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詭絕狼殺(1)
第166章 詭絕狼殺(1)
1
那年9月的一天,市公安局組織全體警員去博物館參觀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圖片實物展。
在市博物館展廳里,一件懸挂在玻璃展窗內的披風,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件藏青色披風,上面綉著一隻碩大的狼頭,仰首向天,張嘴欲嘯,極是傳神。披風捲起一角,現出內里用真絲綉線描出的一行小字。仔細一看,是一行日文。
我請教旁邊懂日文的同事,才知那日文若翻譯成中文,意思就是:古田惠美子綉。
披風顏色已舊,看得出已經有些年頭,上面綉著的那隻金色狼頭,卻歷久彌新,鮮艷得能看清根根毛髮。被展廳里的電燈一照,便目放冷光,栩栩如生,彷彿活過來一般。
我不禁心頭震撼,暗自讚賞作者綉功了得。
再看旁邊紙片上的實物說明:真絲綉狼首披風,出自青陽綉女鄺素芬之手,為日軍中將木村圭佑所有。1944年8月,木村命喪青陽山,坊間傳言,木村是被這件披風所殺。新中國成立后,狼首披風被民間收藏者捐獻給博物館。
我不禁心下疑惑:
其一,披風上那一行小字說得明白,這件披風,乃是古田惠美子所綉。看這名字,便知是個日本女子,為何這說明上卻又寫著「出自青陽綉女鄺素芬之手」?
其二,木村圭佑這個名字,我是知道的。抗戰時期,日軍三進青陽城,當時的最高軍事指揮官就是木村圭佑。此人是個陸軍中將,為人陰險狡詐,嗜殺成性,怎麼會被一件披風所殺?再說,披風又怎能殺人?
參觀完展覽,正好在走廊里碰見博物館館長老蔡。
老蔡跟我算是熟人,一支煙遞過去,就跟他說了心中幾點疑惑。
老蔡一笑,點了煙,就坐在走廊邊石凳上,將這件狼首披風的來歷,跟我說了。
2
民國年間,青陽城通濟橋頭有一家素芬綉庄,莊主姓鄺,叫鄺素芬。
鄺素芬九歲時,便師從長沙湘繡名家陳白霞學習綉工,十八歲藝成出師,回到家鄉開了這家綉庄。
她精通湘繡各種綉藝技法,綉出的花卉、人物、走獸飛禽無不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大受顧客青睞。
鄺素芬最擅長的,還是雙面綉。
所謂雙面綉,就是在同一塊底料上,在同一綉制過程中,綉出正反兩面圖像,輪廓完全一樣,針法色彩完全相同,圖案同樣精美,都可以供人仔細欣賞的綉品。後來她經過鑽研創新,又發明了雙面異色、異形、異針的「三異綉」,技藝難度就更高了,除了有雙面繡的一般要求外,還要照顧到雙面針腳、絲縷,做到兩面色彩互不影響,異色分明,天衣無縫。
她曾製作過一件名為《飛龍騰雲》的雙面異色立體綉,用含金和銀的金線、銀線與真絲花線,一面綉成騰飛的金龍,另一面則為銀龍。蒸騰的雲霞,閃閃的群星,火紅的寶珠,都突兀在綉面上。既是綉品,又似雕塑,令人讚嘆不已。清末民初時期,青陽曾興起過一陣出洋謀生的風氣,所以城中僑屬眾我。後來這件綉品被一位回鄉探親的老華僑帶去美國參加紐約世界博覽會,震撼了外國友人,獲得極高評價,成為一時佳話。
抗日戰爭爆發后,民國30年3月和9月,青陽城先後兩次淪陷,日軍燒殺擄掠,襲卷而去,青陽幾成空城,從此市井冷落,民生凋敝。
民國33年,日本陸軍中將木村圭佑率千餘日軍,再次入侵青陽城,並在縣政府大樓駐紮下來,分股至各地劫掠。
青陽城鄉,棄屍遍地,一片慘狀。
老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日軍每至一戶,非搜出金銀寶物不走,稍有不從,立即放火燒屋,大肆屠殺。
鄺素芬亦如驚弓之鳥,為免遭日軍毒手,整天以泥抹臉,扮作污穢醜婦,不敢出門。素芬綉庄,也是大門緊閉,不敢再開門營業。
這一天,鄺素芬正在家裡畫綉稿,綉庄大門忽然被人噹噹叩響。
她心裡一驚,手中畫筆就掉下來,以為是鬼子兵找上門來了,細細一聽,那叩門聲音甚輕,且有節奏,很有禮貌的樣子,並不似平日鬼子兵如狼似虎的砸門聲,心下稍安,將門打開一條縫,向外一瞧,只見大門口站著一位年輕女子,身形婀娜,俊美姣俏,卻並不認識。
姑娘瞧見她,就很有禮貌地說:「大嬸你好,我找素芬綉庄莊主鄺素芬師傅。」
素芬上下打量她一眼,心裡就一緊:這是哪家姑娘,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世道,這種扮相,就敢到處亂跑。
她忙將大門打開半邊,將她拉進屋,復又將大門閂上,說:「姑娘,我就是鄺素芬,你找我有事嗎?」
年輕女子怔了一下,往她臉上瞧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原來她在自己年輕的臉龐上抹了泥灰,所以看起來像個老婦,就有些不好意思,忙向她行了一禮,說:「鄺師傅,我姓田,叫田惠美,家住豐華里,是特意來找你拜師,向你學習綉藝的。」
素芬就笑了,說:「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世道,逃命都還嫌來不及哩,還學什麼綉藝喲。」
田惠美說:「我未婚夫剛從南洋回來,我想學好綉藝,親手綉一件衣服送給他。」
她掏出十個大洋放在桌上,「這是學費,請千萬不要推辭。」
素芬見她是誠心學藝,就點了頭,說:「也好,反正閑著無事,就破例收你這個徒弟罷。只是現在到處都是鬼子兵橫行,你每日里過來綉庄,只走小巷,千萬別走大街,要不然你這樣漂亮的女仔,撞見鬼子兵可就糟了。」
田惠美點頭稱是。
就這樣,這位叫田惠美的姑娘,就成了鄺素芬的徒弟。
她每天上午來綉庄學習刺繡,中午在綉庄吃飯,下午離開。
鄺素芬由刺繡的一些簡單針法,如平綉、墊綉、扎針、戧針等入手,開始教她,接著又教她怎樣選綉稿。綉稿的來源大體有兩種,一種是自己創作的適合各類綉品的畫稿,另一種是選用名家畫作。
刺繡作品分為日用品和藝術欣賞品兩種,一般來說,折枝小品適用於日用品刺繡,大幅畫圖適用於掛幅等藝術欣賞品或大件日用品。選好刺繡藍本后,便要在底料上勾出畫面輪廓,叫作勾稿。後面還有上綳、染線、配線、刺繡等紛繁複雜的程序,每一道程序都馬虎不得。
師父教得認真,田惠美學得也快。
只兩個多月時間,就已掌握刺繡的基本技法,能單獨綉出些簡單圖案了。
鄺素芬禁不住誇她心靈手巧,照這樣下去,再不用多久,她就可以親手為她的心上人綉出一件漂亮衣衫了。
3
又過了半月時間,這天下午,素芬正在綉庄教田惠美綉走獸,忽然聽見遠遠的大街上傳來幾聲槍響。素芬心裡想,鬼子兵又出來殺人了。
沒過多久,綉庄大門忽然被人拍響,一個男人的聲音貼著大門喊:「阿芬,阿芬。」
素芬忙丟了手裡的針線,起身開門,一個男人腳步踉蹌地踏進屋來。 素芬見他臉色蒼白,不由得心頭一沉,就問:「阿文,你怎麼啦?」
這個阿文,全名叫伍啟文,是素芬的丈夫,本在美國舊金山做工,年初回鄉探親,不想正遇上家鄉鬧鬼子兵,一時回不了美國。
眼見鬼子兵橫行作惡,若不奮起反抗,只有死路一條,他便自己掏錢購買長短槍枝,在鄉里召集數百壯丁,組成青陽抗日自衛隊,抗擊日軍,保衛鄉里。
阿文進屋后,瞧見屋裡還有別人,便不說話,喘著粗氣,走進裡面房間。
素芬低頭看時,只見丈夫走過的地方,竟滴下一行血跡,心裡一驚,跟著走進裡屋,卻見阿文已手捂腰部,軟倒在長椅上。
撩起他上衣下擺一看,卻見他腰裡中了一槍,鮮血直流。
素芬嚇了一跳,就叫:「阿文,你、你受傷了?」
阿文點頭說:「剛才我們在南門橋頭伏擊鬼子兵的中將木村圭佑,可惜沒有成功,還死了好些兄弟,我也中了一槍,幸好還死不了。」
素芬忙拿出家裡的小藥箱,給他止血包紮。
阿文休息了一會而,緩過氣來,說:「鬼子兵很快就會找來,我不能待在城裡了。」
素芬說:「那我叫亞叔用船載你出城,到三社那邊去躲一躲。」
她就到隔壁叫了亞叔,將阿文受傷的事悄悄跟他說了,請他撐船走通濟河將阿文載出城,再想辦法將他送到三社鄉下自己的娘家避一避。
亞叔跟阿文是堂叔侄關係,很是熱心,忙將阿文從後門接出,走下通濟河碼頭,上了船,避過日軍哨卡,出城去了。
素芬送走丈夫,回到屋裡,看見田惠美還坐在那裡,就對她說:「今天就學到這裡吧,你先回去。」
田惠美剛走,綉庄大門就被人砸得砰砰直響。
素芬戰戰兢兢地打開門,門口站著一隊荷槍實彈的偽軍,領頭的是個瘦高個子,兩眼凶光閃閃,嘴裡齙出兩顆金牙,正是青陽城裡臭名昭著的漢奸「齙牙燦」。
齙牙燦叫囂道:「鄺素芬,快把跟皇軍作對的抗日自衛隊隊長伍啟文交出來。」
素芬說:「阿文沒回來。」
齙牙燦哪裡相信,帶人闖進綉庄,里裡外外搜了個遍,果然沒有找到阿文。就趁機搶掠了幾件金器,揚長而去。
素芬這才松下口氣,幸好自己早就將屋裡屋外的血跡清洗乾淨,要不然非被這狡猾的漢奸瞧出破綻不可。
過了幾天,素芬在臉上塗上鍋灰,扮作一個老婦,收拾了幾件衣服,正要回三社娘家看望丈夫,忽見亞叔跌跌撞撞跑進門來,帶著哭腔說:「不好了,阿文、阿文遭了鬼子毒手,屍體都被吊在縣政府門前的旗杆上了。」
素芬的臉,當即就白了,急忙往縣政府那邊跑去。來到鬼子的駐紮地,遠遠地躲在一個牆角處,探頭一瞧,果然看見縣政府大門口的旗杆上吊著一具屍體,赤裸著身體,渾身血跡斑斑,仔細一看,正是自己的丈夫阿文。
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人就往後倒去。
幸好亞叔在一旁,將她扶住。
後來經過打聽,才明白丈夫出事的經過。
原來阿文剛到三社不久,消息就走漏了。
木村圭佑派齙牙燦帶著幾個偽軍,扮作中日親善宣傳隊,假裝到三社貼標語,實則暗地裡偵察阿文具體藏在三社哪戶人家。不想齙牙燦的身份被鄉人識破,群情激憤之下,就拿起鋤頭鐵鍬將這幾人打死在河中。
誰也沒料到的是,齙牙燦狡猾過人,竟然裝死騙過鄉人,逃回城裡,向木村圭佑報告了消息。
木村大怒,親率一隊日軍,氣勢洶洶趕到三社,將村子團團圍住,限令鄉人十分鐘內交出抗日自衛隊隊長伍啟文,否則就放火燒村。
鄉民不肯交人,正躲在外父家養傷的阿文不想連累鄉人,就自己站了出來。
木村抓了阿文,卻不解恨,下令屠村。
頓時火光大作,槍聲亂響,三社被燒成一片焦土,近千人慘遭屠殺。
日軍將阿文抓回城裡,嚴刑逼問,要他招出其他抗日自衛隊隊員下落,阿文誓死不說。
木村惱羞成怒,親手開槍,將阿文殺害,並剝光衣服,將其屍體吊在旗杆上,以震懾鄉民。
素芬就有些懷疑,阿文去三社養傷的事,知道的人並不多,鬼子又是怎麼收到消息的?難道是亞叔……
當晚,她帶著香燭,悄悄來到縣政府圍牆外,隔牆祭奠丈夫。
剛燒著香燭,就聽得牆內傳出一個女人的笑聲,竟十分耳熟。
她止不住心中好奇,就踩著一個樹墩,攀上圍牆向里張望,只見牆內二樓窗戶里,正有一名日軍軍官摟著一名化著濃妝、穿著和服的年輕女子在喝酒調笑。
那軍官正是木村圭佑,而那個女人,居然就是田惠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