就是以他為原型塑造出了錦毛鼠這個英雄人物……」
大家都聽得愣愣的,忘記了喝酒。母親又端上來熱菜,第一個菜是白菜炒豆腐,第二盤是蘑菇豬肉燉粉條,第三盤是油煎蘿蔔丸子,第四盤是芹菜炒肉絲。儘管盤裡只有寥寥的幾片肉,但香味格外強烈,母親對楊結巴說:「大兄弟,領著客人多喝酒啊!」楊結巴道:「大嫂放心,少喝不了。各位兄弟,什麼是老嫂比母?這就是!老三父母歸西,一切都靠這老嫂子操持著,你說對不對?高邦?」
三叔道:「是,楊秘書說得對,沒有大哥大嫂張羅,我現在連個家都沒有!」
楊結巴道:「人海茫茫,也不過是父母妻子兄弟朋友,看那《三國演義》《三俠五義》,一個義字,頂天立地。咱們今日,五個耳朵聚合,天巧地巧,如果不弄出個名堂來,豈不辜負了天地美意?那鬧東京的五鼠,是老五義,咱們是新五義,咱們結拜為異姓兄弟如何?」
三叔道:「太好了,那我就高攀了。」
鄭華波激動得滿面赤紅,那些粉刺都發了紫,他說:「太好了,楊大哥,您的一曲高腔,氣沖霄漢,英雄氣概!我們雖居城裡,其實是井底之蛙,前些天結識了高兄,他的出神入化的口哨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楊大哥的氣魄、學問,更令我們敬佩有加。我們三個,同在一廠工作,因為志趣相投,雖沒結拜,但也情同兄弟,今日如能與楊兄、高兄結為兄弟,真乃大快人心之事。」
鄧然和邱開平齊聲道:「我們樂意!」
鄭華波道:「盧方、白玉堂他們號稱五鼠,我們叫什麼?」
三叔道:「我們叫五虎吧,沙窩五虎。」
邱開平道:「《三國演義》里有五虎上將,個個武藝高強,可我們都不會武術,叫五虎名不副實啊!」
我插嘴道:「那就叫沙窩五狼!」
三叔道:「胡說!」
我又道:「那就叫沙窩五狗!」
三叔道:「閉嘴吧你給我!」
楊結巴道:「什麼五狼五虎五狗五貓,都不好!我們就叫沙窩五耳,這樣有個講說,不是憑空捏造。」
「好!」大家齊聲道,「就叫『沙窩五耳』!」
大家不約而同地舉起杯,豪氣地碰了,酒濺到手上,不去管了,都幹了,亮亮杯底。我把燙熱的酒遞給三叔,三叔又給大家倒滿杯。
楊結巴道:「我們就不搞磕頭燒香、歃血為盟那一套了,但年齒還是要排一下的。我1934年生,屬狗,三十周歲。」
三叔道:「我,1943年生,屬羊,二十一周歲。」
邱開平問三叔道:「你是幾月份生日?」
三叔道:「正月初八。」
邱開平道:「那我是老三了,我也是1943年生的,生日是10月7號,陰曆不知道,但肯定比你小。」
鄧然指指鄭華波,道:「我們倆同歲,1944年,但我的生日比他小十天。」
楊結巴伸出一根食指,指點著說:「我,老大,你,老二,你老三,你老四,你老五!今後,咱們就以兄弟相稱!」
鄧然道:「我最小,小弟敬四位哥哥一杯!」
三叔道:「五弟慢來,我們四個,先共同敬大哥一杯吧!」
五人舉杯,都很激動,猛碰之後,一飲而盡。
楊結巴激動萬分,道:「四位賢弟,現在是新社會,咱不搞封建時代同生共死那一套,但咱們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幫,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三叔道:「大哥說得對!我們都是有志青年,大哥能唱,我們四個能吹。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這時母親端上一盤煎青魚。
「魚上來了,該吃飯了,今天咱們就先喝到這兒吧,過幾天到我辦公室里,咱們放開一喝!」楊結巴道,「不過在終席之前,還得請二弟給我們吹奏一曲,否則這宴席就不圓滿。」
「其實我早就嘴癢了,」三叔道,「我給大家吹奏印度電影《拉茲之歌》的插曲如何?」
「太太太……好了……」楊結巴說,「這部電影,如果沒有這首插曲,起碼要減色一半呢!」
城裡的三個耳鼓起掌來。
三叔喝了一口茶,眯眼凝神片刻,嘬起口唇,先吹出一套花樣繁多的過門,然後便吹出那令人心神蕩漾的旋律。我們都屏住呼吸,沉浸在音樂所營造出的意境里。我那時沒看過這部電影,但我在「狼窩」里聽楊結巴和宋老師繪聲繪色地講述過這個故事,所以,我的腦海里浮現著許多光怪陸離的畫面。在這些畫面里活動著的主人公拉茲,就是我的三叔,而那位貴族小姐麗達,就是我的三嬸。後來我聽懂行的人說,我三叔口哨演奏的過人之處,除了吐氣和吸氣都能發聲之外,還在於他能即興地在基本旋律之上進行變奏,在於他對聲音的豐富的想象力,讓我們聽著是那首歌,但又不完全是那首歌。就像一個美麗的姑娘在花叢中忽隱忽現,使她的美麗添加了神秘;就像月亮在雲中時隱時現,使它的光輝增添了含蓄。
三叔一曲吹罷,拱手對大家說:「獻醜了,各位兄弟指教!」
城裡的三個耳眼淚汪汪地鼓掌。他們是懂音樂的人,我覺得懂音樂的人大多數都是感情豐富、心地善良的人,所以,即便後來我知道他們做過壞事,也沒有改變對他們的良好印象。
「二弟,還還還……還讓人活不活了?」楊結巴拍了自己的腮幫子一巴掌,說,「大大大……大才!絕對是大才!你不但是口哨演奏家,還是作曲家!」
「大哥,」三叔紅著臉說,「我就是吹著玩兒。」
「二弟,」楊結巴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三弟四弟五弟也是這樣,大家都要堅持學習,等待時機,時機一到,寶刀出鞘!」
……
一直鬧到紅日平西,這四個人才走。都有了酒意,有的臉紅,有的臉黃,但腿腳都有點兒不利索了。我看到母親如釋重負的神情,聽到兩隻喜鵲在牆外槐樹梢上喳喳噪叫。我幫他們開了自行車鎖,他們都將手扶在了自己的車把上,站在院子里,似乎戀戀不捨的樣子。夕陽正照著東廂房的窗戶,窗戶上新糊的紅紙被要糖吃的孩子戳得稀爛。一直陪著三嬸並擔當護衛任務的我姐姐把臉貼到窗欞上,喊:「三叔,你來一下!」
「幹什麼?」三叔問。
「俺三嬸找你!」姐姐說。
「快去快去,」楊結巴流暢地說,「夫人下令,焉敢不聽?!」
我說:「楊大叔,我發現你喝醉了就不結巴了!」
母親訓斥道:「沒大沒小的孩子!」
「等一下,」三叔道,「我送走朋友。」
「趕快來!」我姐敲著窗戶道。
那三個三嬸曾經的工友,有叫她顧雙紅的,有叫她蠟燭紅的,嘈嘈雜雜地說,再見再見,你現在是我們嫂子啦……
「俺三嬸讓你們都不許走,」我姐道,「俺三嬸有東西給你們,三叔快來。」
「兄弟們稍候!」三叔說著,便進了廂房。
幾分鐘后,三叔拿著四個用紅綢布縫製、用絲線綉著花鳥的荷包出來。荷包里裝著煙糖。
「謝謝弟妹!」楊結巴說。
「謝謝嫂子!」三個城裡青年道。
五
1971年5月下旬的一天,「沙窩五耳」中的四個耳,站在三叔的墳前,面色肅穆地看著跪在墳前的三嬸和她的女兒清靈與兒子清泉。
清靈當時是六歲半,清泉一歲半。
三嬸一向寡言,好像也寡哭,當然這個「寡哭」是我的生造,但我的確也想不出更恰當的詞來形容三嬸的這個特點。
那天是三叔遇難三十五天,按風俗上「五七墳」。我蹲在墳前用四塊新磚擺出的所謂「鍋」前燒紙。墳墓坐落在一道丘嶺的高坡上,這裡是村子的公葬地。三叔的墳墓旁邊就是他的父母親的合葬墓,稍遠一點兒那個小小的墓里埋著三嬸父母的骨殖。周圍還有數十座墳墓。多數墳墓上都長滿綠草、荊棘,墓間的空地上,凌亂生長著針刺銳利的酸棗樹。兩隻野兔子在墳墓間追逐著,吸引了兩個孩子的目光。風從兩道嶺之間的深溝中刮上來,吹得紙灰團團旋轉,我不得不反覆地用一根樹杈子鎮壓著那些燃燒的紙片,防止它們被刮到公墓外的那片松樹林子里引發火災。
「鍋」前供著一碟餅乾,一碟糖果,四個橘子,四個饅頭,還有一碟子煎魚。
楊結巴——此時他已是縣樣板戲學唱團里的著名演員,他扮演的李奶奶雖然扮相有幾分粗鄙,但嗓音洪亮寬厚,且能唱出「雌音」,實在是罕見,開口就是滿堂彩。他高腔明亮,低音婉轉,真是一唱三嘆,千迴百折,連道白也是純粹的京腔,結巴的痕迹一絲不存。這個樣板戲學唱團的老班底是原來的縣茂腔劇團,那些人都是吃國庫糧拿工資的公職人員,只有楊結巴是農村戶口。但聽說很快就會給他轉正,而一旦轉了正,就是烏雞變鳳凰了。他蹲下來,長嘆一聲,用筷子夾了一條魚扔到火里,悲悲切切地說:「二弟呀,吃吧。」又抓了幾塊糖,捏了兩頁餅乾,拿了一個橘子,都扔到火里。又掰了一半饅頭投到火里,再次高聲祝祭:「二弟啊,吃點吧……」他的富有感情色彩的祝禱,聞之令人鼻酸,我的眼淚嘩嘩地流出來。清靈放聲大哭:「爸爸呀……爸爸呀……爸爸……我想你了啊……」楊結巴撲通一聲跪了地,大放悲聲,先是哭,漸漸變成唱:「哭一聲二賢弟命運凄慘,遇礦難喪青春命歸黃泉。可恨這閻王爺他不長眼,二賢弟蓋世英才再難施展。原指望兄弟們同生共死,不承想賢弟你先化青煙。眼看著五個耳缺了一耳,撇下了眾弟兄好生孤寒——」在楊結巴跪下那一刻,三個耳也跟著跪下了。鄧然號啕大哭,鄭華波雙手掩面,邱開平額頭觸地。這幾位結義兄弟的情誼深深地感動了我,眼淚流多了,頭痛欲裂。饅頭餅乾被燒焦,香味瀰漫開來,一群麻雀從墳墓上空旋風般飛過去。兩隻喜鵲在前方的一個墳頭上噪叫。那一歲半的小兒清泉,咧著嘴哭了幾聲,便蹣跚著去拿糖。他連同糖紙一起塞進嘴裡,口水從嘴角上流出,濕了胸前肚兜。也許是因為咂不出甜味,他哭了。所有人都在哭,只有三嬸不哭。三嬸一身重孝,頭髮披散,目光獃滯,獃獃地跪著,彷彿一尊石像。我嚇壞了,我說:「三嬸,三嬸,您哭吧,您哭出來吧……」
我想起了一個多月前陪伴三嬸去龍山煤礦處理三叔後事的情景。母親與姐姐幫著照看兩個孩子,父親陪爺爺在膠州醫院做膀胱結石手術,奶奶已於兩年前去世,家中再無他人,陪同三嬸去煤礦的重任落在了我肩上。我們搭乘農場的拖拉機進了縣城,到火車站買了兩張到坊子的慢車票。巨大的悲痛沖淡了我第一次坐火車的興奮,但我還是回憶起了跟隨三叔來拉三嬸的嫁妝時,曾對三叔表達過此生能坐一次火車便滿足的願望,我也記得三叔給我的承諾:我一定讓你坐上火車!三叔,我真的沾你的光坐上了火車,但你沒了,我寧願永遠不坐火車三叔您也不要沒了呀。想著想著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三嬸臉色蒼白,目光直直的,讓我瘮得慌,我真怕三嬸瘋了。到了煤礦,一個副礦長接待了我們,簡單地說了三叔遇難的過程。瓦斯爆炸,三叔工作的那個掌子面上有二十多個人,一個也沒上來。大爆炸……副礦長說,小高是個好同志,是我們文藝骨幹,口哨吹得出神入化,口琴吹得也好,還會吹笛子,工會主任插嘴說,我們正準備把他抽調到礦山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沒想到出了這事。礦長摸出手絹擦眼睛。我們很悲痛,很惋惜……我想見見人,三嬸道。……大爆炸,幾百米巷道都塌了,而且,瓦斯濃度非常高……礦長為難地說。……我想見見人……三嬸道。工會主任說:大嫂,瓦斯爆炸后又引起大火,所以……我想見見人,三嬸道。……我們給您最高額撫恤金,工會主任把一個信封遞過來。我想見見人……三嬸又喃喃了一遍,便一頭栽倒在地……
眼前這座新墳里,埋葬著三叔的衣服鞋帽,是我從煤礦背回來的。我雖然只有十四歲,但我表現得很勇敢,三嬸昏倒后,我抓起了一個爐鉤子,指著副礦長:「快救我三嬸,我三嬸要是死了,我就殺了你們,我就把你們煤礦點火燒了,我跟你們拼了……」他們找來了醫生,給三嬸打了針。三嬸醒過來,大叫一聲:「他爸爸,你疼死我了呀,今後的日子,你讓我們娘仨怎麼過呀……」三嬸乾號著,沒有眼淚,猛然又哽住,咳幾聲,吐出一口鮮血……
楊結巴站起,用手絹擦眼睛,他已經混到不用衣袖或手背擦眼淚的階級了,說:「弟妹,三位賢弟,起來吧,人死不能復生,二弟走了,可我們還得活下去,尤其是弟妹,還肩負著撫養兒女的重任,哭壞了身體,二弟在天之靈也不得安寧啊。」
「爸爸,爸爸,你回來吧,我想你了……」清靈哭道。
「爸爸……」清泉也口齒不清地叫著。
兩個孩子的哭叫,宛如鋼刀戳在我心上,我跪在被紙燒得發燙的地面上放聲哀號。
楊結巴拉起鄭華波,然後又拉起鄧然與邱開平。鄭華波抱起了清泉,邱開平抱起了清靈。楊結巴似乎有點兒氣惱地對我說:「行了,小光,快起來收拾一下,勸你三嬸回家。」
楊結巴和鄧然一邊一個,扯著三嬸的胳膊把她拉起來。三嬸掙扎著要跪。楊結巴說:「弟妹,為了孩子,回去吧!」
三嬸停止掙扎,幽幽地說:「你們先走,讓我一個人在這裡坐一會兒,就一會兒。」
楊結巴道:「弟妹,為了這兩個孩子,你可要想開點……清靈、清泉,來,領媽媽回去。」
清靈拉著三嬸的手,清泉扯著三嬸的衣襟,哭叫著:「娘,回家吧……回家吧……」
三嬸對清靈說:「好孩子,你帶著弟弟,跟著伯伯和叔叔,先到前邊等我,娘要跟爸爸說幾句話兒……」
我們站在公墓外的小路上等候三嬸,為了讓孩子們不哭,楊結巴給他們每人嘴裡塞了一塊糖,還給他們每人一個橘子、一頁餅乾。三叔墳前的「鍋」里,那些燃燒未盡的紙片還在冒著細弱的白煙,那兩隻喜鵲已經落在距三叔墳墓只有幾步遠的那棵酸棗樹上,噪叫著跳躍。我突然想:這一定是三爺爺和三奶奶在顯靈啊,他們沒變烏鴉而變成了喜鵲,這是個多麼好的兆頭啊!但楊結巴側耳對鄭華波說的一句話解構了我的想象,他說:「喜鵲是等著吃『鍋』里的祭奠品呢。」三嬸跪著,腰板挺得筆直,她側面對著我們。楊結巴抬腕看了看手錶,他升到戴手錶的等級了,下午三點的太陽光,照耀著三嬸,使她的全身孝服煥發著刺眼的光芒。三嬸在對三叔說什麼呢?我猜不到,也不敢猜,一猜就心疼。我放眼嶺下,看到了我們的村莊,看到了在教堂的遺址上建起的小學,看到了我的家,看到了在教堂東南方向那片高坡上三嬸家的四間房屋和小小的院落。那是村子的新址,按照公社和大隊聯合制訂的規劃,我們的村莊,要在五年之內全部搬到這裡,而舊村莊騰出來的土地,據說要建設一所完全小學和一所農業中學。嶺下平疇上麥子將熟,西風過處,麥浪滾滾,一群麻雀衝天而起,然後便歸於寂靜,這時,突然從三叔的墳墓前,傳來了口哨聲。
天哪!這是三嬸吹口哨!三嬸竟然會吹口哨!三嬸果然會吹口哨。我們都屏住呼吸,捕捉著每一個聲波。我無暇也沒想到去看一下三叔的四個結義兄弟的表情,我只看著三嬸。只能看到三嬸的右側面頰,而且也因強光而晃眼,看不到三嬸的口型,也看不清她腮上肌肉的跳動。三嬸吹出的哨聲,起初無節無奏,聽來彷彿是北風吹進空瓶發出的呼嘯,又如冷風掠過電線時的叫囂,也似深秋的蟲子悲涼的哀鳴,但接下來便無比的婉轉與抒情,讓人產生花前月下之聯想。坦率地說當時我並無花前月下之體驗,只是感到心裡有那麼一種說不出來的想哭又很溫暖的感覺。然後又變調成急促的旋律,彷彿一隻小鳥看到巢卵遇險時在低空的盤旋呼叫。後來又慢下來,旋律很是耳熟,很像芭蕾舞劇《白毛女》中那段「北風吹」:「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飄,年來到……」
嶺下遠遠地傳來車輛的轟鳴,我看到,一輛草綠色的吉普車開進我們村莊。
三嬸停止了她的吹奏,慢慢地站起來,一瘸一拐地朝我們走來。我知道她瘸得沒這麼嚴重,因為長時間的跪,使她的腿血脈不通,走一會兒就會恢復常態。我聽到楊結巴感嘆道:「都是人才啊,可惜了!」那三位青年一定是深有同感,我看到他們一齊點頭。我恍然記起他們中的誰提過三嬸也擅吹口哨的事,但沒想到她吹得如此出色。由此我也就明白,儘管三叔有恩於她的養父,但讓她下定決心嫁給三叔的最主要的原因,也許是共同的特長與愛好:這看似簡單實則深奧實則變幻無窮的口哨。許多年後,我認識了一個在國際比賽中屢獲大獎的口哨王,與他談起我的三嬸、三叔和口哨以及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風靡一時的吹口哨熱潮。他是青島人,距我老家不遠。他說,他少年時聽老師說過高密有個吹口哨的,不但吹氣能發聲,而且呼氣也能發聲,這就解決了口哨演奏中聲音不連貫的問題,這個問題一解決,口哨才真正上升到藝術的境界。青島的口哨王研究探索了許多年,才找到吸氣發聲的訣竅,但比我三叔晚了幾十年。我不知道三嬸是否也能吸氣發聲,因為那時我根本不懂,而且我聽三嬸吹口哨唯此一次,回憶起來,她的口哨聲那樣的流利婉轉,一定也掌握了吸氣發聲的高難技巧。楊結巴懂嗎?他是否跟我一樣,只覺得好聽,但不明白為什麼好聽。那三個高密城裡的青年,都是口哨愛好者,而且還跟三嬸同在棉花加工廠工作過,儘管不是一個部門,但三嬸這樣的人,一定是引人注目的,她的吹口哨的才能,是否在廠里的某次文藝晚會上展現過呢?三嬸走到我們面前時,我突然從她身上嗅到一股膻味,就像我七年前在她娘家蠟燭店裡嗅到的一樣。現在想起來,我那時也許是回憶起了蠟燭店的氣味,而不是從三嬸身上嗅到了這種氣味。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終生難忘——三人當中,那位一直少言寡語的邱開平,突然跪在了三嬸面前,流著淚說:「二嫂,顧雙紅,我們對不起你……」鄧然與鄭華波也跟著跪下來,道:「二嫂,原諒我們吧……」楊結巴——我不能再寫「結巴」這兩個字了——楊連升大叔,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這是幹什麼?三弟四弟五弟,你們這是唱的哪一齣呢?」
「我們……我們欺負過二嫂……」邱開平說。
「我們有罪,請二嫂原諒我們吧。」鄧然說。
「從今後,這兩個孩子就是我們的孩子,我們幫二嫂把他們撫養成人……」鄭華波說。
三嬸道:「謝謝你們,從今以後,我跟你們沒任何關係了。」
六
給三叔上「五七」墳那天,也是楊連升大叔倒霉的日子。在我們下嶺回村的路上,我看到過的那輛吉普車迎著我們開來,在距離我們十幾米時停住,有兩個穿白上衣、藍褲子,頭戴大蓋帽的警察鑽出來站在車旁等著我們。
我們都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那三位城裡青年臉上的顏色都發生了變化。他們小聲地,甚至是可憐巴巴地求告著:「二嫂原諒我們吧,我們一時糊塗,幹了錯事!」
楊連升大叔到底是過來人,他應該猜到了這三個人與我三嬸之間發生過的事情,他抖著嘴唇很結巴地說:「年輕人……真是胡鬧……不過,你們那時還小……二嫂一定會原諒你們的……」
「我說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三嬸冷冷地說完,一手抱起清泉,一手拉著清靈,對我說,「小光,我們走。」
他們四個,跟隨在我們身後,沿下坡路前行,兩個警察迎上來。我看到,三個城裡青年下意識地排成一隊,跟隨在三嬸身後,好像雞雛跟著母雞。只有楊連升大叔坦然地走到前頭,並主動向兩個警察打招呼:「同志,下鄉檢查工作嗎?」
那位矮個的警察問:「你就是楊連升吧?」
楊連升大叔道:「你也認識我?」 高個警察道:「名角嘛,誰不認識?」
楊連升大叔道:「什麼名角?丑角。」
矮個警察突然出手抓住了楊連升大叔的腕子,明光一閃,咔嚓一聲,一副亮晶晶的手銬,就把他雙腕鎖在了一起。
那位高個警察摸出一張紙在楊連升大叔面前晃了晃,說:「對不起老楊,麻煩您跟我們走一趟吧!」
「憑……憑什麼?」楊連升大叔急忙辯解著,「我犯……犯了……什麼罪……」
兩個警察不由楊連升大叔分說,便把他推進車,關上車門,並嚴厲地呵斥:「坐好了,不要反抗!」
楊連升大叔吆喝著,但吉普車已經借著下坡的慣性,一溜煙塵,轉眼就沒了蹤影。
七
寫到這裡,我真想就此結束,因為接下來的事情,我連回憶的勇氣都沒有,總是偶爾想到,便立刻迴避。但如果就此結束,顯然又對不起聽我嘮叨了這許久的讀者。那就含悲忍淚往下講吧。
我訪問過村裡年齡最老的人,也去縣裡查閱過有關資料,我們這地方確實曾經有過狼。那應該是在民國元年之前,那時這地方基本上沒有人煙,丘嶺上布滿荊榛。窪地里長滿野草,狼、狐狸、猞猁等野獸都曾在此繁衍生息,後來隨著人口增多,荒地被開墾,各種野獸便漸漸地銷聲匿跡。人們偶爾還見到過狐狸的身影,獾的身影,有人還見過猞猁的身影,但除了見過那隻畫在教堂牆壁上奶著孩子的母狼,沒有任何人見過真狼,於是狼,也就成了一個遙遠的傳說,一個兒童故事中的角色,一個在關東客口裡的傳奇。
從1970年春天開始,村子里便開始流傳一個謠言,說是有兩匹野狼,一公一母,從內蒙古草原遷移到我們這兒來了。有人曾經在丘嶺上的酸棗林里見到過它們的身影,也有人說曾經看到兩條毛色灰黃的狗在河邊喝水,但靠近了看又覺得不像狗。也有人說某某人家的母豬下了八隻小豬,每天少一隻,每天少一隻,後來主人埋伏在豬圈附近,才發現小豬是被狼叼走的。那個年代,「文革」進入中期,國家大局基本穩定,老百姓勉強能夠填飽肚皮,各種帶著神話色彩的謠言,各種帶著政治色彩的故事大行其道,人們興緻勃勃地傳播著、想象著、添油加醋著,沒人太當真,也沒人不當真,就像聽評書時掉眼淚,聽完了評書該幹啥還幹啥一樣。
但殘酷的事實在1971年秋天證明了:有時候,謠言的核心是事實,就像某些故事有真實的原型一樣。
1971年國慶前,也就是給我三叔上完「五七墳」四個多月後的一個下午,三嬸與幾位婦女,被隊長安排跟著生產隊的馬車去公社糧站繳「愛國糧」,原以為太陽落山前就會回來,但沒想到賣糧的車排成大隊,糧站的工作人員在糧食檢驗的關口或嫌水分太大,或嫌雜質太多,於是就吵架、就調解,總之,大家辛辛苦苦把糧食拉來,誰也不願再拉回去。所以,那所謂的「愛國糧」對於當時的農民來說,就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務,只要能矇混過關繳上去,至於這潮濕的糧食入庫之後是不是會發霉腐爛,那就與農民無關了。客觀地說,當時的農民,對城市、對幹部、對吃商品糧的人,心中既充滿羨慕,又充滿仇視。為什麼隊長偏要派三嬸帶幾個婦女去跟車賣糧?因為我三嬸有文化,會看磅秤,會算賬,處理事情有眼光,讓她去,生產隊不會吃虧。我扯遠了。等到三嬸他們把糧食賣完時,已經紅日西沉,暮色蒼茫。從公社糧站到我們村莊還有二十多里,路又崎嶇,拉車的那匹轅馬,因為後腿一隻蹄子上蹄鐵脫落,還沒來得及去掛新掌,因此走起來一瘸一拐,鞭打、咋呼也是那速度。婦女們都急著回家,三嬸家中有兩個孩子,心中更是牽挂萬端。而這時,趕車的王五,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瓮聲瓮氣地說:「昨兒個匡家莊上俺外甥來,說他們村杜六家一頭肥豬,被一隻狼給叼走了。我問,那麼大一頭豬,一隻狼如何能叼得動?俺外甥說,舅,這你就不懂了。狼有詭計,不親眼見到都不會信。俺外甥說杜六親眼看到,那隻狼,用嘴咬著豬的耳朵,用尾巴敲打著豬的屁股,豬乖乖地跟著狼跑。杜六拖著一張鐵鍬去追趕,追趕到路口,就看到草窩裡綠光一閃,再一細看,發現一隻狼埋伏在那兒。杜六拖著鐵鍬,倒退著回來。這時看到那條埋伏在草叢中的狼出來,與那匹狼一起,將他家的肥豬飛快地趕走了。」
此時天已黑,天上繁星點點。路邊的草叢裡,有秋蟲在悲涼地鳴叫。坐在車欄杆上的郭延福的老婆道:「大叔,您別說了,怪瘮人的。」
王五道:「好好好,不說了,我這是提醒你們小心著點。」
三嬸用一根挽起的繩子,抽打了一下轅馬的屁股。
王五道:「其實,狼這種東西,也有弱點,它最怕火,古代原始人夜裡點起一堆火,狼就不敢來了。俺外甥在大興安嶺林業局抬過木頭,他說那兒的人走夜路都舉著一支火把,狼見了火就嚇跑了。」
三嬸又用繩子抽打馬臀,並帶著哀聲道:「大叔,求您加鞭吧,俺家裡還有兩個孩子呢!」
世界上許多事,有時候是想什麼就來什麼,有時候是怕什麼就來什麼,有時候是說什麼就來什麼。我小時特別怕蛇,去割草放牛時總怕遇到蛇,但總是會遇到蛇,現已是老年,每晚臨睡前總是禱告,千萬別夢到蛇,但還是經常夢到蛇。
當馬車到達村莊時,就看到村子里燈籠閃爍,手電筒的光柱晃動,接著聽到一個女孩尖厲的哭聲和嘈雜的人聲,出大事了!三嬸大叫一聲,從馬車上跳了下來,用最快的速度,揮舞著雙臂,搖晃著身體,往家的方向奔跑,一邊跑一邊喊叫著:「清靈——清泉——」
我們看到三嬸像一隻受傷的大鳥一樣撲過來,在她家門前的空場上,聚集了幾十個人,十幾盞馬燈照出一大片光亮,有人拿著手電筒往前面丘嶺上胡亂照著。清靈大聲哭著,撲向三嬸,三嬸也撲向清靈,「你弟弟呢?清泉呢?」
「娘……弟弟被大黃狗叼走了……」
三嬸猛然變得無聲無息了,直著,像根朽木。清靈搖晃著她哭叫:「娘……娘……」
三嬸一頭栽倒,眾人慌忙把她扶起,村裡的赤腳醫生吳紅梅坐在地上,讓三嬸仰靠在她的腿上,然後用拇指掐按三嬸的人中。清靈跪在三嬸面前,哭叫著:「娘……娘……娘……你可不要死啊,你死了我就成了孤兒啊……」
我看到眾人的眼裡都流出了眼淚,吳紅梅的淚珠滴在三嬸臉上。三嬸長舒一口氣,醒過來,立即掙扎著要起來,並大聲哀叫著:「清泉……清泉……我的兒啊……」
此時村裡的書記已由郭大發的侄子郭光星擔任,他當過坦克兵,有膽量。他招呼道:「婦女們照顧好顧雙紅和清靈,男人們,都跟我上嶺去找。」下完命令,他又低頭問清靈,「好孩子,別哭,你說,狼叼著弟弟往哪個方向跑了?」
清靈指了一下嶺上茂密的酸棗樹林。
「有幾隻狼?」
「兩隻……」
「走啊!」郭光星振臂一呼,眾人有舉著棍棒的,有提著馬燈、握著鐮刀的,有打著手電筒拖著鐵鍬的,有敲打著破臉盆的,都吆喝著,往嶺上前進。三嬸奮力掙紮起來,要跟隨眾人上嶺,但被幾個婦女死死地抱住。
此事之後,我們深悔當初同意三叔三嬸到這近嶺之地蓋房,但當時三叔三嬸的態度很堅決,他們認為,蓋房子當然要選擇高處,高處視野好,光線充足,而且即便河流決堤洪水泛濫也不會有危險,這些理由當然正確,但誰能知道,我們這地方竟然會出現狼禍?而這狼,竟然選擇三嬸這樣一個寡婦下手。狼啊,你吃豬吃羊吃雞吃兔子都可以,為什麼要吃人呢?狼啊,你不是在教堂的牆壁上為嬰兒哺乳嗎?你不是跟上帝居住在一起嗎?義大利牧師將這樣一幅畫畫在牆壁上,我們一直以為這是他在告訴我們狼是人類的尤其是孩子的朋友,現在看來,牧師畫這樣一幅畫,其實另有深意。
轟轟烈烈地鬧騰了半夜,連個狼的蹤影也沒見著。祥林嫂的孩子被狼叼走還留下一隻小鞋子,還留下一個五臟被掏空了的屍身,但清泉,什麼都沒留下,連一絲布條、一滴血跡都沒留下。於是大家都懷疑清靈所說是否是真話,也許,清泉是被那些專門拐賣兒童的花婆子拐走了?郭光星把這事報告了公社,公社派了那位破過很多案件的別公安員前來調查。別公安員手持匣子槍,在村裡幾個民兵的協助下,在我們村前那兩道丘嶺上拉網般地搜索,身上的衣服被酸棗刺刮破多處,臉上、手上也都受了傷,但也沒發現任何蹤跡,連一根狼毛都沒看見。於是,別公安員和顏悅色地詢問清靈,讓她講述當時情景。清靈哭著說:「我坐在大門檻上看連環畫《白毛女》……清泉在那兒……」清靈指了指前邊的酸棗林邊那片草地,「清泉在那捉螞蚱……我看到楊白勞被打死時,正想哭,就聽到清泉哭了……我抬頭一看,一條大黃狗把清泉撲倒了……我撲上去救弟弟,樹林里又跳出一條……我想去救弟弟……它對著我齜牙……我害怕……它們就把弟弟拖到樹林子里去了……」
別公安員對著村裡幹部和我三嬸悄悄地說:「如果小姑娘所說屬實,那這兩條大黃狗,肯定就是兩頭狼。如果是狼拖走了孩子,不可能不留下一點兒痕迹,除非這兩頭狼特別狡猾,消滅了所有的痕迹。如果小姑娘撒了謊,不一定是故意撒謊,譬如是一時神經錯亂出現幻覺,或者是受到了什麼惡人恐嚇而不敢說實話,那麼,就存在著很多可能性,譬如被人販子抱走,或是自己走失。」
大家都認為別公安員的分析在理。他的分析也給我們留下了一線希望。別公安員說他回去後會向公社領導報告並向縣公安局報案,請求縣公安局在車站、碼頭派便衣偵查暗訪,他同時也建議村裡組織人擴大搜索範圍,不要局限於村前這兩道嶺,周圍的村莊,甚至臨縣的山嶺溝壑、灣里井裡,都要去搜尋查看。別公安員悄悄地對郭光星說:「找不到活的,找到死的也是對家屬的安慰。」
在那幾天里,我和姐姐伴隨著三嬸,找遍了村前嶺上的每叢灌木每片樹林,溝里的每處凹陷和罅隙。在尋找的過程中,三嬸不停地哭喊著:「清泉……我的兒啊……你在哪兒……你是跟娘藏貓貓是嗎?……出來吧,好兒子……」我們好幾次路過了三叔的墳墓,每次路過,三嬸就會跪在墓前,哀求著:「他爸爸,你顯靈吧……你顯靈讓咱兒子出來吧……」三叔的墳墓上已長滿野草,墳後有一棵蓖麻,長得有一人多高,分出數十根枝杈,枝杈上結滿一簇簇的帶刺的果實。我們在學校時,曾經在老師的組織下採摘蓖麻籽去供銷社賣,據說很貴。老師說賣蓖麻籽的錢都買了粉筆紙張和辦公用的燈油,但年齡大的學生則認為老師從中吃私貪污。我幫母親燒火做飯時,曾用鐵絲串起蓖麻仁燒著玩。蓖麻籽含油非常豐富,點燃之後火苗旺盛,滋滋地往下滴油,而且還有一股子香氣。我吃過幾粒燒蓖麻籽,就讓它燃燒著扔到嘴裡,立刻閉嘴,嘴裡會發出「滋啦」一聲響,我們在一起玩這種「滋啦」的遊戲,最後大家都屙在褲子里。我看到三叔墳后的野生蓖麻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三嬸跪在墳前,哭著,求告著,有時會把手深深地插到墳上的泥土裡。我知道這是無用的,因為墳里埋著的,只是三叔的幾件舊衣服,還有一隻舊口琴。即便三叔的屍骨真在墳里,難道就真的有靈嗎?我聽老人說人死七天後,靈魂就會或投胎轉世,或下地獄受苦,或上天堂享福,墳中留下的,只不過是一堆朽骨,很快就會混同於泥土,這麼說,親屬每年的上墳磕頭燒紙,豈不是一種自我安慰或自欺欺人?我曾就這些疑問問長輩,他們避而不答;我曾就這些疑問問高僧,高僧念一聲阿彌陀佛。
我寫上邊這些話,是在延宕一個痛苦的細節,那就是三嬸對清靈的拷問。因為我們這麼多人找遍了能想到的一切地方,都沒找到一點點孩子的痕迹和狼的痕迹,大家嘴裡不說,心裡也都認為,清靈這個小姑娘撒了謊,那麼,她為什麼要撒謊,她試圖用謊言掩蓋一個什麼事實?我好幾次聽到村裡的長舌婦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清靈的壞話:「你看看她那眼睛,白眼珠只有一線線,幾乎全是黑眼球,滴溜溜亂轉,一看就不像個正經孩子……」謠言也立刻生長出來,說是清靈吃了拐賣孩子的花婆子的一塊糖,那糖里是有蒙汗藥,等她醒來時,弟弟已經被花婆子拐走了。還有更惡毒的謠言,但因為過度血腥失去了真實,因之流傳不廣,只有這個吃了花婆子蒙汗藥的流傳最廣。圍繞著這個謠言,又次生出很多謠言。一個說花婆子已將清泉賣給了山西一對老夫婦,老夫婦沒孩子,視清泉如掌上明珠。還說這對夫婦買了一隻奶山羊,天天擠羊奶喂孩子,孩子長得白白胖胖。這條次生謠言是讓我們最感欣慰的了。還有一條次生謠言說,那花婆子將清泉賣給了一個馬戲班子,馬戲班主割掉了他的舌頭,並用小刀在他身上劃出很多血口子,然後殺一條狗,剝下狗皮,趁熱包在清泉身上,這樣,這張狗皮就永遠長在了清泉身上,然後,清泉就成為馬戲班子里的「狗孩」,為老闆賺錢。這故事太過離譜,所以我們基本不信,但一想到謠言所描畫出來的那個身披狗皮的孩子形象,心臟便感到緊縮,脊樑溝里陣陣冰涼。
三嬸當然希望那個蒙汗藥糖的故事是真的,當然更盼望著確有一對老夫婦在山西的一個偏僻的山村裡用羊奶餵養著自己的兒子。但這一切,都需要清靈的證實。
我和姐姐目睹了這場拷問。
三嬸先是和顏悅色地問清靈:「好孩子,你想不想弟弟啊?」
清靈點點頭,嘴一癟,哇的一聲哭起來。
三嬸撫著清靈的腦袋,笑著說:「好閨女,娘知道你想弟弟,你親弟弟,你爸爸死了,弟弟就是咱家的希望。那麼你告訴娘,那天,是不是有一個老太婆,給你吃了一塊糖?」
清靈收住哭聲,怔怔地望著三嬸,好像聽不明白問話的意思。
三嬸問:「那個老太婆,個頭高不高?是一頭白髮嗎?頭髮上是不是插著花?她穿著什麼顏色的衣裳?」
清靈搖搖頭,又哇哇地哭起來。
三嬸火起來,在清靈頭上拍了一巴掌,厲喝:「你說,是不是有這樣一個老太婆?!」
清靈哭著說:「娘,沒有老太婆……」
「那你弟弟哪兒去啦?!你今天要不說出實話我就打死你!」三嬸舉起一把笤帚威脅著。
「弟弟被兩隻大黃狗拖走了……」
「還大黃狗,還撒謊!」三嬸憤怒地用笤帚敲打清靈的腦袋。
「我沒撒謊……」清靈雙手捂著腦袋哀號著,「是兩條大灰狼……」
我和姐姐慌忙撲上去。姐姐拉開了三嬸,我抱住了清靈。
三嬸把笤帚扔在地上,惱恨地罵:「死丫頭,還不說,一會兒大黃狗,一會兒大灰狼,我把犄角旮旯都找遍了啊……」三嬸吼著,但接著就轉了悲聲,嗚嗚地哭起來。
清靈緊緊地摟著我的腰,哭著說:「哥,我沒撒謊……」
第二天,我陪三嬸去公社找別公安員,詢問案件進展情況。一路上,三嬸說:「小光,過兩天你陪三嬸去趟山西吧。」
我問三嬸:「去山西幹什麼?」
三嬸道:「我昨天夜裡夢到你三叔了,他讓我跟他走,說是要帶我去找清泉。我跟他上了火車,咣當咣當地經過了好多車站,你三叔說到了,下了車,好多人擠在一起,你三叔在前邊吹著口哨引著我,吹的就是那首《拉茲之歌》,可一轉眼,口哨不響了,你三叔也不見了,那些擁擠的人也沒有了,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抬頭一看,站台的站名牌上寫著『昔陽』兩個大字。我醒來一想,農業學大寨,大寨就是昔陽縣的啊,所以,我想,清靈一定是被人販子拐賣到昔陽去了。」
我雖然還是少年,但心裡也明白三嬸這話沒有太多的可信性,但我又怎麼忍心去打破她的夢想?我滿口答應下來,說我反正也撈不到上中學了,閑著也沒有事,我願意跟她去山西昔陽找清泉,只要我爹娘同意就行。
到了公社,三嬸又把夜裡的夢境向別公安員說了一遍。別公安員先說縣公安局雖已立案,但卻沒有什麼實質性進展。然後他說三嬸的夢有一定價值,他會向縣公安局報告,請求縣公安局與昔陽公安局聯繫,對三嬸提出要去昔陽尋子的計劃,他也沒明確表示反對。最後他說,據他向內蒙古的朋友了解,去年冬天當地搞過一次大規模的捕狼運動,出動了部隊、汽車、摩托、衝鋒槍,消滅了大量的草原狼,在這種情況下,一部分狼流竄到內地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我們去公社前,讓姐姐帶清靈去學校上學。姐姐因為在公社宣傳隊的突出表現,被安排在村小學代課,領著孩子們唱歌跳舞。我們從公社回到家時,見院門鎖著,便從門旁的罅隙中掏出鑰匙開門進院。房門也鎖著,但鑰匙卻在鎖上插著,我們開鎖進屋,起初以為無人,但隨即聞到一股濃烈的敵敵畏味道。我們這才看到,清靈這個不到七歲的小姑娘,坐在牆角上,雙腿前伸著,頭垂到胸前,在她的雙腿之間有一個醬黃色的藥瓶,那是滅蚊子用的敵敵畏藥瓶,容量五十毫升。
「天哪——」三嬸慘叫一聲,便栽到地上。
在清靈雙腿間有一張從練習簿上撕下來的紙,紙上用鉛筆歪歪斜斜地寫著:娘,我沒sā huǎng……是兩條大黃狗把弟弟tuō走了……
村子里的赤腳醫生吳紅梅急忙趕來,我母親我父親趕來了,村支書郭光星也趕來了。一個青年抱起清靈就往外跑,說是要去公社衛生院。
郭光星說:「快去叫四喜,讓他把拖拉機開來。」
那青年放下清靈,就跑著去找四喜。四喜是村子里的手扶拖拉機手。
吳紅梅摸摸清靈的脈搏,又用聽診器聽聽她的心臟,含著眼淚搖搖頭,說:「沒有用啦。」
郭光星說:「先救大人!」
吳紅梅在眾人幫助下把我三嬸弄到炕上,給她打了一針。三嬸蘇醒過來,猛地翻下炕,撲向清靈,一聲長嚎,令人心肝欲裂。
「我的女兒啊……你把娘活活地疼死了啊……」三嬸哭叫著,「娘也不活了啊……」三嬸彎腰往牆上撞去,幸虧後邊的人拉住了她。
父親扇了姐姐一個耳光,罵道:「不是讓你帶著她去學校嗎?」
姐姐捂著臉,哭道:「我是帶她去學校了,可她說頭痛,我就把她送回來了。我還有課,就讓她一個人在炕上好好躺著……我還給她吃了一片去痛片……」
「安排後事吧……」郭光星說。
「支書……」村子里那位革委會副主任李魚海說,「按上級要求,死人一律送縣火葬場火化,是不是要……」
郭光星打斷他的話,低沉地說:「滾!」
八
為了防止三嬸尋短見,父母親讓我必須時刻跟著她。姐姐白天去學校代課,晚上也到三嬸家來睡。在起初那些日子裡,村裡的女人們,絡繹不絕地來安慰三嬸,送麵食的,送魚肉的,都有。三嬸在眾人的勸解下,開始吃飯,睡覺。她和姐姐睡在一炕,我睡在東間屋裡那鋪小炕上。我聽到三嬸經常在夜裡起來哭,哭一陣又睡,而且還打著很響的呼嚕。轉眼一個多月過去,我們也漸漸鬆懈下來。三嬸平靜地對我們說:「孩子們,你們不用這樣跟著我了,我不會死的。我知道,清泉沒死,我必須活著等他回來,清靈是被那花婆子的蒙汗藥給迷了心竅,才說什麼狗啊狼啊的。」
一天夜裡,我夢到了教堂里那幅壁畫,還夢到了宋老師和他的兒子小元。我記得我們都站在壁畫前觀看,發現壁畫上在母狼肚皮下吃奶的兩個男孩少了一個,而餘下的這個吃狼奶的男孩,竟然是清泉。我記得清泉吐出狼的奶頭,歪過頭來,對著我們微笑,那微笑是那樣的神秘。我記得小元問清泉:狼奶好吃嗎?清泉說:好吃極了,你要不要嘗一嘗啊?一轉眼,小元就上了壁畫,於是壁畫上的母狼肚皮下又是兩個孩子了,一個是小元,一個是清泉……天亮后我將這個夢境告訴三嬸,我看到三嬸的眼睛里閃爍著異樣的光彩,我知道三嬸相信這個夢,我也相信這個夢,而且很快就有人在傳說狼孩的故事。
三嬸提著筐子和鐮刀,上嶺下溝地尋找著。開始我一步不離地跟著,後來三嬸說:「小光,你不必跟我,三嬸什麼都想明白了,三嬸不會自殺,三嬸只是散散心,順便挖點草藥……」
楊結巴大叔和那三位城裡青年來看過三嬸,三嬸對他們很冷漠。楊結巴大叔被抓是因為他在劇團里與那位扮演李鐵梅的女演員有染,而那女演員的未婚夫是部隊軍官,幸虧女演員與軍官沒登記,不算軍婚,所以免除了楊大叔的牢獄之災。楊大叔很坦率地對三嬸說那女演員已有身孕,問三嬸願不願意收養這個孩子,三嬸苦笑著說:「楊大哥,我命薄,擔不上。」
從陽曆的十一月初開始,三嬸挎著簍子到嶺上去採摘蓖麻,連三叔墳后那棵也沒漏過。採摘時,棵上的蓖麻已半干,放在院子里曬兩天,便脫粒。脫下來的蓖麻粒裝了滿滿一口袋,足有十幾斤。我姐姐說三嬸我幫你背到供銷社賣了吧,很值錢的。三嬸說,不用。三嬸把那些蓖麻籽的殼脫下來,得到一籃子白色的蓖麻仁。
當年,三嬸的嫁妝里,還有六對羊油大蜡燭,每對一斤重。這些蠟燭三嬸一直沒捨得用,這次也從箱底找出來,蠟燭已經走油,包蠟燭的報紙都油汪汪的。
三嬸又拿出錢來,讓我去供銷社打來五斤煤油。我不明白,三嬸為什麼要一次打這麼多煤油。
三嬸又找出一些舊衣服,剪成布條,又找出一床舊棉絮,搓成棉條。
三嬸提著斧子,到酸棗林里,砍倒兩棵主幹如同鋤杠、又直又光溜的酸棗樹,修出了兩根長約一米半的杆子。酸棗樹生長緩慢,木質堅硬,飽含水分,砍一斧流白水兒。
三嬸給我錢,讓我去供銷社買了十圈鐵絲,二兩釘子。
我問三嬸想製作什麼,三嬸說,做好了你就知道了。
公社裡把姐姐納入了明年推薦的工農兵學員的候補名單,全縣共有一百名。這批人文化程度不齊,縣裡要把他們集中起來學習三個月。姐姐來跟三嬸說,三嬸道:「這個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機會,你一定要去。我沒事,你放心。」
十一月里,天寒地凍,縣裡集合所有的勞力去二百裡外參加挖膠萊新河的工程。村子里的整壯男人都去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婦女兒童。
三嬸將那六對大蜡燭用斧頭剁碎,放在東邊那口鐵鍋里,然後在灶里點燃劈柴,開始熬煮。我說:「三嬸,熬過蠟燭,這口鍋就無法做飯了吧?」
「一口鍋就夠了。」三嬸用下巴點了一下西邊那口鍋。
三嬸拿著鎚子,把那些一寸長的鐵釘,轉著圈兒釘在那兩根酸棗木杆子的前端,釘好后,很像兩根狼牙棒。
三嬸把那十幾斤蓖麻仁用斧頭砸碎,然後扔到鍋里與蠟燭一起煮熬。
鍋灶里的火很旺,鍋底的蠟燭開始融化。
三嬸往兩根狼牙棒上纏布條,然後用細鐵絲捆住布條,鍋里的蠟燭融化成淺紅色的蠟水,紅色是蠟燭表面的顏色所致,那些破碎的蓖麻仁在蠟水裡翻滾著。
三嬸將捆綁了一層布條的兩根狼牙棒放到鍋里翻滾浸泡,然後提出來晾乾。
三嬸在晾乾的狼牙棒上,又纏上一層棉絮條。然後再用鐵絲纏兩道。
三嬸將纏了棉絮條的狼牙棒放到蠟水裡翻滾浸泡。
就這樣,一層一層地裹,一層一層地纏,一層一層地浸泡。最後製作出兩根前頭粗大、提起來墜手的——
我問三嬸:「這是蠟燭嗎?」
「火把。」三嬸說。
三嬸把鍋里剩餘的蠟水和蓖麻仁兒舀到一隻鐵桶里,又把那五斤煤油倒進去。攪拌均勻后,又把兩支火把浸泡進去。
「三嬸,您製作這個幹什麼用?」
「打著火把走夜路。」三嬸將浸泡著火把的鐵桶提到院子里,說,「中間那個抽屜里有錢,你去供銷社買個手電筒,裝三節電池那種,配上電池,要大無畏牌的。」
「三嬸,兩節電池的也可以吧?」
「不,要三節電池的。」
等我拿著新買的手電筒回到三嬸家裡時,天已擦黑了。三嬸擀好了一軸子麵條,鍋里的水也開了。三嬸把麵條下到鍋里,又往鍋里打了六個雞蛋。
我驚詫地問:「今天是誰的生日嗎?」
「誰的生日也不是,」三嬸道,「咱娘兒倆好好吃頓飯。」
吃完了麵條雞蛋,三嬸道:「小光,你回家找你娘去吧,三嬸有了這兩根大火把和這支三節電池的手電筒就什麼也不怕了。」
我說:「不,三嬸,俺爹俺娘要我保護你。」
「三嬸不用保護,你回去吧!」
「不,我不能回去。」
「那好,那你早點兒睡吧。」三嬸道,「我也要睡了,我累了。」
九
我心中警覺,和衣而眠。夜半時分,聽到三嬸輕輕地拉開了房門。我立即爬起來,追了出去。半塊月亮懸挂在西南方向的天空,院子里很亮。無風,寒氣凜冽。三嬸脖子上掛著那支新買的手電筒,一手提著一支火把,正要出發。我上前,不由分說,從三嬸手裡搶過一支火把。
「我是去拚命的,」三嬸冷冷地說,「你不怕嗎?」
「我是男子漢,不怕!」
三嬸把手電筒摘下來,掛在我的脖子上,然後順手提起了那把斧頭,說:「記住,只要你開亮手電筒對著它們的眼睛照,它們就不敢動彈!」
我立刻明白了它們是誰,一股寒氣彷彿從腳底升起,使我周身涼徹,我的牙齒不由得打起戰來。
「如果害怕,你還是留在家裡。」三嬸道,「它們怕我,我不怕它們,我一點兒也不怕它們。」
「我不怕,」我咬緊牙關說,「我也一點兒也不怕。」
「那好,我們走!」
我們悄悄地出了院門,沿著村前那條路往西走。月光照耀著,路上白茫茫一片,彷彿撒了一層銀屑。村子里非常安靜,連一聲雞鳴狗叫都沒有。
從村莊西頭,我們拐上那條通往丘嶺也通往三叔墳墓的小路。路邊溝渠里的雜草,彷彿在微微顫抖。路邊那條翻過山嶺的鄉村電話線,偶爾也會發出嗚嗚的聲響。我聽村裡闖過關東的人講過很多關於狼的故事,知道狼是非常狡猾、非常陰險、非常多疑、聽覺和嗅覺都非常敏銳的動物。它們行蹤詭秘、變幻莫測,其智慧不遜於人類。我沒見過真狼,但我見過教堂里壁畫上那隻母狼,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相信了那隻母狼的目光是慈祥的說法,但自從清泉失蹤后,那母狼的目光就是陰險毒辣的了,那陰險毒辣的目光經常在我的腦海里閃爍。我跟隨在三嬸身後,總覺得背後有聲音,彷彿那隻母狼在我背後跟隨著,回頭時又什麼都看不到。
在三叔的墳墓前三嬸停下腳步,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她又到清靈的小小墳頭前站了一會兒。我腦海深處響起了口哨,既像三叔吹的,又像是三嬸吹的,然後三嬸便帶我鑽進茂密的酸棗樹林。我們彎著腰,讓火把順貼著身體,以免與樹枝掛碰,有時不慎碰響樹枝,心裡便一陣怦怦亂跳,生怕被狼聽到。
我跟隨著三嬸,穿出樹林,下溝,上溝,上嶺,下嶺,拐來拐去,不知走了多遠,最後停頓在一道陌生的深深的溝壑的中段。我知道這已經是鄰縣的地盤了,腳下是嶙峋的亂石,亂石的縫隙中有銀白耀眼的冰。夏天的時候,這裡應該是條溪流。溪流的兩側是一蓬蓬的野柳棵子。三嬸低聲對我說:「就在這裡。你跟在我身後,記住,我們不怕它們,它們怕我們。」
這時,儘管我還沒發現狼窩的入口,但我的鼻子,已經嗅到了動物窩巢里那股腥膻之氣。
三嬸悄聲道:「小光,你跟你三叔好,跟三嬸也有緣,你是個勇敢的孩子,三嬸希望你那個夢是真的,如果你那個夢是真的,咱娘兒倆豁出命也要把清泉搶出來。如果……」
三嬸摸出了一個打火機,打著火,點燃了火把。
「打開手電筒!」三嬸命令我,「照著那叢柳棵子。」
我將白亮的手電筒光柱照到那叢柳棵子上,看到了柳棵子掩護著的崖壁上,有一個黑乎乎的洞口。
三嬸拿著火把輕輕地晃了幾圈,火焰便猛烈地燃燒起來。三嬸又引燃了我手中的火把,讓我舉著。就這樣,三嬸在前,右手舉火把,左手提斧頭;我在後,左手舉火把,右手持手電筒。我是左撇子,左手舉著沉重的火把感到更自如一些。我牢記著三嬸的叮囑:只要狼進攻,就用火把燒它。
我們彎腰鑽進了狼窩。這是個天然的山洞,因之比一般的狼窩要高闊許多。我們一進洞便看到,在洞的最深處的角落裡,有十幾點閃爍的綠光,那便是狼的眼睛。
「照著它們的眼睛!」三嬸大聲喊叫著,這聲音尖厲刺耳,震得狼窩嗡嗡作響,「清泉!清泉!我的兒啊……」
我用手電筒光照定那隻最亮的狼眼,我手中的火把也在猛烈地燃燒著,蠟燭、蓖麻仁、煤油,這三種易燃物疊加起來,煥發出了巨大的能量,併發出呼呼的聲響。
果然如三嬸所說,在強烈的手電筒光和兩支火焰兇猛的火把照耀下,那一窩狼,緊緊地擠在一起。
「清泉啊,清泉……」三嬸哭叫著,我也努力地辨認著,希望能從狼群中發現清泉,但哪裡有清泉?沒有清泉,只有狼。最前面的是匹碩大的公狼,果然是土黃色的大狗模樣啊。那公狼聳起頸毛,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嗚嗚聲,口半張,齜出白森森的牙齒,似乎是想跳起來對我們進攻,但更像用身體遮擋身後的母狼和小狼。我緊緊地攥著火把,隨時準備著,一旦公狼向三嬸進攻,我就把火把戳過去,讓火焰燒爛它的頭臉。三嬸大罵著,尖厲地吼叫著,揮起斧頭,對那公狼的腦袋用力劈下去。那兩隻碧綠的眼睛瞬間熄滅了,但馬上又亮了起來,三嬸連續地揮動著斧頭,就像砍剁一塊爛木頭。我用手電筒光,死死地照著那隻母狼的眼睛,此時我的膽量陡增,我想起了清泉、清靈,心中充滿了仇恨。但我不能擅自向前,我要站在三嬸身後,保護她的安全。三嬸收了斧頭,氣喘吁吁地將那支火把,猛然地觸到公狼頭上。公狼的毛在燃燒,公狼的臉被燒焦,一股燒燎狼毛的怪味,一下子刻在了我的記憶里,永遠也不能忘記了。這時,那隻母狼發出了哭泣般的鳴叫,我看到,在狼窩的角落裡,有兩隻小鞋子和一些衣服的碎片。三嬸一定也看到了,她大聲哭叫著:「清泉……我的兒子……」
那四隻小狼,把腦袋擠在母狼的腹下,身體露在外邊,可憐地顫抖著。
三嬸揮起斧頭,對準母狼的鼻子劈了一斧,母狼一聲哀鳴,閉上了眼睛。我看到,似乎有兩行眼淚,從母狼的深深的眼窩裡流出來。
「你也會哭啊!」三嬸哭著,罵著,「你們,山上有野雞野兔,你們為什麼不吃,你們偏偏要吃我的兒子……你護著你的孩子,但你吃了我的孩子……」三嬸又在母狼頭上劈了一斧,斧刃陷在狼的頭骨里,拔不出來了。三嬸將火把觸到母狼身上,又是一陣惡臭的焦煳氣味撲進我的記憶。那四匹小狼被火把燒烤,有兩隻下死勁往母狼身下鑽,有兩隻逃出來,在火光中轉圈。這時我才發現,幾乎任何動物在幼年階段都是可愛的。這兩隻小狼崽子,黑黝黝的毛色,短短的嘴巴,短短的尾巴,肥嘟嘟的身體,笨拙的步態,全無一點兒狼的兇惡相,分明就是兩條小狗崽子。
三嬸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撿起來那兩隻髒得看不出原來顏色的小鞋子,按在胸口,變了聲腔地哀號著。
我用手電筒照著那兩隻嚶嚶鳴叫著的小狼,不知如何是好。
我勸解三嬸:「三嬸,您別哭了,我們大仇已報,您該高興才對。」
三嬸鑽出狼窩,站在月光下。火把已經燃燒近半,火勢熊熊,一股股黑煙強勁上沖,有一些滾燙的蠟油流下來,流到我們手上,燙得皮肉生痛,但片刻便凝固了。
我問:「三嬸,那幾隻小狼怎麼辦?」
三嬸想了想,說:「它們長大了也要吃人的……而且它們也長不大了……你去把它們弄死吧!」
我猶豫著,此刻我覺得那幾隻小狼不是狼,就是幾隻可憐的小狗。
「三嬸……我……」
三嬸道:「還是我去吧。」
三嬸鑽進狼窩,過了一會兒,她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提著斧頭出來了。
已經後半夜了,在明亮的火光下,我看到那些柳條上掛滿了白霜。三嬸將火把扔進狼窩。
我也將火把扔在狼窩。
我看到燃燒的火把將狼窩照耀得一片通明。
我們走出這道深深的溝壑時,三嬸把手中的斧頭往身後一撇,斧頭落在卵石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在三叔的墳墓前,三嬸跪下,用樹枝在墓前掘了一個小坑,把那兩隻小鞋子埋了。
十
殺狼復仇后,三嬸洗凈了手臉,梳順了頭髮,換上結婚時穿的那身衣服,靜靜地躺在炕上,閉著眼睛,叫也不應,問也不答。
村裡留守的老人孩子都來看她。
我母親流著眼淚說:「她三嬸啊,你可不能犯糊塗啊,你還年輕,要好好活下去……」
村子里的人通過我的口,知道了我和三嬸夜闖狼窩、報仇雪恨的事迹,許多人跑去觀看,歸來后便添油加醋地描述。其實根本不用他們添油加醋,這件事也註定要成為傳奇。
村裡的赤腳醫生吳紅梅跟隨著民工到水利工地上去了,母親便讓我去把八十多歲,會治牛馬病也敢給人下針的吳金貴大爺叫來。
吳大爺摸摸我三嬸的脈,看看我三嬸的臉,什麼也沒說就到了院子里,對我母親悄悄地說:「神仙也治不好不想活的人。你們把門關好,不要讓人打擾她了。」
七天之後,三嬸平靜地走了。
我們沒送她去縣火葬場火化,還為她弄了一口很好的棺材。我們掘開了三叔的衣冠冢,掘開了三叔墳墓旁邊那座埋葬著清靈的小墳墓,我們把三嬸的棺材,清靈的小棺材,跟三叔已經朽爛的棺材並排著放進拓寬了的墓穴。在我的提議下,我們找到清泉那兩隻小鞋子,裝進一個三嬸娘家陪送來的盛首飾的楸木匣里,並把這木匣,放在了三叔和三嬸的棺材之間。
事後我們得知,那位村革委會副主任李魚海從水利工地回來后,知道了我三嬸未經火化就下葬的事,悄悄地去公社舉報,並污衊村支書郭光星與我三嬸有不正當關係。他希望公社嚴格執法,命令郭光星把我三嬸的屍首挖出來送去火化。此時已入臘月下旬,春節將近,公社幹部道:「你先回去吧,等過了春節再處理。」
除夕夜裡,李魚海家那條土狗突然瘋了。它齜著牙,仰著頭,對著天上的寒星,發出了凄厲的哀鳴,這絕對不是狗的聲音,而是狼的號叫。大年初一,他的老婆口吐白沫,突然昏倒,醒來后便胡言亂語,一會兒說頭被斧子劈破了,一會兒說毛被火把燒焦了,一會兒又說:「我是顧雙紅,上帝念我殺狼有功,已任命我為護子娘娘。」
李魚海想拉她去醫院,她雙目圓睜,大吼一聲:「跪下,你這個奸賊!」
十一
現在,那個狼窩已經成了旅遊的熱點。村裡的人,暗中計劃著要在三嬸一家的合葬處蓋一座護子娘娘廟,但又怕上級不準,他們派人進京來找我,希望我能幫他們出出主意,我說:「你們不妨先建個紀念館,紀念的時間長了,也就成了廟了。而一旦成了廟,也就沒人敢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