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西夏死書
第21章 西夏死書
山林禁忌:
一、結伴入山不得直呼同伴姓名,應以姓氏,名字最後一個字,綽號稱呼;
二、山間行走,如果察覺腳底出汗,立刻雙手拇指掐中指第二指節,面向太陽所處位置深呼吸三次;
三、遇到山路兩邊樹木由藤條連理,成棚蓋形似於棺材,繞道而行;
四、聽見林間雜草有「悉悉索索」的聲音,不要第一時間張望,背對聲源,舌尖抵住上顎,默念同伴名字;
五、扭傷腳踝或被樹枝刮破皮膚,查看周圍有無潮濕冒泡浮土以及奇怪足跡,如果有,立刻遠離;
六、陽光充足時,覺得前方有陰影,視線模糊,立刻掐虎口吐出肺里空氣,屏住呼吸後退直至視線清晰;
七、突然有東西從背後搭到肩膀,切勿回頭!
一
李久波一路扯東扯西,聒噪不已,我心裡有事懶得回話,給月餅打了幾次電話都是關機,想想這段匪夷所思的經歷以及李文傑最後說的半截話,一口氣更是憋在胸口半上不下堵得難受,索性打開手機圖片研究下一個任務線索。
其實出海的時候我就已經看過幾次圖片,背景是似人似獸的圓形頭像,大小兩個圓圈構成頭像眼睛,光禿禿的腦袋很隨意地畫了數十根豎條代表頭髮,八個半橢圓形由左眼至左嘴角排成半個圓弧,左鼻有幾個三角形的東西。
我琢磨了半天也沒搞明白這是什麼鬼玩意兒,越看倒是越像古瑪雅岩畫和太陽神金字塔。難不成哪一代異徒行者吃飽了撐的漂洋過海把任務線索留南美洲了?
我腦補月餅穿著花里胡哨的沙灘褲,戴著墨鏡草帽在巴西和一群身材火辣的娘們兒跳桑巴舞,這玩笑那可就開大了。
「死馬當活馬醫」,我順手把圖片發到幾個微信讀者群,想起「天空之城」線索是李念念想出來的,又給她發了一張。
不多時回復甚眾,正所謂「雞多不下蛋,人多瞎胡鬧」。有說「這是失落的亞特蘭蒂斯壁畫」,有說「肯定是東北薩滿部落圖騰」,有說「羊叔繪畫技能好刁鑽」,直到李念念言之鑿鑿確定「很像美國火星探測器傳回的地表信息」,我這才發現,我聯想到南美洲的想象力是多麼匱乏。
就這麼心煩意亂上了岸,我直奔停車區,不出所料,月餅把車開走了。
月無華,你這是不給小爺留後手啊!
我急得滿地轉悠,忽然想到車裡有衛星定位系統,給李奉先發了條微信讓他定位車子在什麼地方。
這時忽然來了一條簡訊,我點開一看,居然是某著名旅遊網站發來的「上海至西夏寧川」的機票訂購信息。
月餅在寧川市?機票是他訂的?他怎麼知道我正好完成了「人魚任務」?難道月餅出了危險,訂票的另有其人,下個套誘我過去一網打盡?
我冒起一陣寒意,觀察著休息區的遊客,並沒有發現異常。
就在這時,李奉先的電話打了過來:「南爺,我諮詢了客服,車子在寧川停了一整天,出事了?車子被偷了?」
我匆匆回幾句掛了電話,攔了輛計程車直奔上海虹橋機場。
二
舟島離上海不到三百公里,我給了司機師傅三倍的錢,一路風馳電掣,感覺打了個盹兒的時間就到了虹橋機場。
我取了票又給月餅打了幾個電話,始終處於關機狀態。我在心煩意亂中上了飛機,趁著空中小姐還沒提示關機的時候上網搜索關於西夏寧川的資料。
一個帶著鴨舌帽,墨鏡遮了大半邊臉,高領毛衣擋著下巴的女孩坐到身旁空位。
「南曉樓,好久不見。」
連番的事情弄得我精神敏感,一把攥住她的脈門暗暗用力:「你是誰!月餅在哪兒?」
女孩吃痛,單手摘了墨鏡,皺眉瞪著我:「你弄疼我了!」
我盯著女孩臉頰兩坨淡淡的高原紅,張開的嘴巴能塞下一個拳頭:「卓瑪!怎麼會是你?」
卓瑪揉著被我攥紅的手腕:「很奇怪么?」
我的腦子徹底轉不過來了,吭吭哧哧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到了寧川聽我安排。」
「你給我訂的票?」
「嗯。李叔算好了時間讓我訂票。」
「李文傑?」
「除了他還能有誰?他已經變成人魚了吧?」
我覺得腦漿如同岩漿,燙得腦瓜子生疼,咕嘟嘟冒出無數個問號氣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卓瑪鼻子微微皺著,很奇怪地問道:「月無華和李文傑沒有告訴你?」
我雖然不明白卓瑪這句話的意思,看她不急不慢的狀態,心裡倒是踏實了七八分,不過也有些失落感。
月餅和李文傑密談那兩個小時,肯定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秘密。從卓瑪對李文傑的稱呼推斷,估計她和月餅也私下接觸過。他們三人共同保守著一個我不知道的秘密,這種「始終被蒙在鼓裡」的感覺,讓我很不開心!
我一字一頓道:「卓瑪,你必須把所有事情告訴我!」
「不要多問,我所知不多。如果月無華順利完成任務,一切不需要我解釋,」卓瑪眼神有些茫然,盯著機艙天花板,「李叔找到我之前,我根本不相信那些夢……」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眼睛里蒙了一層霧氣,潔白的牙齒輕輕咬著嘴唇,似乎在強忍著某種悲痛。
我一肚子疑問卻不好再詢問,遞給她一張面巾紙。卓瑪接過紙在手裡攥成團:「南曉樓,你要做到相信月無華那樣相信我,因為我是……」
說到這裡,卓瑪展開面巾紙,撕成一綹一綹的紙條,再不說話。
我心說這些人怎麼都喜歡說話說半截兒,這是在說相聲呢?
我忍不住正要追問,手機鈴聲響起。
我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一陣狂喜:「月餅!你丫可算是回電話了!怎麼樣了?」
話筒里傳齣劇烈的喘氣聲,岩石滾落聲,樹木折斷聲,隱約能聽到形容不出來的奇怪聲音,既像是風吹過山谷的「嗚嗚」聲,又像是某種野獸的嘶吼聲。
「南瓜,不要執行這個任務,不要相信……」
月餅急促的聲音戛然而止,手機墜地的巨響震得我耳膜生疼,再沒了動靜。
我回撥過去,再次關機。
卓瑪眼神很複雜地看著我:「月無華打來的?」
我的心臟跳得厲害,臉上卻做出若無其事狀:「他說任務快完成了,咱們去不去無所謂,丫就這個德行。」
卓瑪點點頭再沒言語,靠著座椅閉目養神。
我看著這個只見過兩次的神秘女人,只覺得全身冰冷。月餅分明是遇到了極度危險,緊急關頭給我打了電話。他說的「不要相信」,肯定是指卓瑪。
我親身經歷了李文傑異化成人魚,見證了他與美人魚橫亘數百年的愛情,剛剛建立起來的信任,瞬間粉碎。
月餅生死未卜,我卻只能等著飛機起飛。這種焦躁的心情,幾乎讓我崩潰。
「休息一下吧,到了寧川還有一段路要走。」卓瑪喃喃低語,「我要繼續做夢了。」
世界上最絕望的事情,不是朋友在你背後捅了一刀,而是你明知道這個所謂朋友是敵人,隨時會捅你一刀,卻為了不得不做的某些事情,時刻保持警惕又裝作渾然不知的模樣!
我強忍著把她一拳打倒逼問真相的衝動,嗓子乾澀地回了一聲,匆匆搜索著關於西夏寧川的所有資料。
空中小姐提示乘客關閉手機,我關了手機,一條線索在腦子裡隱隱成形:
從我們擔任異徒行者以來,始終忽略了一個重要線索。好幾次任務和傳說中,都出現過西夏文。那張沒弄懂的任務線索,分明是西夏王朝時期的半人半獸圖像,八個半橢圓形是賀蘭山脈的走勢,三角形的東西是號稱「東方金字塔」的西夏王陵!
飛機轟然啟動,由慢及快,強烈的壓差造成耳膜臌脹。隔窗而望,城市終於成了雲彩下端一片片微型建築群,蛛網般的道路疾馳著凝成黑點的車輛,如同人體血管里的細胞,維持著城市生命。
我深深吸了口氣——
月餅,你要活著!
四
飛往寧川的路上,卓瑪始終熟睡,或許是裝睡,不願和我說話。我知道問不出什麼線索,閉目養神把整件事從頭到尾分析了一遍:卓瑪是敵對方,完全可以在月餅打來電話的同時對我有所行動,沒有必要費盡心思和我一起去賀蘭山。也就是說,卓瑪不一定是月餅提示的「不要相信」那個人。除非這個任務需要我和月餅共同參與,月餅在賀蘭山被某些人控制,就等著她帶我送上門。
卓瑪是敵是友暫不明朗,只有等到進了山才能得知。如果卓瑪是敵,那麼月餅十有八九沒有生命危險;如果是友,月餅很有可能出了事,我需要面對的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的對手。
如此一想,我反倒更希望卓瑪是敵人!
可是卓瑪真的是敵人,她肯定會和某些人建立聯絡方式,知道月餅被控制而我在撒謊,那麼這場博弈我已經輸了先招,只能在接下來的行動中見機行事。
我本來還想把月餅的通話內容告訴卓瑪進行試探,想到這一層還是忍住了。而且在我最主觀的意識里,絕對相信月餅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能化險為夷。但是月餅真把問題解決了,我傻乎乎跟著卓瑪進山,豈不又成了人質引月餅出來?
我幾次想趁著空姐不注意,打開手機查看是否有月餅未接來電的簡訊提示,又擔心引起卓瑪的警惕,如此心亂如麻地到了寧川機場,腦子亂騰騰比熬夜寫了通宵稿子還累。
冬天的寧川極為寒冷,遠遠能看到巍峨的賀蘭山銀裝素裹,屹立於雲天交界處,想到這一次任務的艱巨,我緊張得手心冒汗。
卓瑪望著賀蘭山,雙手交叉,手指抖動如同火焰,緩緩舉到額頭,拇指抵著眉心,抑揚頓挫地哼著類似於梵文的音調。
我想起她講述的「人獒王」的故事,心裡一動:「你的那面鼓呢?」
「放在該放在的地方,」卓瑪呵出一口白霧,「月無華在電話里到底說什麼了?」
我正猶豫著是否回答,卓瑪握住我的手,直視著我的眼睛:「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的手柔軟冰涼,我如同握著一坨冰塊,凍得血液都要凝固,心台卻一陣清明:「月餅不讓我執行這個任務,不要相信……然後電話就關機了。」
卓瑪抽出手摘下背包翻著:「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心說還沒弄明白你是幹嘛的,告訴你有些太實誠了吧?還沒等我想好詞解釋兩句,卓瑪從包里取出塑料袋塑封的植物塞我手裡:「一小時,吃一根。」
我瞥眼一看,居然是一袋子香菜。
「本來還想買些裝備登山,現在來不及了,」卓瑪揚手攔計程車,「也許是他們已經行動了。」
我很莫名其妙地捧著香菜:「他們是誰?」
「李叔對我說過,有個組織一直在暗中阻撓異徒行者的任務。你們執行了這麼多次任務,他們始終沒出現,所以決定讓月無華提前來這裡,但願他沒事。」卓瑪咬著嘴唇,牙齒深深陷進唇肉,「實在太大意了!這次任務在靈蛇洞,南曉樓,我相信你能做到。」
卓瑪的眼神中有種讓我無法拒絕的信任。
除了月餅,我從未被人如此相信。
五
「休息一下,」我攥了個雪團塞嘴裡當水喝,「到『豁了口』了,靈蛇洞很近。」
卓瑪「嗯」了一聲,靠著我坐下,脫鞋搓著腳踝。
這已經是進賀蘭山第二天了,原本並不遠的路程,因為齊膝厚的積雪,走起來異常艱難。雖然入山前買了兩件登山服,依舊擋不住刺骨寒氣。偏偏樹枝滿是積雪,生火實在太耗費時間,我們只好靠走路和二鍋頭保持身體熱量。
卓瑪的身體素質很出乎意料,腳力居然和我旗鼓相當。一路上我問了不少事情,卓瑪所知不多,所有的事情都是李文傑交代了過程沒講原因,只知道任務地點卻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任務,而且我能感覺到有些話她始終不願說。我擔心月餅也沒心思多聊,就這麼悶頭前行。
我揉著被雪地反光刺痛的眼睛:「扭著腳了?」
「沒,腳底有汗,」卓瑪脫掉襪子,一雙腳凍得通紅,騰騰冒著蒸汽。
我有些心疼,正準備清出一塊空地,折些樹枝生火,卻看見「豁了口」溝里的一塊巨石站著一個半米高的小人,「刺溜」縮回巨石後面。
我以為是雪光造成輕度雪盲形成的錯覺,運足目力仔細看去,那塊巨石很像人的一隻腳,磨刻著兩個大腳印,一前一後,好像巨人跨大步時留下的印痕。
「南曉樓,你看見了么?」卓瑪聲音輕微顫抖,又往我懷裡縮了縮,「我好像看到一個人。」
這一天一夜接觸,我發現卓瑪極為單純,遠非那種探險小說裡面無所不能的女主角,除了體力好、身份神秘,完全就是個普通女孩。
這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覺得不太合適,交代了一句「在這裡等我」,起身向巨石走去,邊走邊回憶著搜集的資料。
「豁了口」其實就是賀蘭口。傳說仙人在此開山時豁了口,留下此足印,黑狼氏初祖踏了足跡後有了身孕,繁衍成後來的賀蘭部。直到現在,有些不孕婦女,都要到這裡來摸一摸仙人腳印,據說回去之後就能懷孕。
由此推之,這塊巨石應該就是仙人腳印石。
走到巨石跟前,我才察覺忽略一個常識性問題:滿山積雪,唯獨這塊石頭沒有一點殘雪,這根本說不通。
我試著摸著巨石,觸手溫熱柔膩,完全沒有石頭的硬度溫度,倒像是摸了一坨剛從動物身上斬下的肉塊。我觀察著附近的地勢格局,峽谷走向為「東西狹長,北寬南並口」。
這種山谷格局極像子宮,有個專門的說法是「山谷似宮,石中有胎」。從堪輿上來講,這種形狀的山谷為先天胎谷,如有巨石恰巧在谷口,也就是宮頸位置(南方),「山南水北謂之陽」,巨石在南屬陽,水為陰,巨石遇水,陰陽交合則成胎石。
中國古代許多求子的寺廟也是依此格局而建,求胎者進入這種建築,體內胎氣勃動,極易受孕,如果格局相反,則極難受孕。
延伸至現在建築,賓館也好,房屋也罷,卧室與衛生間的方位也是有這些講究。這也是為什麼有些男女極易懷孕,有些男女始終不孕的部分原因。
這塊巨型胎石怎麼也有千萬年歷史,胎氣極盛,難怪有「摸腳印求孕」一說。剛才出現的那個小人,說來好笑,男女若在這種地方,先天胎氣受陰陽兩氣感應化成人形,也就是我和卓瑪看到的情形。
有些人夜間熟睡,會覺得有小孩趴在床角,冒個頭就不見了,或者用指頭點著腳趾頭數來數去,多半是這個情況。只需用紅繩系住床腳就可化解。
我遠遠看著卓瑪穿上了鞋,正想著怎麼跟她把這事兒說清楚不至於尷尬,忽然看到巨石底部極不顯眼的位置有刀刻痕迹,似乎是一副岩畫。
六
賀蘭山又稱「鬼山」,自古以來作為中原和西域的天然屏障,為兵家必爭之地。宋朝抗金名將岳飛的《滿江紅》里曾有這麼一句:「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可見此山的軍事重要性。賀蘭山的明長城更是見證了韃靼和明朝持續180多年的軍事紛爭。故此,千百年來賀蘭山埋葬了無數戰士的屍首,陰氣極重。
清朝《雜事軼聞》曾記載:「賀蘭山陰,獵戶入山,遇怪,鎧甲零碎,長發覆面不見其容,嚯嚯聲似犬吠,須臾不見。或曰,此乃前朝兵士。」
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賀蘭山岩畫。經過普查統計,岩畫分佈在賀蘭山中方圓2平方公里的範圍,相對集中於山口1000多米長的南北溝谷兩邊岩壁,一共3128幅。
這些岩畫起自遠古終自西夏,畫像內容繁多,造型怪異恐怖。山民入山見到岩畫,認為是不祥之兆,就像是看到了厲鬼,所以賀蘭山又被稱為「鬼山」。
我最初看到的任務圖片,就是其中一幅肖像岩畫。
說起來這副岩畫大大有名,專家根據這幅相貌奇怪的人物畫推斷賀蘭山曾是外星人在地球的駐點,又找到類似飛碟降臨的岩畫作佐證。
我對此深不以為然,各個朝代在賀蘭山打了上千年的仗,外星人住這裡也不嫌煩得慌。起碼也要找百慕大那種人跡罕至,風景秀麗的地方做基地吧?
我這人命犯太歲好奇心重,所以看到石刻岩畫后,不禁多看了幾眼,不禁倒吸了口涼氣!
這個石刻居然是「62188」的繁體字。這行字下面的石縫中,還夾著一塊牛仔布。
這塊布和月餅穿的牛仔褲一個顏色!
我的心臟猛跳了幾下,把布扯出,歪歪斜斜一行筆跡尖銳的紅字:「南瓜保護卓瑪手機壞了我沒事別過來等我」。
我聞了聞,字里透著血的味道。字跡潦草,依然能看出是月餅的筆跡,並且是用桃木釘蘸著血寫出來的。顯然是事情緊急,連標點符號都沒有。
「卓瑪,我找到了月餅了!」
我舉著牛仔布揚了揚,這才發現,卓瑪不見了。
七
我跑到卓瑪失蹤的樹下,除了我來回走過的痕迹,只有卓瑪留下的幾個腳印,白茫茫的雪地偶爾露出的雜草和成片的樹木,朔風捲起雪沫,打著轉在林間盤旋,宛如一個個白色幽靈。
儘管賀蘭山寒冷異常,我依然出了身汗,腦子轉得生疼。發現月餅的布條到卓瑪消失最多一分鐘時間,她究竟遇到了什麼?怎麼可能在毫無聲音的情況突然憑空失蹤?
汗水浸透衣服,遇冷變得冰涼,貼在身上就像是一張薄冰。我打了個寒戰,大聲喊著「卓瑪」。回聲在山間震蕩,山頂積雪滑落些許,沿著山體跌跌撞撞滾成雪球,撞到一塊突兀的岩石,崩得粉碎。
我心裡一動,突然想起「賀蘭山雪女」傳說——
雪女原本是宋朝女子,與丈夫展雄輝逃避宋遼戰亂,流落至西夏,開了個麵館相依為命。西夏自李元昊建國后就大興儒學,提倡宋朝禮儀,可是宋人在西夏的地位並不高,尤其是外來送人。他們擔心宋朝派來的間諜,監視嚴密,一舉一動稍有異樣,立刻殺掉。
偏巧夫妻倆做的面特別好吃,西夏人喜吃麵食也算是投其所好,再加上兩人生性本分老實,這才算是在都城立住了腳。
說到夫妻倆的麵食手藝,倒也算是一段機緣。他們來到都城已經餓得奄奄一息,在一家面鋪乞討。面鋪老闆也是宋人,見兩人可憐,自己又年事已高,動了惻隱之心,將夫妻倆收留,把做面手藝傾囊相授,只希望死時有人收屍送終。
夫妻倆自然感恩戴德,把手藝學的精熟,對面鋪老闆更是如對親父。
如此過了兩三年,面鋪老闆得了風寒卧床不起。夫妻倆找遍名醫,老闆也喝了無數中藥不見好轉,沒出一個月瘦成一把骨頭,躺在床上進氣不如出氣多,眼看著活不了幾天。
老闆自知時日無多,把夫妻倆喊到床前,指著牆角的一壇大缸,講了做出好面的秘方。
俗話說「三分面七分湯」,麵食好吃的關鍵是湯料的味道。老人年輕時跟山中異人學了制湯的妙招:松枝做木柴,賀蘭山積雪為水,帶肉的牛腿骨煮出白沫血水,撈出換一鍋好雪。牛腿骨重新入鍋,配上花椒、大料、八角、肉蔻、篳撥等調料,猛火燉出香氣,扣上鍋蓋小火慢熬三天三夜。直到牛腿骨燉得酥軟,湯汁全煲進骨中,將牛腿骨撈出,放入穀物中風乾,再把用磨盤研磨成粉,翻炒至八分熟,當作湯引子放入缸中陰存。
每次做面的時候,只需一小勺湯引子,滿鍋香氣四溢,做出來的面自然好吃。
老闆傳授了湯引子的做法,咳了幾口血陷入昏迷。夫妻守到半夜,老闆長吸一口氣,挺身坐起,面色紅潤。
展雄輝心裡明白,這是臨死前的迴光返照,急忙讓雪女取出早就備好的壽衣,趁著老闆屍骨未硬提前穿上。
老闆盯著那口大缸,交代了一句「有些人不喜牛骨之味,面中放入香菜可調和,切不可忘」,眼一閉,咽了氣。
夫妻倆厚葬了面鋪老闆,日夜辛勞撐起面鋪,日子雖然過得辛勞,倒也不愁吃穿。
這一缸湯引子眼看見了底,展雄輝按照方子又熬制了一缸,和原來的湯引子混在一起,可是味道總是差了那麼一點兒。展雄輝自知可能是火候不到,也沒有在意。倒是每碗面加香菜的做法延續下來。
偏偏有些食客受不了香菜的味道,總覺得香菜發臭,味道又苦又怪,更有些食客聞到香菜味就噁心嘔吐。
八
展雄輝是個挺講死理兒的人,牢記面鋪老闆臨終遺言,也是對老闆報恩,每一碗面必加香菜。
如此又過了幾年,面鋪名氣越來越大。一日,夫妻倆正在做面,突然來了一隊士兵把食客們趕走,擁簇著身著華服的貴人進了面鋪。貴人往桌上拍了一兩金子,聲稱只要面做得好吃,就可入西夏籍。
展雄輝見這陣勢哪敢怠慢,精心烹制了一碗好面,小心翼翼端上桌。貴人湊著鼻子聞了聞,臉色泛青,兩腮長出一片猩紅色的小疙瘩,扶著桌子嘔吐不止。
夫妻倆嚇得「撲通」跪地,士兵們抽出腰刀架上兩人脖子。貴人嘔吐了半天,從碗中挑起一根香菜,強忍著又聞了聞湯味兒,面色一變,留住活口下令搜家。
士兵們連砸帶挖,從面鋪老屋的床底掘出一個大坑,裡面全是爬滿屍蟲的人體骸骨,每具骨架唯獨少了腿骨,骸骨堆中還放著一個刻著五種毒蟲的鐵盒。
貴人打開鐵盒,取出幾根竹簡,細細讀罷,面色訝異道:「中原竟然有人知道這個秘密。」
話剛出口,貴人自知失言,命士兵把夫妻帶走,放火燒了面鋪。
夫妻倆自知活不了,也不掙扎,任由士兵被帶到軍營。
貴人命令士兵從墳里挖出面鋪老闆早已腐爛的屍體,架起大鍋,倒水燒沸,把屍體丟進放入鍋里。頓時屍蟲煮爆,臭氣四溢,一層厚厚的油脂鋪在鍋面,水泡咕嘟嘟冒著,偶爾有幾塊人骨浮起,很快被翻騰的沸湯卷進鍋里。
夫妻倆看得心驚膽寒,想想自己的下場也是這樣,不禁抱頭痛哭。
貴人冷冷一笑,說出了一個可以活命的條件——夫妻倆只要有一人願意喝下三碗煮沸的人湯,如果不死兩人都可活命,如果死了另外一人活命。
雪女抹了把眼淚,凝視著展雄輝:「你要好好活著。」
展雄輝把雪女推翻在地,幾步跑到鍋前,舉起碗就要舀湯。
雪女哭啞了嗓子,嚎聲凄厲如同厲鬼,正要衝過去,卻被士兵一棍打中膝蓋。骨裂聲響起,雪女跪倒在地,雙手摳進土中艱難地爬著。
「雄輝,要死一起死。你走了,我也活不了。」
貴人緩緩擊掌:「呵呵,好恩愛的夫妻。」
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
九
展雄輝站在鍋前,舉著碗的手抖個不停,熱騰騰的沸湯泛著油泡,面鋪老闆的頭骨從湯中浮出,黑洞洞的眼眶噴著熱氣,撲到他的臉上。
展雄輝「啊」的一聲長嚎,連手帶碗探入湯里,不顧滿手燎泡撈了滿滿一碗沸湯,跑回雪女身前,捏著雪女下巴猛地灌了進去。
「你是我的老婆,為我死是應該的!」 展雄輝雙眼血紅,臉部扭曲獰笑著。
沸湯大半灌進雪女嘴裡,小半灑在她的身上,「嗞嗞」作響,一片裹著膿液的燎泡「唰」地冒出。雪女痛得拚命掙扎,卻被展雄輝一腳踹中肚子,仰面摔倒。
雪女滿臉不信地伸手指著展雄輝,張嘴「啊啊」了幾聲,舌頭、口腔、牙床全都燙成爛肉,嗓子也被燙得稀爛,再也說不出話。
展雄輝又撈起一碗湯,對著雪女的臉澆了下去。好好一張臉皮瞬間皮開肉綻,那雙絕望的眼睛也被沸湯燙爛,在眼眶裡汪成一窩黏液。
第三碗灌進,沸湯從雪女燙爛的喉嚨里流出,摻著血液凝在雪裡,結成一坨坨紅色的冰渣,很快又被大雪覆沒。
展雄輝木然地跪著,捧碗痴痴獃呆地看著雪女屍體,嗓子里響著無意義的喉音。大雪覆蓋了雪女,只有那隻手兀自豎著,像是一隻砍掉的手插在雪裡。
圍觀的士兵都不忍見到如此殘忍的場面,幾個性子暴烈的士兵按捺不住怒火,從展雄輝手裡奪過碗,舀了沸湯準備給他灌進去。
貴人微微笑道:「君無戲言,他這麼做沒有違反條件,把他的命留下。」
展雄輝這才如夢初醒,拼了命地磕頭。
「不過,」貴人仰頭任由雪花落在臉上,陶醉地眯著眼,「你們夫妻一場,你背著她的屍體,送到賀蘭山埋葬,你就可以走了。」
展雄輝忙不迭板著雪女胳膊,把屍體架到背上,由幾個官兵的押解,一步一挪地向賀蘭山走去。
血落雪中,蜿蜿蜒蜒灑了一路。
貴人擺弄著刻了五毒的鐵盒子,隨手丟進火里,直到鐵盒燒紅融化,才轉身回了營帳。
十
展雄輝背著雪女的屍體進了賀蘭山,到了「豁了口」的仙人腳印石,幾個押解的士兵看到左右沒人,使了個眼色,抽刀準備殺掉這個畜生。
展雄輝見士兵抽刀,知道活不了,更恨自己一時懦弱,竟做出這種事情!他一時間良心發現,對著賀蘭山高喊:「雪女,雪女,展雄輝對不起你!今生還不了,來生我做牛做馬還!」
不多時山谷間滿是展雄輝凄厲的回聲。絕望之中展雄輝說的是宋語,幾個西夏士兵根本聽不懂,揮刀的手略略遲疑。
就在這時,雪女的手動了一下。士兵們以為花了眼,再仔細一看,雪女耷拉的手微微抬起。西夏人本就相信鬼神,見此情形,以為雪女怨氣不散詐了屍,哪還顧得斬殺展雄輝,怪叫著一鬨而散。
「不用等下輩子。」雪女呵出一口青色的氣,在展雄輝耳邊輕聲說道。
展雄輝剛剛冒出的良心頓時嚇破了,把雪女遠遠扔出,連滾帶爬逃去。
「蓬!」
雪花飛揚,雪女渾身浴血的從雪中站起,被沸湯燙得捲曲的長發無風自動。
展雄輝雙膝一軟,跪在雪裡:「雪女,放過我,我不想死。我一定日夜供奉你的靈位,讓你超度。」
「你又何苦,」雪女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頂,「我本想代你去死,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我該死……我該死……」
「既然該死,那就死吧。」雪女的手指插進展雄輝太陽穴,長發如同萬千根空心毒針,刺入他的面部,血脂順著頭髮汩汩流進雪女身體。
展雄輝全身哆嗦,「嗬嗬」怪叫,皮膚瞬間塌陷乾枯,變成死灰色,緊緊裹著骨架,不多時就化成了一具枯黑的乾屍。
雪女吸足了精血,身體復原,默默地盯著展雄輝的乾屍,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
許久,她才對著賀蘭山拜了幾拜:「世間男女皆薄倖,情至深處卻無情。」
一年後,賀蘭山百姓流傳著兩個恐怖的傳說:
西夏大將沒藏訛龐(人名)巡視賀蘭山時莫名失蹤,被發現時已經變成一具吸幹了精血的枯屍;
入賀蘭山千萬不要喊名字,尤其是男女入山更要切記,否則會有一個全身覆雪的長發妖女出現,對著男女的眼睛吹一口氣,凍成冰球敲碎,再用頭髮吸取男女精血。
十一
想了這麼多,其實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我之所以想到「賀蘭山雪女」的傳說,是因為卓瑪見到我時給了我一袋子香菜,讓我每隔一小時吃一根。這個傳說中有很多令人費解的地方,但香菜似乎是一條重要線索。經歷了李文傑變成人魚這件事,誰又能保證行蹤神秘,一肚子心事的卓瑪和雪女之間沒有關聯?否則她怎麼會憑空消失?
我還有個不願意承認的想法,入山以來我一直喊卓瑪的名字,或許是因此觸犯了禁忌,導致雪女出現卓瑪失蹤?
這時,手機鬧鐘響了,突如其來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卓瑪入山前叮囑我一定按時吃香菜,讓我定了鬧鐘。
我摸出香菜放嘴裡慢慢嚼著,原本並不濃郁的香味忽然變得濃烈,菜汁苦澀不堪。漸漸地,香味轉成很奇怪的臭蟲味,從喉間湧進鼻子,熏得腦殼子發矇。菜汁順著食管滑進胃裡,就像是一條黏糊糊的蛇鑽了進去,攪動著腸胃陣陣抽搐。
我實在忍不住,扶著樹「哇哇」地吐。差點沒把腸子吐出來,直到肚子里實在沒東西了,才又嘔了幾口酸水,腦子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地靠著樹喘粗氣。
「擦擦嘴。」卓瑪從身後遞過一張紙。
我吐得思維完全不運轉,竟然忘記了卓瑪失蹤,順手接過了紙。我擦了幾把,腦子略微清醒才反應過來。
「卓瑪!」我轉身回看,樹林頂端有乾枯的藤條連理,搭成一個林蔭野路,碎雪順著藤條縫隙「簌簌」下落。
哪裡有卓瑪的影子?
我再看看手裡,一絲冰冷的恐懼從心底冒出。
這張紙,是一張古時祭祀先人用的外圓內方紙錢。
儘管此時是正午,林蔭野路遮著陽光,顯得分外幽暗。我不知道站了多久,也許是過於恐懼的原因,腳底出了很多汗,粘著襪子很彆扭。
我輕輕抬腳,鞋裡「咕嘰咕嘰」像是蓄滿了水,踩著黏滑濕膩。我突然想起,卓瑪失蹤前曾經說過「腳底有汗」。我一直這麼站著,根本沒有活動,腳底怎麼會出這麼多汗?
這裡面到底有什麼關聯?這是否和卓瑪失蹤有關?剛才是誰遞給我一張紙錢?為什麼她的聲音和卓瑪一模一樣?難道我遇到了《山海經》里記載的專門模仿人聲的魍魎?
我越想越煩躁,一拳打到樹榦,樹枝積雪落進脖子,冰涼中帶著一絲痒痒。
我順手摸了一把,卻摸到了一叢毛茸茸的東西。我歪頭一看,一把雪白的頭髮垂在肩膀,慢慢繞過脖子。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急忙側身一滾躲過頭髮,沒想到那叢頭髮「蓬」地張成千百根,彎彎曲曲向我捲來。
眼看著頭髮越來越近,我吸了口氣,等到頭髮還有半米的距離,閃身繞到樹后。那叢頭髮果然纏住樹榦,結結實實繞了幾圈,「咯吱咯吱」拽著。
我壓著心跳順著頭髮向上看去,只見樹頂藤條中間夾著一張女人臉,下巴極尖,眼睛完全是白色,臉更是白得如同撲了一層厚粉。
她的白眼珠似乎看不見東西,抬起鼻子對著我的位置聞了聞,咧嘴「咯咯」一笑,向後甩頭,那叢白髮收了回去。我扶著膝蓋喘了口氣,抬頭看著被積雪壓成弧形的藤條,終於明白卓瑪在哪裡了!
我掃了樹林一圈,並沒有什麼「養陰」、「聚煞」的格局。那麼剛才那個女人,很有可能真是傳說中的雪女。
想到卓瑪生死不明,我顧不得許多,抱樹抬腳就往上爬。突然,我覺得腳踝一緊,似乎被數根頭髮纏了個結實,一股巨力拖拽著我向樹蔭中扯去。我整個人陷進雪裡,滿頭滿臉都是積雪,雙手撐地對抗那股力量,可是雪地下面是一層冰,根本沒有著力的地方。
我心說這個雪女明著不玩居然玩陰的,一時上了狠勁,腰部用力頂地向前彈起,趁著那叢白髮不受力略微彎曲,蜷膝揮軍刀正要斬落,又一叢頭髮從藤條中落下,把我連手帶腳扎紮實實纏得緊,倒懸著在半空中晃悠。
「他媽的敢不敢面對面過兩招!凈干這下三濫的手段算……算什麼好娘們兒!」我也不管雪女能不能聽懂,破口痛罵。
這幾年經歷了不少危險,沒有一次這麼窩囊。更可恨的是雪女把我吊半空再沒了動靜,分明沒把我當盤菜。
我心裡這個火「噌噌」直冒,想到雪女是用頭髮把我吊住。不消說,她的腦袋肯定撐著力氣,我立馬像一條剛掉出水面的魚胡亂撲騰,萬一趕上哪股寸勁兒把她脖子晃落枕也算是出了口氣!
「南瓜,別說話。」
我邊晃邊罵正起勁,忽然聽到月餅的聲音,這麼片樹林,哪裡有月餅的影子?沒得說,肯定是雪女又整了幺蛾子,正想找幾個硬氣的詞兒接著罵,月餅又說道:「南少俠,能不能像我這樣成熟點兒?你就是罵破大天還是吊在空中的死魚一條。」
我半張著嘴順著聲音尋去,只見兩三米外的那片雪地有個極不顯眼的人形隆起,一根蘆葦插在人頭位置。
「你丫怎麼在這兒裝忍者?居然見死不救!」
「你死了沒?」月餅從雪地里伸出三根桃木釘,對著我點了點算是打招呼,又把左右兩根收了回去,留下中間那根當中指:「讓你保護卓瑪保護到哪裡去了?」
我本來就倒吊著腦袋充血,看到這個手勢差點沒氣吐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來不及多說,繼續等。記住,不管一會兒看到誰,都不要表現出我在的樣子!」
蘆葦管子冒出一縷青煙,我聞了聞,心裡暗罵:「月無華,你居然還有心情抽煙!」
「南曉樓,好久不見。」
就在這時,樹林外,傳來異常熟悉的聲音。
我抬眼望去,居然是他們!
十二
「相對於躲在貢城守著幾個破鹽井,還是控屍比較有樂趣。」
四個人停步在距離樹林三四米的距離,居於中間的胖子上下扔著手裡的一枚乒乓球大小的骨制圓球。
我終於明白月餅電話里讓我不要相信的人是誰了!
周一平,周一和,蘇秋材,大夯。
「爸,叔,其實異徒行者也是普通人。」大夯堆著滿臉肥肉,歪頭戲謔地瞄著我,「月無華死了,南曉樓像條死魚。」
周一平拍拍大夯肩膀:「這麼多年的安排,總算沒有白費。」
「哼,如果不是犧牲了佳妍用這出苦肉計,他們也未必能上當。」蘇秋材眼神瞥出一抹怨毒,一閃而逝。
「你的女兒不會白死。」周一和還是笑嘻嘻的模樣,雙手背後慢悠悠踱著步子。
我不明白其中的關鍵線索,可是幾個人的對話已經提供了足夠的信息量。我立刻意識到,他們並不知道月餅藏在這裡。我按捺怒火,裝作不相信:「你們幾個裝神弄鬼的玩意兒怎麼可能是月餅的對手?大夯,你也挺有出息,連自己姓唐都忘記了?管他叫爹,呵呵。」
大夯晃悠著掌心的骨球,「嘿嘿」笑著並不作答。
「蠱族的月餅確實很強大,而且李文傑實在難對付,」周一平拔掉下巴的一根鬍鬚隨手彈掉,「所以當年我們用了個『狸貓換太子』的辦法。他才是我真正的兒子,魘族的繼承人,周博文。」
貢城那段經歷,我察覺到周蘇兩家始終面和心不合。聽到這句話,我心裡一動,月餅出於某種原因躲在雪地里,很有可能準備伏擊他們。當前最好是挑起他們內部矛盾,分散注意力。
「哈哈,你們冰天雪地燒糊塗了?居然還『狸貓換太子』,敢問誰是皇帝?」
「當然是我們周家!」
「當然是我們蘇家!」
周一平、蘇秋材異口同聲說完,隨即怒目而視。
「幹得漂亮,拖延時間,我不能再說話,避免被發現。」月餅在雪裡聲音極低,蘆葦不再冒煙,悄悄收回雪裡。
果然,蘇秋材眼角擠出一堆皺紋,瞪著周一平:「老周,你這話什麼意思?我的女兒都搭進去了,終極秘密由我掌控。怎麼?這些年的盟約想反悔?不要以為你們周家人多,別忘了,魘族實際由誰領導!」
周一平乾咳兩聲,微微低頭:「秋材,周家這些年唯蘇家馬首是瞻,你得到終極秘密,自然也有周家好處。我有些忘形,見諒。」
周一和打著圓場:「蘇哥,您別介意,沒有您運籌帷幄,哪有今天?」
蘇秋材冷哼一聲,面色倨傲:「博文,趕緊把他解決了,找到舟山任務的東西,別浪費時間。」
我暗自嘆了口氣,蘇秋材能把自己女兒送上死路,可見心思歹毒,這種情況還如此自大,根本沒把周家看在眼裡,智商實在堪憂。
大夯倒是表現得很恭敬:「蘇叔叔,還是您親自動手,也算是完成多年心愿。」
「博文懂事。」蘇秋材從腰間抽出神龍骨,左右一擰分成兩截,倒出些許粉末往空中一灑,口中念念有詞。
那蓬粉末漂在空中,像被無形的手捏成數十個骷髏臉,向林內飄來。我明知道月餅肯定會在關鍵時刻出現,可是這場面還是有些瘮人,滿臉驚恐的表情倒不是裝得。
感情我這根本不是被釣上來的魚,而是掛在魚鉤上面的餌啊!
突然,大夯異常靈活地扭動肥胖身軀,轉身,揚手,擲出骨球,準確地砸進蘇秋材嘴裡。周氏兄弟一左一右欺身而進,架住蘇秋材的雙手,大夯腕中滑出一把匕首,幾步躍到蘇秋材身前,揚手刺出。
一團鮮血噴出,落進皚皚白雪,化成一片細細密密血窟窿。粉末形成的骷髏臉,在空中「蓬」地散了,風吹無痕。
事情發生得太突兀,濃郁的血腥味兒隨風瀰漫,像一層黏膩的苫布籠在臉上,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大夯拔出匕首,再次刺入,如此機械地重複了數次,才把匕首蹭著褲子擦拭血跡。
周氏兄弟這才放手,任由蘇秋材仰天摔倒,滿身血窟窿「汩汩」冒血和熱氣,很快被凍住。
「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告訴你月餅死在哪裡,可以放了你給他收屍。」大夯摸著滿臉血跡,伸舌舔舐。
十三
我心裡真有些發毛,強作鎮定:「你會這麼好心?這種電影里的老橋段對我沒用。」
「魘族有五十四種方法,可以讓你恨不得現在就是個死人。」大夯吹了聲口哨,很真誠地笑了,「南曉樓,同學一場,只要回答問題,你可以死得很痛快。」
我見月餅還沒動靜,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心裡有些著急,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有臉說咱們是同學!同學就是用來耍心眼背後下刀子?」
「南曉樓,你太天真了。朋友、戀人、同學,都是人,都會有秘密、私心、慾望。太相信別人,受傷害的永遠是自己,」大夯搖了搖頭,「我一直奇怪,你和月無華這幾年怎麼能活下來?」
「我們不如你這麼缺德,不會遭報應!」我怒掙纏身白髮,髮絲越勒越緊,深深陷進肉里。
「好人不長命。」大夯左腮微微抽搐,「南曉樓,只要告訴我怎麼進入圖書館,我一定放你走。」
大夯這句話很出乎意料!
成為異徒行者伊始,安全起見,我確實在小院布下了幾個陣法,但是只能防住不懂門道的普通人,沒想到反倒成了大夯最想知道的事情。
我一時分析不出其中的原因,遲疑了片刻。周一和笑得很親切:「曉樓,我們出動了好幾批人去古城,有幾個讓李文傑攔住了,還有一個趁著你們執行任務去了酒吧,怎麼也進不去圖書館,死在韓立開的賓館。」
我盤算著出現在古城的「八族」,明白了周一和說的是誰,更解開了其中的一些關鍵點。時間緊迫來不及多想,我被白髮捆得血脈不通,身子冰涼,意識也有些模糊,索性信口胡謅:「這麼說起來,怪我咯?」
「別跟他廢話!」周一平朝著蘇秋材屍體吐了口吐沫,「區區一間房子,難不住魘族,實在不行就控屍進去。」
忽然,我有種很微妙的感覺,好像有一條無形的線即將把所有事情串聯起來,我卻找不到線頭在哪裡。
大夯舉起匕首,迎著陽光端詳著,刀尖閃著焊花似的亮光:「南瓜,我向你保證,相信我一次。」
「沒用的廢物!」周一平揚手扇了大夯兩個耳光,「婆婆媽媽成什麼大事!」
「爸,上學時他們對我挺好,幫我打過架,請我喝過酒,」血紅的指印赫然印在大夯高高腫起的肥臉,「月無華死的時候……」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對大夯有些恨不起來,雖然他才用極其殘忍的手段殺死了蘇秋材。
「小孩子總是這麼多沒用的感情,」周一和接過大夯手裡的匕首,「去那邊抽根煙,一會兒再回來。」
大夯木然轉身,走了幾步,又回身吼道:「南瓜,我之所以殺了蘇秋材,是……是他當著我的面殺死了唐叔,為了誘使你們來貢城入這個局,又把唐有明、蘇佳妍製成活死人。那天在飯店,月餅說『相信我』的時候,我真想把真相告訴你們。你不知道,我一直很喜歡佳妍……」
「閉嘴!」周一平抬腳踹中大夯肚子,「不成大器的東西。」
大夯捂著肚子慘叫一聲,臉漲得通紅,蜷在雪地里如同一隻臃腫的海蝦,「嘔嘔」吐著酸水。
我弄懂了「狸貓換太子」那句話真正的含義了!
「醫族」唐德忠的兒子唐有明,「魘族」周一平的兒子周博文,出於某種原因,在很小的時候就互換了身份。
這一刻,我覺得人心,複雜得可怕!
這一刻,我寧願相信,大夯很真實!
「哥,別跟孩子生氣,」周一和摩挲著刀刃,「南曉樓,知道什麼是剮刑么?我一刀刀把你的肉割成片兒,很快你就能或者看到自己的骨架,還有跳動的內臟。到那時候再說,恐怕就晚咯。」
血液流動越來越慢,我的手腳已經失去知覺,我狠咬嘴唇用劇痛保持清醒,盯著月餅藏身位置。
月無華,你該出來了!
然而,直到周一平走到我身前,月餅沒有任何舉動。
周一平半蹲著舉起刀,冰涼的刀刃沿著我的額頭輕輕划動,寒氣透過皮膚滲進血液,凍透了骨髓。
我的牙齒不由自主地碰撞,從周一平瞳孔中,我看到了自己驚恐扭曲的臉。
周一平搖著匕首輕拍我的臉,用一種欣賞、狂熱、變態交織的眼神微笑,對著我的眼睛吹了口氣:「我真正的職業,是雕塑師。我會把你的骨架完整保留,做成雕像,放到我在北京『798』的作品群里,肯定很美。」
他的嘴裡有一股濃郁的香菜味道,熏得我閉上了眼睛。
月無華,雖然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但是我相信你!
我會等到你出現!
一秒如同一世紀那麼漫長,刀刃沿著我的臉部輪廓勾勒著,似乎在決定從哪裡下手……
「咚……咚……」
熟悉的鼓聲傳入耳膜,清亮的梵音歌聲響起。
積雪轟轟聲,樹木碰撞聲,朔風嗚嗚聲夾雜,鼓聲、歌聲卻如同山中精靈嬉笑,空靈而不著痕迹。
漸漸地,聲音由低至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溜煙花拋入天際,瞬間綻放,隨即化作千百道五光十色,焰火層層疊疊絢爛著,明亮了黑夜。
歌聲到了極高處,又拔高三四疊,如翱翔的鳳凰,於雲海深處振翅飛出,清嘯蒼穹。
自此之後,歌鼓聲越唱越低,越低越細,極盡千迴百折的婉轉。如泰山雲霧玉帶,在山腰裡盤旋游回;更像是溪間潺潺涓流,碰撞碎石嶙峋巧成自然。
我聽得完全忘記了當前處境,心神隨著歌鼓聲搖曳。忽然,纏身白髮鬆開縮回,我墜入雪地,睜開眼睛,視線由模糊逐漸清晰,慢慢定格在身前一人。
卓瑪!
周一平早已退出樹林,匕首也丟了:「接引者!雪女沒有制住你?」
「萬物本自然,心魔何處生?」卓瑪輕拍人皮鼓,「雪山清靈地,眾生已蘇醒。」
遠山,皚皚雪峰,冒出十多個人形黑點,中間一人昂首望天,雙臂高舉,獅吼聲如天雷滾滾,眾人隨聲嘶吼,如同獅群從峰頂攜風雷之勢疾馳而下。
雪地暴起一團雪花,月餅躍出向前走著,一排桃木釘整齊地插在腰間,赤裸上身蒸騰著滾滾熱氣,水珠順著岩石般堅硬的肌肉滑落。
每一步,都在賀蘭山的積雪裡,留下驕傲堅定的腳印!
月餅摸了摸鼻子,揚眉,嘴角上揚,笑了。
「你們也沒想到,我沒有死吧。」
我渾身泄了力氣,癱坐在雪地里:「終於等到你了。」
「謝謝!」月餅把我拽了起來,「別想偷懶,一會兒別掉鏈子。」
「我又不是自行車,哪來的鏈子?」我順腳踹斷根手腕粗的木枝,解開皮帶把軍刀扎綁結實,做了個簡易的木矛,「回頭一定淘寶個趁手兵器,省得每次遇到大場面出場都很沒面子。」
「這時候,還有閑心鬥嘴。」卓瑪斜了我們一眼,嘴角抿著笑。
「卓瑪,辛苦你了。」月餅望著遠山奔騰而來的人群,「其實不需要他們幫忙。」
大夯目瞪口呆地望著月餅,又看看周氏兄弟,眼神越來越混亂。
「呵呵……異徒行者,接引者都在這裡。」周一和瞬間恢復常態,「哥,省了很多事情。」
周一平從蘇秋材嘴裡掏出屍丹,合掌用力一握,一蓬灰色骨粉從指縫裡迸出。他攤開手,用力一吹,骨粉飛揚。
林間雜草,「簌簌」作響,陰森沙啞的「嗚嗚」聲此起彼伏,雪地里隆起一個個圓形雪包。
「你們也沒想到,這裡是魘族使用多年的積屍地吧?」
一個個腐爛、僵硬、乾癟,身穿各種年代破爛鎧甲的士兵,從雪裡爬出,「嗚嗚」低吼,機械地走到周氏兄弟身後。
「人獒需要三分鐘能趕到,有信心么?」卓瑪握著長發,從手腕摘下皮筋紮成馬尾。
這個舉動,很像一個人,一個我很熟悉的人。
「一分鐘,你們就成了它們。」周一平左手搭住周一和肩膀,右手對著士兵向我們一揮。
兵群,動了!
月餅揚揚眉毛:「也許,根本,不需要人獒。」
我握著木矛,掌心清晰地感受到肌肉顫抖:「有幫忙總是好的。」
兵群齊齊發出嘶嚎,東扭西歪向我們蜂擁而來。
戰吧!
十四
「互相保護。」
月餅右手握拳立於前方,三枚桃木釘夾在指縫,從兜里摸出一卷紗布把拳頭纏了個結實。
兵群踩踏積雪前行,隨著周氏兄弟手臂揮舞,猛然加速,雪花飛揚,陰冷肅殺之氣撲面而至。
我和卓瑪分立月餅左右,三人背靠背呈「品」字狀,擺成應對群戰最堅固的陣勢。
短短几秒鐘時間,兵群像潮水般涌動,我們如同激流中凸起的岩石,迎接著最慘烈地碰撞。
「嘭!」無聲的撞擊聲響起,兵群疾沖而至,如同袋子中滾落的豆子,瞬間把我們覆沒。
天地間,屍臭、骨粉味異常刺鼻。我無暇他顧,緊貼著月餅、卓瑪後背,揮矛刺向身穿明朝服飾的腐兵。
「斷它們手腿、腦袋,刺穿無用。」月餅左手抓住腐兵伸出的胳膊,右拳擊中肘彎,桃木釘刺入、擰轉,生生把臂骨卸了下來,又將臂骨直接插進腐兵眼窩。
「噗嘰!」腐兵眼窩刺出一溜黑血,像斷了電的玩偶,瞬間失去行動力,仰面摔倒。
我受到啟發,矛尖略向上傾斜,從腐兵下巴刺入腦顱,小半截刀尖從顱頂冒出,一團棉絮狀的腐敗物湧出。
那一刻,眼前所有的景象似乎變慢了,耳朵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極端反差讓我感覺很詭異。我清晰地看到一個腐兵搖晃著身體,雙手胡亂揮舞,張開殘缺牙齒的嘴巴,向我咬來。
我蹲身揮矛,切斷腐兵雙膝,腐兵那雙半截小腿兀自插在雪裡,上半身「撲通」倒地,手指扣進雪地,拖著身體向我爬來。我持矛插進腐兵後腦,一股灰氣「噗」地冒出。
我心裡有底了,這些腐兵足有三十多個,看著聲勢浩大,只要找准門道,這都是不事兒。
「魘族就這點兒能耐,難怪幾千年幹個偷雞摸狗的勾當。」我故意喊了一聲試圖擾亂周氏兄弟心神,「小爺玩個《植物大戰殭屍》都比這個有難度。」
我喊了這麼一嗓子略微分了心神,腿肚子一陣刺痛,才發現從雪地里鑽出一隻腐兵,枯黑的指骨插進腿部肌肉,張嘴咬向我的腳踝。我小腿一麻差點失去平衡,正要揮矛斬斷腐兵胳膊,一條白色哈達飛了過來,捲住腐兵脖子,「咯噔」拽斷。
「小心。」卓瑪沉聲叮囑,哈達不知道什麼材料製成,沾著斑斑血跡飛起,甩向另一隻腐兵,如同柔鋼鍛制的利刃,把腐兵攔腰切斷,敗絮狀的腸子「嘩啦啦」淌了一地。
「天蠶絲?」月餅揮拳橫掃,直接把腐兵臉部劃得皮開肉綻,擰腰側身擊中向我撲來的腐兵,「你沒事吧?」
「小傷。」疼痛讓我的腎上腺素迅速分泌,嗓子燥熱像吞了塊火炭,眼見一隻腐兵從月餅身後冒出,急忙挺矛從月餅肩膀上方刺了過去,貫穿腐兵頭部。
哈達從我們倆之間飛過,靈蛇般連續纏繞三隻腐兵的脖子。卓瑪手腕一抖,哈達緊收,三顆腦袋飛起。其中一顆腦袋異常執著,牙齒開合咬著雪地,一點點向我們的方向蹭著。
「這種時候還有心思聊天。」卓瑪俏臉沾著星星血點,平添了幾分英氣,單手過頂手腕飛速旋轉,哈達圍著身體盤旋飛舞,徑自殺進兵群。
我心說這娘們兒真厲害,今兒算開了眼,見識了什麼是真正的女漢子。
受到卓瑪戰意感染,血液燙得血管生疼,我揮矛殺了出去。月餅更像金剛狼附體,在腐兵群里橫衝直撞,大開大闔,木爪掃過之處,腐兵紛紛倒地。
不多時,腐兵群幾乎全軍殆盡。我偷眼瞥向周氏兄弟,兩人各自胸有成竹地背著手,一點不為當前戰況擔心。
我隱隱覺得不對勁,暗中提高警惕,以防這兩人再放什麼大招,從雪地里冒出勞什子怪玩意兒。
月餅解決了最後幾隻腐兵,揚了揚眉毛:「魘族,不過如此。」
遠山的人影已經奔至山谷,卓瑪說他們是「人獒」,時間緊迫我沒來得及多想,此時清晰地看到他們模樣,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十五
這十多個人足有兩米高,油膩彎曲的長發半遮高聳的顴骨,眉骨橫兀凸起,眼睛赤紅,鼻樑極低,鼻頭卻異常圓大,一張闊口噴著熱氣,尖利的牙齒滴著涎水,活脫脫一群站立的獒。
大夯手足並用爬到周氏兄弟腿邊:「爸,叔,咱們敗了。」
周一平不以為意地笑著,周一和瞳孔忽地收縮:「它們,終於出現了。」
人獒群在周氏兄弟身後三四米距離停住,破破爛爛的狼皮連襟無風自動,半裸身體長滿粗硬體毛,肌肉高高隆起,古銅色的皮膚滿是刀槍、獸爪留下的疤痕。
「聖潔雪山,珠母召喚,雄鷹翱翔藍天,人獒永守賀蘭。」為首的人獒聲若野獸嘶吼,雙手交叉在胸前,「是誰把我們從沉睡中喚醒?」
卓瑪舉起人皮鼓:「尊敬的人獒之王,我掙脫千年羈絆,今世覺醒。我以人皮鼓的承諾懇求您,請協助異徒行者完成任務。」
人獒們見到人皮鼓,神色激動地捶胸長吼,竟然有幾隻人獒當場跪地,對著卓瑪匍匐膜拜。
人獒王撥開遮擋眼睛的長發,虎目精光暴射:「千年前,異徒行者使我們恢復人貌,塵封人皮之骨。我們就此立誓,永遠遵從持鼓之人的命令。每次人皮之鼓現於人間,必是曠日持久的戰爭。這一次,僅僅是完成異徒行者的任務?」
「那個地方,人類去不了。」月餅解開纏著拳頭的紗布,摸出煙點著,深深抽了一口,「我差點死在那裡,在這片積屍地的冥雪裡埋了三天三天夜才復原。」
我腦子裡冒出了無數個大寫的問號,要不是當下這場景,幾個人像演電影念對白,早就連珠炮問了出來。
人獒王微微訝異,掃視著我們三人,目光停在我這裡,上下打量:「人類可以去那裡,只是你不合適而已。」
我被人獒王看得渾身不自在,又拿不准他說的「你」是指我還是月餅,很尷尬地揚手打了個招呼:「人……咳咳,您好。」
人獒王目光由我轉向月餅,喉間含混不清:「真像。」
月餅彈彈煙灰:「像什麼?」
「這不重要,」人獒王指著周氏兄弟,「他們,敵人?」
卓瑪把人皮鼓別在腰間:「他們只是被慾望迷失了神智的可憐人。」
「呵呵……」周一平陰森森笑著,「敵人?他們才是。」
周一和從羽絨服里摸出一方木匣,取出一卷泛黃的羊皮紙,對著人獒群展開,血紅色的文字筆法繁瑣,分明是失傳已久的西夏文字。
「西夏死書,人獒之咒。」周一和高聲吼著,隨即快速地念出了一連串根本聽不懂的語言!
十六
周一平背手踱著步子:「李文傑這個豬腦殼,絞殺『八族』近千年,想在羅布泊一網打盡,辛虧我們察覺得早。幻族的幻術確實高明,魘族根本不是對手。我們從羅布泊逃出,在貢城躲了這麼多年,還是被他找上了門。
「不過這一次李文傑並沒有動手,他說已經找到了接引者,很快就能喚醒真正的異徒行者,只要我們完全配合你們完成終極任務,就留我們的命。
「我們這才確定,流傳幾千年的『異徒行者』和『終極任務』的傳說是真的。我們暗中收集了許多資料,結合魘族世代相傳的記錄,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魘族不但能控屍,還與人獒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當年將人獒轉為正常人的異徒行者,就是藉助了魘族的力量。那一代異徒行者任務失敗后,受到另一股勢力圍剿,隱姓埋名逃到西夏,當上了國師,利用操控人獒的能力,藉助人獒力量抵禦遼、金、宋的侵略。否則憑著西夏腹背受敵的彈丸之地,如何能保得國本這麼長久?賀蘭山就是當時人獒抗擊外敵的古戰場。
「後來蒙古發現了西夏藉助人獒力量的秘密,出兵滅了西夏,得到操縱人獒的方法,建立一支『獒軍』。由一個道士驅使,南征北戰,幾乎征服了歐亞大陸!」
周一平說話的時候,周一和兀自念著咒語,人獒群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異常。我們明知道周一平在拖延時間,但是他講述的歷史實在驚心動魄。尤其是讓我聯想到了蒙古遠征歐洲,的確有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道士隨軍出征,也確實有一支藏獒組成的軍隊,對戰時起到了關鍵作用。據說現今歐洲幾種名犬,是藏獒與歐洲犬類串種,多少都帶有藏獒血統。
更何況他講的事情與我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一時間竟沒有動手,任由他講了下去。
周一平舔舔嘴唇:「哈哈,李文傑居然真的相信魘族會協助異徒行者。你們探索龍穴之後,他暗中找到我們,把自己快要變成人魚的事情說了,我們意識到機會來了。」
「你們兩個還真命大,沾了冥婚的喪氣居然還能從龍穴逃出來,我親自布置的回陰路也讓你們破了,不愧是李文傑始終保護的異徒行者。」
「我們按照先輩的指示,在西夏王陵找到了《西夏死書》,就等著你把他們召喚出來,」周一平色迷迷打量著卓瑪,「身材不錯,收拾了這兩個棋子,叔叔好好疼你。西夏死書記錄著控制人獒的咒語,可是只能使用十次,這是最後一次。以後還要靠你控制人獒,幫我們完成所有任務。」
真相大白,雖然有幾個關鍵點還不明了,可是稍微分析就能得出答案。我胸口像被壓了塊巨石,沉重地喘不過氣。為什麼我們總是與陰謀同行?為了根本不知道是什麼的「終極任務」,人的慾望就可以吞噬所有的善?
卓瑪俏臉通紅,哈達如白練般飛出,直擊周一平。月餅甩出幾枚桃木釘,封住周一平左右退路。顯然兩人動了怒氣,勢必要將周一平一舉擊倒!
我揮矛沖向周一和,阻止他繼續念咒語。畢竟面對的是活生生的人,我把矛尖稍微偏了些許,刺向周一和肩膀。
「也迭松先八轟哈,切布機,班索力拓壓。」周一和大聲念著咒語,戛然而止。
哈達距離周一平還有不到半米的距離,桃木釘攜著風聲后發先至,木矛即將刺中周一和。
幾團黑影一閃,數只人獒擋在周氏兄弟身前,桃木釘撞到人獒堅硬的肌肉,在皮膚上留下幾顆白點,「咣當」落地。
人獒王左手抓住哈達,右手扣住木矛,稍一用力,哈達寸寸斷裂,木矛傳來一股巨力,我虎口劇痛,再也抓不住木矛,急忙脫手。
卓瑪急拍人皮鼓:「用靈魂向珠母承諾的人獒,請記起白瑪生命奏響的鼓聲。」
人獒王如遭電擊,怔怔地站著。赤紅的眼球變得幽綠,鼻孔噴著粗氣,眉頭緊皺,臉部肌肉抽搐不止,表情異常猙獰。其餘十多隻人獒踏著積雪,緩步擋在周氏兄弟身前。
周氏兄弟異口同聲吼道:「見到主人,跪下!」
這十多隻雄壯威武的人獒,堅硬的膝蓋緩緩彎曲,終於跪進雪地,「嗚嗚」輕吼,像一條條溫順的狗。
周氏兄弟滿意地拍著人獒王腦袋:「畜生,說到底還是畜生。」
卓瑪鼓聲急促:「偉大的人獒王,不忘你的本心。」
人獒王茫然地看著卓瑪,臉色忽晴忽暗,終於轉成狂怒神色,粗糙的舌頭舔著下巴,憤怒地長嚎。
「南瓜,你先走。」月餅緩緩抽出幾根桃木釘,深吸了口氣,「這一次有些麻煩。」
一抹鉛雲無聲無息地遮住了太陽,陰影覆蓋了我們的影子。
「月餅,你丫說神話呢?」我活動著震麻的手腕,「阿普說過,活著是為了驕傲地死去。」
月餅摸了摸鼻子:「你啊,總是拖我後腿。」
「留下女人,殺了他們。」周一和嘲弄地拍著掌,「我就喜歡這種『明知道無能為力卻裝作感情深厚、一定能夠逆轉局勢』的場面。」 人獒群,閃電般撲了過來。
十七
堂吉訶德舉著長矛沖向風車,被世人認為是瘋子般執著不屈的精神,可是沒有人願意模仿這種行為。
原因很簡單,很少有人會挑戰實力遠超自身數倍的對手。這種人,勝了,就是萬眾敬仰的英雄;敗了,就是眾人嘲笑的傻子。
當人獒圍成一個圈,耷拉的舌頭滴著涎水,把我們當作可口食物的時候,我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英雄難當,傻子無憂。
「我從來不相信奇迹降臨,我始終相信自身的能力才能創造奇迹。」月餅摸了摸鼻子,「這次,我希望有奇迹出現。」
卓瑪眼裡泛著淚珠,聲音哽咽:「你們……你們可是最勇敢正直的人獒啊!」
人獒再也聽不懂卓瑪敲擊人皮鼓的啟迪,眼神透露著猛獸對獵物最原始的殺戮慾望。
我解開木矛纏繞的軍刀,做好貼身搏鬥準備,壓低了嗓音:「月餅,我和卓瑪盡量給你爭取時間,你抽空子衝出包圍圈,斃了那兩個畜生,或許還有機會。」
話音剛落,周一平冷哼一聲:「殺了男的,留下女的。」
人獒群忽地人立而起,張開闊口仰天長吼,勁猛的聲浪如同狂風,捲起積雪,扎得臉皮生疼。
覆蓋著晶瑩白雪的山峰,劈出道道閃電狀裂痕,雪峰緩緩滑落。
「嗷!」一隻人獒雙腿蹬地,躍至空中,張開雙爪撲了過來。月餅搭住人獒胳膊,蹲身卸開下撲力量,雙膝撞進人獒胸口。沉悶的骨裂聲響起,人獒胸膛癟了進去,蜷縮著「嗚嗚」痛哼。
「想我們死?」月餅身體挺直像柄標槍,眯眼掃視人獒群,「門兒都沒有!」
「八族,千百年沒出現過你這樣的人才,死了確實可惜。」周一平惋惜地嘆了口氣,「一起上吧!」
月餅笑了:「南曉樓,配合我,戰個痛快!」
人獒群紛紛躍起,冰雹般向我們撲來。人獒王,依舊停在原地,根本沒把我們當盤菜。
那一刻,我相信,我們會創造奇迹。
那一刻,我熱血沸騰,注意力從未如此專註。
人獒落下,我側身閃躲,一刀插進它的臂膀,月餅肘擊,人獒喉骨破裂,倒地;一隻灰毛人獒張嘴咬向我的小腿,月餅屈膝撞向它的肩膀,我一刀刺下,一溜血箭從人獒脊柱噴出。
「蹲身!」我喊道。
月餅身子矮了半尺,我直臂揮刀,正中撲向月餅的人獒鼻樑。
「跳!」月餅喊道。
我原地跳起,月餅撐地從我腳下滑了過去,雙腿絞住從我背後襲來的人獒脖子,左右一別,人獒碩大的腦袋軟綿綿耷拉著。
月餅靠著我的後背:「還有八隻。」
「我的數學是數學老師教的。」我抵著月餅的後背。
我們自己把最危險的位置,彼此交給了最相信的人。
兩隻人獒從左右兩側分別撲來,我和月餅各自半轉身,雙手撐住人獒毛茸茸的小臂,趁著人獒張嘴咬下的時候同時低頭。兩隻人獒咬在一起,牙齒斷裂,鮮血落進我們的脖子。
月餅橫掃人獒膝蓋,我一拳上擊人獒下巴,兩隻人獒一跪一倒,震得雪花飛揚。
還有六隻了!
只有六隻了!
「我命令你們,跪下。」周一和幽幽說道。
人獒王的巨爪捏著卓瑪脖子,站在周氏兄弟身邊。
我心裡一冷,戰況激烈,根本沒有注意到卓瑪被俘。
十八
「聽到沒有?跪下!」周一和伸長舌頭舔著卓瑪美麗修長的脖頸,拿著刀沿著卓瑪動脈輕輕划動,一縷血痕滲出。
卓瑪被人獒王握著脖子根本說不出話,「咿呀咿呀」的喉音、平和的微笑,分明是告訴我們「不要管她」。
周一平背負雙手,一副穩操勝券的模樣:「如果她死了,就算你們贏了,這輩子良心也過不去哦。」
「我操你大爺!」我握著軍刀的手抖個不停,「王八蛋!我一定弄死你。」
「你剛才說了,我們倆死,卓瑪活著,」月餅無所謂地聳聳肩,「說明她很重要,你們不會殺她。」
「小夥子,別天真了。」周一平「哈哈」笑著,「打不過,只好用這種辦法咯。當然,你要是願意賭一把,我不介意兩敗俱傷。大不了我和弟弟給她陪葬。」
這是一場智力和心理的博弈!
「你那麼怕死,顯然不會把命搭在這裡,」我慢悠悠擦著軍刀上的血,「不如這樣,你放了她,咱們好商量,我們保證不為難你們。」
「哥,別相信。」周一和輕輕摁下,刀尖陷進卓瑪皮膚,血珠湧出。
「說到做到。」月餅往前走了一小步。
卓瑪美麗的眼睛滾著淚花,在人獒王懷裡掙扎著,卻動彈不得半分。
「不許往前,跪下。」周一和一拳擊中卓瑪腹部,「這是我第三次說,絕對不會有第四次。」
卓瑪硬挺挺站著,下巴驕傲地抬起,眉宇間遮掩不住極度痛楚。
我如同自己被搗中腹部,腸胃縮成一團,疼得渾身抽搐。月餅默默地看著我,無奈笑了。
我明白他的想法,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月餅膝蓋微微彎曲,迅速綳直,再次彎曲,再次綳直。
這,就是月餅的善良和驕傲!
我丟了軍刀,慢慢地彎著膝蓋:「月無華,我來。」
突然,早已痴傻的大夯跌跌撞撞爬著,抱住周一平的腿:「爸,不能這麼做。」
周一平漠然地睃著大夯,手中多了一枚骨制長針,刺入大夯百匯穴。
大夯「呃、呃」兩聲,眼球慢慢上翻,蒼白的眼球瞬間布滿蛛網般血絲,肥胖的臉忽青忽紫,「噗」地吐出一口氣,手指微微抽搐著指向我們,一絲歉意的微笑定格了。
周一平拔出骨釘,擦著黏稠的腦漿:「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
「死了一個,還要死第二個么?」周一和捏著卓瑪下巴,把匕首插進她的嘴裡。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月餅的膝蓋,終於彎了。
這時,我的眼前,出現了無法忘記的一幕。
卓瑪向前一探頭,嘴裡的匕首深入喉嚨,鮮血噴出,絢爛奪目,在空中凝固成一朵花的形狀。停頓幾秒鐘,化成血珠,紛紛灑散落下。
幾滴血珠,落在人皮鼓面,滲了進去。
「你幹什麼?」周一平吼道。
周一和茫然地握著匕首,任由卓瑪軟軟倒在人獒王懷裡。
月餅起身,疾沖!
我,揮刀刺出!
「咚!」
人皮鼓落地,響聲震耳欲聾。一圈圓形氣波從鼓中盪出,震起積雪。時間彷彿停止,我和月餅不受控制地停住身體,任由波紋一層層穿透。
波紋蘊著聖潔的白光,籠罩著在場的每一個人。我從未像此刻這麼平靜,甚至連冰冷的空氣,都變得溫暖。
悠揚的歌聲從鼓中響起,人皮鼓光芒大熾,一道光線勾勒的美麗女人從鼓中飄出,鑽石般爍爍生輝。
人獒王眼睛由綠轉紅,顫聲說道:「白瑪!」
「人獒王,你的本心,該覺醒了。」
十九
構成白瑪身形的光線由虛轉實,純白光芒形成美麗的女人身體,及腰長發無風自動,彷彿一捧晶瑩剔透的銀絲。
我似乎忘記了卓瑪死亡帶來的傷痛,忘記了大夯在生命終點展現的友情,忘記了周氏兄弟殘忍嗜殺產生的仇恨,就這麼很安靜地看著白瑪。
那一刻,天地萬物,變得如此不真實,只有光線虛構的白瑪,才是真實。
月餅摸了摸鼻子,嘴角揚起謎之微笑,蓬勃戰意消失無蹤,目光遊離到雪峰崩塌的山頂。
人獒王鼻孔開合,噴著團團霧氣,環視四周。死傷的人獒橫七豎八卧在雪裡,懷裡的卓瑪早已沒了氣息,鮮血順著插在口中的匕首滴落。
周一和嘴唇不住哆嗦,臉部肌肉輕微抽搐,不斷重複著:「人皮鼓……怎麼可能?」
周一平反應倒快,忙不迭展開《西夏死書》,連珠炮地念著。
「當年,為了平息人獒的殺戮之欲,卓瑪和異徒行者以人皮鼓的梵音寫出了這段咒語,卻想不到會被後人如此利用。」白瑪從人獒王懷中抱起卓瑪,輕輕撫摸著她沒有血色的臉龐,「妹妹,你的每次生命,都是為了喚醒異徒行者而存在。希望下一生,你做個平凡的普通女子,不再承擔沉重的使命。」
周一和早沒了方才的氣焰,怪叫一聲,掉頭就跑。周一平念完咒語,見到人獒王根本不為所動,「撲通」跪地,磕頭如搗蒜:「這都是他的主意,和我無關,放過我吧。」
白瑪抱著卓瑪,輕飄飄地走向山谷:「卓瑪,翱翔的雄鷹,會把你的靈魂帶至聖潔天空。千百年,你勞累生生世世。這一次,可以好好休息了。」
「異徒行者,我們與你們的契約,結束了。」白瑪說完這句話時,已經走進山谷,她把卓瑪放在印著仙人腳印的胎石之上,並排躺下。只見那塊胎石劇烈顫動,黝黑的石面透出無數道紅光,灼熱的氣浪融化了周遭的積雪,水霧化成團團蒸汽,蔚然騰起。
「嘭!」人皮鼓震著巨響,鼓面裂開一個拳頭大小的缺口,一團綠光從鼓中漂出,在空中盤旋兩圈,飛速鑽進蒸汽,落在白瑪、卓瑪中間。
「咚!」胎石紅光大熾,膨脹出直徑兩三米的光圈,又猛然回縮,聚成一團刺目的艷紅。兩道白氣從紅色光團噴射而出,直達天際,形成兩片碟子形狀的雲霧,停留了幾分鐘,忽地消失不見。
我被這異象驚得目瞪口呆,空蕩蕩的胎石上,不見白瑪、卓瑪身影,如果不是地面冒著絲絲蒸汽,一切好像從未發生。
剩下的人獒默默地扛起同伴、大夯、蘇秋材的屍體,幾個縱躍沒入山林。人獒王盯著倉皇逃竄的周一和,又看看仍在拚命磕頭的周一平,冷冷一笑:「異徒行者,契約既然結束,人獒一族不會再幫助你們完成任務。他們,給我。咱們,後會無期!」
月餅聳聳肩沒有言語,我心裡說不出的滋味兒,沒心思回話。人獒王怒吼一聲,把周一平拎小雞似的夾在腋下,幾個起落追上周一和,探爪擰斷他的胳膊往肩上一扛,緊跟著人獒群消失在賀蘭山茂密的山林中。
我望著人獒消失的地方,想起這短短時間發生的所有事情,無悲無喜,只覺得心裡空蕩蕩沒有著力的地方。
月餅拾起破碎的人皮鼓放進包里,抬頭盯著藤條搭成的樹冠,順著樹榦爬了上去。再下來時,背上多了一具通體蒼白的女屍。
月餅扒開女屍腦後的白髮,拔出一枚骨釘:「賀蘭山千百年的戰爭,確實是魘族控屍的最佳地點。把她埋了,入土為安。」
我的腦子亂成麻團,索性什麼都不想,用匕首掘著堅硬的泥土。
月餅一邊幫著挖坑,一邊講著我不知道的事情——
二十
大學畢業那晚,我們倆吃燒烤,月餅去買煙的時候遇到了敲響人皮鼓的卓瑪。
卓瑪類似轉世靈童,每當她十八歲的時候,眼前不斷出現很多熟悉的場景,會產生「這個地方似乎來過,這件事情好像經歷過」的幻覺,熟睡時更會被許多稀奇古怪的夢境困擾。直到李文傑找到她,利用幻術啟示了她的前生今世,她才徹底明白了生命的意義所在。
她的使命,是通過人皮鼓尋找對鼓聲有感應的人。這種人,具備「異徒行者」的潛質。而老館長那個名單,正是卓瑪尋找到能夠承擔使命的候選人。
月餅的身份是「行者」,卓瑪把所知之事向月餅全盤托出,一旦我們成了「異徒行者」,月餅所做的事就是保護協助我完成所有任務。
月餅起初不以為然,但是他按照卓瑪給的地址在古城找到圖書館,和老館長交談之後,才明白了這件玄之又玄的事情居然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
直到「賀蘭山任務」,月餅選擇獨自完成,在任務過程中遇到了周、蘇兩家。周氏兄弟找了個「賀蘭山本就是魘族發源地,千百年魘族需要靠屍氣生存」的借口。
為了博取月餅信任,周氏兄弟取出香菜讓他服用。香菜性溫味甘,祛風解毒,陽氣極重。魘族常年與屍體打交道,體內陰屍之氣全靠香菜化解。常人若久處陰屍之氣的地方,服用香菜,陰陽兩氣體內相衝,會覺得香菜有股奇怪的臭味,嚴重者還會嘔吐、頭暈,實際是在化解體內陰屍之氣。
這也是卓瑪為什麼讓我吃香菜的原因,也是我進了賀蘭山,吃香菜產生各種不適的原因。
月餅雖然聰明,卻極重友情,相信了周蘇兩家的謊話。更何況月餅只知任務在賀蘭山,卻不知道具體細節。周蘇兩家通過魘族傳說幫月餅分析任務地點,應該是燕子梁後面的深谷,人稱「死人坑」的地方。
到了死人坑,月餅一時大意,被蘇秋材推進山谷,沾了大量屍氣。周蘇兩家以為月餅已死,進山谷搜尋任務線索。月餅強撐一口氣,逃到這片陰屍氣最重的樹林,撕了牛仔褲,在布條上給我留了句話,埋在冥雪(侵染陰屍氣的雪)里三天三夜,以毒攻毒化解了屍氣。
卓瑪之所以出現,是答應了李文傑,召喚人獒協助我們完成此次任務……
月餅講得極為簡略,我卻聽得驚心動魄。換個角度想想,如果是我,可能早成了死人溝的一具屍體。更讓我有些不好接受的是,月餅竟然瞞了我這麼多事情。
埋了雪女,月餅念了一段《往生咒》,然後拍拍我的肩膀:「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告訴你,而是不想你活得太累。」
我摸出根煙深深吸了口:「死了這麼多人,已經很累了。」
月餅伸了個懶腰:「生命,不是以結束為意義。只要過程足夠精彩,就好。」
我默然。
李文傑、白瑪、卓瑪、大夯、蘇秋材、周氏兄弟,他們的生命終結,又何嘗不是一個全新開始?
善也好,惡也罷,不是由生命選擇,而是心在選擇。
「死人溝的陰屍氣太重,我差點出不來。」月餅揚揚眉毛,「在雪裡埋了三天,我始終想不出辦法。」
「人獒王說了,那個地方人類可以進去。」我檢查著裝備,「詳細講講你在裡面遇到了什麼?咱們做好準備再去一次。」
月餅表情很奇怪地看著我,沉吟片刻才說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掉進去之後,完全沒有了時間空間的概念,就像進入了很虛無的幻境。這種感覺很難形容,如果不是我長了個心眼,入谷前留了只蛾蠱,靠著感應逃了出來,可能這會兒早就掛了。」
「就不能利利索索完成一次任務么?」我背著包嘆了口氣,「月公公,你丫以後再單幹,我立馬不和你玩耍了。」
「先別矯情,趕緊找件衣服給我。」月餅打了個哆嗦,「冰天雪地,你好意思讓我光膀子陪你冒險?」
「我以為你丫要風度不要溫度了。」
我從包里翻出幾件衣服,月餅皺著眉穿好:「這衣服也太大了,和穿了件袍子沒區別。南少俠,該減肥了!」
二十一
我們由「豁子口」進了山谷,踩著齊膝厚的積雪一路前行,翻過幾座山頭,眼看日頭偏西,氣溫逐漸低了。
經過一番惡戰,我的體力消耗得七七八八,更扛不住寒冷,凍得牙齒打戰:「咱找地兒歇口氣行不?」
「那個山頭就是燕子梁,山後面就是死人谷,」月餅指著前方的一座山峰,「趁著天亮,爬上去再歇。」
我心說:你丫埋雪裡歇了三天攢夠了體力,我可是從舟山一路趕到賀蘭山,除了飛機餐就沒吃頓像樣的飯,有這麼坑隊友的么?轉念一想,經過這些事兒,月餅心裡指定不痛快,想儘早完成任務倒也說得過去,只好悶頭前行。
「噤聲!」月餅突然停住腳,眯眼盯著斜前方的雪窩子,手裡夾著一枚桃木釘。
那處雪窩子微微隆起,顯然有什麼東西藏在裡面,我大氣沒敢出,趕緊摸出軍刀做好準備。
月餅沖我眨眨眼睛,桃木釘揚手飛出,沒入雪窩。等了片刻沒什麼動靜。月餅有些詫異,彎著腰靠近了三四米,雙手張開忽地跳起,整個人壓住雪窩,在裡面一陣亂掏。
我正看得莫名其妙,月餅「哈哈」一樂,從雪裡拎出一隻通體藍黑色的怪鳥,耳側長著一簇紅色羽毛,腦袋兩側緋紅,尾巴類似馬尾。
「有口福了,」月餅抖了抖怪鳥,拔出插在脖子上的桃木釘,「藍馬雞,早就死了。」
我正餓得發慌,當下也不廢話,心急火燎清出一塊空地,撿了些干樹枝點著,不多時火勢漸旺,周遭的積雪融進凍土,化成濕泥。我用軍刀挖個坑,用濕泥裹住藍馬雞,埋進坑裡,再把火堆引到土坑上。
忙活完了,我才長舒一口氣,摸出幾瓶二鍋頭放在火邊溫著,就等著「叫花雞」烤好,就著酒好好喝兩口。
月餅摸了摸鼻子:「你就是個吃貨。剛才哭天喊地要歇著,這會兒忙活著比誰都歡,也沒誰了。」
我往火堆里續著木柴,松柏清香裹著越來越濃的雞肉香味,使勁咽著口水:「唯美食和探險不可辜負,人生不過如此啊。」
月餅蹲在火邊烤著手,若有所思地盯著撲閃的火苗,映得通紅的臉陰晴不定。
「月餅,人一輩子會經歷太多事情,必然會有死亡和背叛。珍惜當下,忘記過去,才能對得起人生。」我明白隨口一句話又勾起月餅痛點,其實我心裡又何嘗能舒服了?
月餅喝了口二鍋頭,伸了個懶腰望著遠山:「好好烤你的叫花雞,沒事煲什麼心靈雞湯。」
此時天色微暗,夕陽西下,金色餘暉被鋒利的山峰切斷,皚皚白雪依依不捨地挽留著那片碎金光芒,終於化為黛青色的暗夜。
濃郁的雞肉香味透過火堆,在冷冽的空氣里漸漸散開,化成一縷縷誘人的甜香,勾引著肚子里的饞蟲「咕咕」直叫。
我算算時間差不多了,拾起木柴挑散了火堆,用軍刀扒開燒得松酥的干土,埋在坑裡的叫花雞烤得焦黑,冒著絲絲熱氣。我敲開泥殼,羽毛紛紛脫落,羊脂玉般潔白的雞肉冒著油,奇香撲鼻。
我使勁咽著口水,準備用軍刀挑起藍馬雞,放進雪裡祛熱。這種吃法不但能保住雞肉鮮嫩,更能收住雞油,吃起來不油膩。
誰曾想,剛把藍馬雞挑起來,發現雞身下面掛著十多條毛茸茸的東西。我借著火光一看,竟然是一群手指長短、色彩斑斕的蜈蚣,死死咬住雞肉,早被烤得透紅,半邊雞身子透著翠綠色。
我想起《神鵰俠侶》講述「楊過在華山遇到洪七公用公雞釣蜈蚣」的橋段,大為惱火!
怎麼就偏偏忘記了「雞和蜈蚣相剋」這茬兒?早知道在坑裡倒瓶二鍋頭,好歹能防住蜈蚣。
眼瞅著好端端的雞肉沾了蜈蚣毒,徹底不能吃了,白白忙活了好半天。我越琢磨越不是滋味,把雞一扔,喝悶酒消氣。
月餅扒拉著雞肉,扯下一條蜈蚣湊在鼻尖聞了聞,捏開蜈蚣殼子,捻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研究著。
我見蜈蚣肉還透著些許青色,沒好氣地嘟囔:「月公公,蜈蚣的毒液沒吐乾淨,被火烤進肉里,壓根兒吃不得。」
「啪!」月餅把蜈蚣捏得稀爛,盯著遠處的山谷:「我知道死人坑是怎麼回事了!」
二十二
賀蘭山自古以來就有許多詭異傳聞,位於燕子梁的死人坑傳聞尤為詭異。
燕子梁因燕雀群聚而得名,每至春夏之交,山燕南歸,棲聚樑上,呢喃之聲不絕於耳。傳說有兄弟二人,自山後至此,見群燕紛飛,上下穿行,無可盡數。遂心生歹意,毀燕窩,取幼雛販商。惹得群燕憤怒,一齊沖向二人,啄眼毀容。倆兄弟急不擇路,墜入深淵,其屍肉虎狼不食,腐臭衝天,群燕遂棄窠遠去,再不復返。燕子梁后的深谷中,至今尚有白骨兩具,人稱「死人坑」。
這個傳說,我和月餅討論過。月餅在死人坑出現那種奇怪的狀態,很有可能和死人坑的格局有關。
這事兒說起來還有些講究。
燕子古稱「紫燕」,是很具靈性的鳥類。飛入家中寓意為「紫氣東來」,若是在屋檐築巢產幼燕,更有「人丁興旺、闔家團圓」的說法。北方有「燕子不進惡人家」、「打燕子瞎眼睛」的俗語。
燕子梁原本應是賀蘭山格局絕佳之地。壞就壞在那倆兄弟殺燕牟利,被群燕啄瞎了眼摔死在山谷。世間萬物陰陽相剋,相輔相生,但凡格局絕佳的地方,鄰近必有兇惡之地。古代望氣士尋穴擇墓,必先用陣法鎮氣,方能建墓穴。否則遇到洪水、泥流、地震、塌方等天災,很有可能吉凶互轉。
這也是土夫子遇到凶穴的原因之一。
倆兄弟死於山谷,由傳說推斷,此山谷堪輿兇惡,說不定還有什麼天然形成「五行相剋」的樹石,導致屍肉極陰,怨氣深重,積屍氣四溢,把燕群熏走,壞了燕子梁的格局。
常人誤入這種地方,會眼生幻象,心魔作祟,不知身在何處。明明只有一條路,走來走去始終在原地兜圈子,輕則精疲力竭暈倒,重則屍氣入體,橫死於此,民間稱之為「鬼打腳」。
我們原本計劃到了死人坑,看明白周遭格局,擺陣法散了積屍氣,再進谷搜尋任務線索。可是月餅這麼一說,我反倒弄不明白了。
難不成那兄弟倆生前也是吃貨,死後成了餓死鬼?整隻雞、捎瓶酒,扔進去給他們打打牙祭,酒足飯飽了,就給我們放行了?
「我不如你那麼懂格局堪輿,但是在死人坑的感覺並不像是鬼打腳,倒像是有什麼東西暗中作祟。」月餅興奮地搓著手,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蠱術科普課。
蠱術分病蠱、葯蠱兩種。病蠱以五毒做原料,放入蠱鼎相鬥,最後活下來的那隻蠱蟲,根據特性製作不同類型的蠱。
蠱族稱蜈蚣為「迷蟲子」,專門用來製作「惑蠱」。原因是蜈蚣有種特殊的腥臭氣。年數少的蜈蚣產生臭氣能熏眼刺鼻,驅逐天敵;年數大的蜈蚣產生臭氣能麻痹神經,產生幻覺。
「惑蠱」的效力也由此可知,越老的蜈蚣製成的蠱越厲害。
月餅躲在冥雪裡治癒陰屍之氣,始終覺得死人坑裡有某種熟悉的東西,看到那幾條「偷雞不成被烤死」的蜈蚣,想到「蜈蚣吃昆蟲腐物」,倆兄弟的屍體「虎狼不食,腐臭衝天」,這才把其中的關鍵點串了起來。
我聽得腦子有些發懵:「也就是說,死人坑被某一代祖宗下了蠱?」
「會說句人話么?蠱族吃飽了撐的跑賀蘭山下什麼蠱?」月餅揚揚眉毛,「死人坑裡很有可能藏著一條蜈蚣。」
我這才反應過來,按照月餅這麼說,那條蜈蚣活了沒個一千年也有八百年,那得多大啊!
我腦補著許多關於巨型蜈蚣的恐怖電影,尤其想到蜈蚣的牙把人攔腰咬斷的鏡頭,沒來由覺得腰部劇痛,舌頭打了好幾個結:「月……月……公公,真要有這麼條蜈蚣,咱們出山多準備些東西,養精蓄銳再來?」
月餅很狡猾地笑著:「聰明人不會犯同樣的錯誤兩次。」
我冒了一身冷汗,打定主意,那個死人坑是萬萬進去不得:「第一,我智商不高;第二,犯一次錯誤命就沒了,哪還有機會再犯一次。」
月餅突然湊到我身前聞了聞,我閃身問道:「你幹嘛?」
「味兒還在。」月餅摸摸鼻子,從包里掏出一把香菜,「架鍋、生火、燒雪、熬菜。」
我不知道月餅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心說難不成把香菜湯當乾糧,喝飽了就是所謂的「養精蓄銳」?
「難怪要一直吃香菜,不只是因為陰屍之氣。」月餅見我沒動彈,乾脆自己摸出小酒精鍋忙活著,「虧你還懂些醫術,香菜性陽蜈蚣性陰,何況香臭兩味相衝,凡有香菜之處,蜈蚣聞到立刻避讓。要不我怎麼能從死人坑裡逃出來,早成了那條蜈蚣的口糧。」
我還是覺得不靠譜,想想月餅說得倒有幾分道理,幫忙生火支鍋。
不多時,鍋里積雪化水,冒著氣泡。月餅把香菜放進鍋里,又摸出個煙盒長短的竹筒,筒里的紅色粉末全倒進鍋里,一鍋熱水頓時像重慶火鍋,紅得喜人。
月餅攪拌著滿鍋紅湯:「今兒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手段。」
一股奇香隨著水蒸氣撲面而來, 我問:「這又是什麼玩意兒?」
月餅咂咂嘴,面色惋惜:「前段時間用上等玫瑰花瓣做的胭脂粉,能賣不少錢,用了還有些心疼。」
我如同五雷轟頂,頓感整個人都不好了:「你丫別不是在冥雪裡埋了三天三夜燒壞腦子了吧?」
「知道古人為什麼入葬時『唇塗胭脂金塞竅』么?」月餅揚揚眉毛,指了指嘴唇,「蜈蚣從屍體嘴巴鑽進體內做窩,從內臟由里向外吃。胭脂屬香料,能防蜈蚣。埃及木乃伊直接把內臟取出放在罐子里,身體塞滿香料再重新縫合包裹,為的就是不被蟲子入體。要不然怎麼能保持千年不腐?」
二十三
我低頭瞅著深不見底的谷底,丟了塊石頭,許久都沒聽到響聲,心裡很不踏實:「月餅,你確定是跳下去不是繞道走下去?」
「你腦子進水了?這麼厚的雪,扔塊石頭能聽到動靜那才是神話。」月餅又往脖子上塗了些胭脂香菜湯汁,本來就紅得像關二爺,這會兒直奔猴屁股的顏色去了。
我還想吐槽幾句,想想自己也是滿身紅湯好不到哪去,也就作罷。
月餅隨便掀開幾塊石頭,五彩斑斕的蜈蚣擺著須足往土裡面鑽,看得我頭皮發麻。尤其是這些蜈蚣不懼寒冷,殼縫冒著淡淡的灰氣,倒也確定了月餅關於死人坑的判斷。
月餅逮住一條蜈蚣,滴了幾滴紅汁,蜈蚣如同被熱油燙了,「嗤嗤」冒著灰煙,身子蜷成半圓又掙力探直,百十條須足顫巍巍地哆嗦著,擺動越來越慢,僵死過去。
月餅見紅汁有效,就滿頭滿臉地塗抹著,香菜和胭脂的氣味摻在一起,濃得讓人慾嘔。要不是死人坑有條千年老蜈蚣等著,我說什麼也不願遭這個罪。如今說不得也只好憋著氣照葫蘆畫瓢,把自己塗成了紅孩兒。
閑話休提,書歸正傳。
月餅蹲在山崖邊上不緊不慢點了根煙:「南瓜,會滑雪么?」
「僅限於看過冬奧會的水平。」我明白月餅要幹嘛了。
果然,月餅斬了幾截長木枝,又選了幾根結實的樹條當雪撐,抽出鞋帶把木枝綁在鞋底:「咱們滑下去。」
我苦著臉捆好木枝:「好歹來個崗前培訓,這不是要命么。」
「死人坑沒有別的路可以走,」月餅比劃著樹條,「要不我下去,你在這兒等著?這回肯定沒問題。」
「我還是陪著您老人家共享革命成果吧。」我拚命回憶著滑雪選手的姿勢,「話說你丫居然會滑雪?」
「略懂。」月餅晃亮一根照明棒,深吸一口氣,身體前傾,忽地消失了。
我愣了兩三秒才回過神兒,像只鴨子撇著腳走到崖邊往下看。一團綠光忽悠悠幾個起落沒了蹤影,山谷里回蕩著一句話:「相信我,你不用下來!」
山谷寒風冷冽,灌得口鼻生疼,我穩了穩神,一咬牙跳了下去。
二十四
正所謂「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我剛感覺到腳底觸著雪地,連忙用樹條撐地保持平衡。正想擺出滑雪造型,沒想到使大了勁樹條綳斷,身子一歪砸進雪裡,「骨碌碌」往谷底滾去。
我心裡大急,手忙腳亂四處亂抓,偏偏四周全是雪,根本抓不到著力點。更讓我哭笑不得的是,滾了一段距離居然追上了手拿照明棒的月餅。
「南少俠這麼主動,求戰心切啊!」月餅一把沒抓住我的胳膊,我就這麼球一樣繼續滾。
我被雪沫子灌了滿鼻滿嘴,那還有空兒說話,什麼千年蜈蚣這茬兒也忘了。
好在積雪甚厚,身上也不覺得疼。本以為死人坑深不見底,哪曾想滾了沒多會兒,背部觸到硬地,就這麼到了谷底。
我吐了幾口雪沫,腦袋天旋地轉,五臟六腑更是顛成滿肚子亂燉,就差一股腦吐出來。好在積雪冰涼,多少有鎮神的作用,我躺了片刻,試著沒什麼地方有硬傷,這才坐起來直喘粗氣。
一團綠光由上及下飛速下落,月餅很專業地側身伸腿,揚起一片雪花,停在我身旁兩三米的地方。
「怎麼樣?」月餅踢斷綁腳的紙條,幾步跑了過來。
「如果比速滑,我贏了。」我沒好氣回了一句。
月餅突然站住,小心摸出裝著紅湯的軍用水壺,往前探了一步:「別亂動!」
我打了個激靈,腦子裡立刻出現了一條巨型蜈蚣立在身後的畫面。
人就怕聯想,這麼一想,我的腿都不聽使喚了,冰天雪地活生生燥出滿身大汗。
「看腳底。」月餅又向前走了一步,慢慢擰著水壺蓋子。
我的脖子像是塞了根木頭,硬梆梆的,低頭一看,兩灘踩爛的蜈蚣碎肉堆在腳底,無數條大大小小的蜈蚣聚成一窩擠來擠去,紅綠交間的堅硬外殼相互碰撞,「咔咔」作響,幾條手掌長短的大蜈蚣已經順著褲子爬到了膝蓋,張著獒牙到處撕咬,濃綠的毒液把褲子染得一片斑駁。
要不是月餅提醒了一聲,我保證能一膝蓋跪進蜈蚣窩。想到剛爬起來,更是覺得渾身都爬滿蜈蚣,這感覺要多噁心有多噁心。
月餅走到近前,把紅汁倒過去。蜈蚣群遇到紅汁,冒著煙鑽進泥里。十幾條體型小的蜈蚣鑽了一半,豎著插在泥巴裡面死了。
我剛鬆了口氣,月餅拿著樹枝對著我的肩背一陣拍打,又拍掉好多蜈蚣,這才揚揚眉毛:「可以動了。」
我「嗷」一聲跳出雪坑,「噼里啪啦」一陣亂拍,生怕有哪條不長眼的蜈蚣順著衣服縫爬進去。
「你這運氣可以買彩票了,」月餅摸出幾枚桃木釘扣在掌心,「我的獨家秘方管用,起碼咱們沒有出現異常。」
我又蹦了幾下,確定身上沒有蜈蚣,這才把心放回胸口:「感情那條老蜈蚣還有蟻后屬性,生了這麼多蜈子蚣孫。」
「看看格局,哪個地方陰屍氣最重,說不定就是老窩。」月餅單手甩出好幾根照明棒,山谷頓時一片慘綠,光線詭異得有些瘮人。
我定神觀察著山谷格局,四相方位沒什麼問題,五行不沖,八卦也對照不上,就是個很普通的山谷。
看了半天沒看出所以然,我忽然想到一點:「月餅,別不是八族或者什麼人不想任務被閑人發現,故意編造了死人坑的傳說?」
「蜈蚣不是假的,我出現的幻覺也不是假……」月餅說到這裡,面色一變,拽著我躲到了一塊岩石後面。
我四處觀望,除了那幾根照明棒依舊亮著光,沒有任何異常。
「扔了六根照明棒,現在是七根。」 月餅壓低嗓音,「斜前方那根。」
月餅做事向來仔細,絕對不會出現數錯的情況。我順著方向看去,那根照明棒斜插在雪裡,散發著幽幽綠光,照映範圍極小,和平常照明棒的光芒有些不太一樣。
突然,那根照明棒動了一下。
我以為是盯久了光線造成眼花,再仔細一看,那根棒子已經平放在積雪裡。
就在這時,又有一根散發綠光的棒子從雪裡拱了出來。只聽見一陣「簌簌」亂響,雪地出現無數根大大小小的綠光棒子,向著同一個方向聚攏。
月餅幾次想甩出桃木釘,還是忍住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直到棒子拼成一幅完整的圖案,我倒吸一口涼氣!
這根本不是什麼棒子,而是散發磷光的人骨。
雪地里,赫然出現一具沒有頭顱的人骨拼圖!
二十五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我能理解的範圍,更是我經歷最為詭異的一幕!
那具人骨拼接完成,蜈蚣潮水般湧出,爬上骨架關節,彼此獒牙咬著尾巴纏繞結實,竟然把骨架生生立了起來。
月餅輕輕「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盯著人骨架。
我從心裡泛起一股極度不真實的恐懼感——荒山,雪地,深谷,一具爬滿蜈蚣,沒有頭骨的人骨架「吱吱嘎嘎」僵直地走到一處岩石,用力掀開,往外拾著另一堆骨頭,端端正正地擺成人體形狀。
可是,這堆人骨卻沒有蜈蚣爬上,也沒有站起來。
遠遠看去,直立的人骨跪在雪地,不停地捧起每一根骨頭,摩挲著再次放回原位,看樣子是在緬懷「那個人」。
山谷吹過穿堂風,岩石窟窿「嗚嗚」作響,像是千百人低聲哀哭。
也許是環境使然,我忘記了恐懼,總覺得心情異常沉重。他們生前或許是摯友、或許是情侶,生前相伴,死後依然不忘。
突然,我想起死人坑的傳說,猜到了這「兩個人」是誰了——被群燕啄瞎眼睛,落入谷中摔死的兄弟倆。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蜈蚣纏繞的人骨架把那堆骨頭重新堆好,用岩石蓋住,晃晃悠悠走了幾步,「嘭」地散落。
雪地里滿是星星點點散發磷光的人骨,再次被蜈蚣馱著,沒入雪中。
就在人骨散裂的一瞬間,我看清了那塊岩石上方的岩壁有一處壁畫,碩大的人獒頭像極為逼真。拳頭大小、滿是窟窿的石頭從右眼位置凸起,左眼卻是一個黑洞洞的石坑。
那個石坑的形狀非常眼熟,我忽然想到了一件東西!
「南瓜,我向你道歉。」月餅收起桃木釘,躍過岩石向岩壁走去,「我判斷錯了,你說對了。我早該想到,蠱族確實來過賀蘭山,也確實在這裡下了蠱。」
我沒在意月餅這句話的含義,心頭一陣狂喜:「月餅,我知道任務在哪裡了!」
二十六
我解開背包,掏出在舟島海域從人魚手中接過的那塊石頭,遙空對比形狀大小,和人獒左眼的石坑相差無幾。
「月餅,這塊石頭塞進去,說不定有機關。」我自顧自跑到岩壁,拿著石頭就要往裡塞。
月餅掀起壓著人骨的岩石:「別著急,你先看看這個。」
我這才從發現任務玄機的興奮中回過神,想到剛才經歷的一幕,琢磨著月餅話裡有話,暗罵自己糊塗,遇事不分輕重緩急,急忙湊了過去。
那具人骨按照從腳到肩膀的順序,由下及上擺放得整整齊齊。每塊骨骼都泛著墨綠色,滿是芝麻大小的骨坑,唯獨少了頭骨。
我沒看出所以然,又湊近了細看,聞到一股輕微的辛辣味。
「中毒?會不會是死後被蜈蚣吃了身體,毒液入骨?」
月餅面色越來越凝重,眉毛微微跳著:「死人血液不循環,毒液不可能滲進骨頭,應該是生前就中了劇毒。」
我回憶著死人坑兩兄弟的傳說:「難道是那群燕子有毒?」
「這是蠱毒。」月餅把岩石掀翻,石頭最邊角的位置,放著兩樣根本不應該出現的東西。
一堆腐爛的木渣,從形狀依稀能看出是桃木釘。旁邊,還擺著一柄銹跡斑斑的軍刀!
這是我和月餅常用的東西,為什麼這裡也有?
我的腦袋如同被重鎚擊中,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恍惚中,我彷彿看到人骨肩膀中間冒出個拳頭大小的肉團,白色肉須纏繞膨脹,鼓成人頭形狀的肉球,皮膚紋理水波般蕩漾,漸漸長出一張五官分明的人臉。
左邊,是我的臉;右邊,是月餅的臉。
我身子一晃險些摔倒,狠掐虎口壓住心魔,頓時靈台清明,那堆人骨好端端地擺在土坑裡面。
「他們到底是誰?」月餅似乎在問我,又像是問自己。
我猶豫著沒有把那句話說出口。
月餅起身走到磷光人骨擺放的位置,雙手比量著雪地留下的印記,又回來測量著這具人骨留在雪裡的長度。
「他們倆,從腳到肩膀,和咱們一樣高。」
那一刻,我有種很滑稽的錯覺:這兩具無頭人骨,是我和月餅?
我使勁晃著腦袋,試圖把這個極度荒謬的念頭甩走。
這段時間,始終有個比異徒行者的終極任務更讓我困惑的事情——為什麼每一段傳說中,都會出現「圓臉」、「黃衫」兩個老人?他們說話語氣、行事方式、甚至連使用的東西都和我們極度相似。
每次想到這件事情,我就頭疼得要命。這兩個老人的身份極為神秘,卻總是能在歷朝歷代異徒行者的任務中出現,或者幫助解決任務,或者直接參与任務。
我和月餅在東越三坊七巷的時候,曾經出現過衣著容貌類似的兩個老人,聊完「雙拋橋」、「合抱榕」的傳說就失蹤了。當時我們接觸「異徒行者」時間不久,並沒有深究這件事,誤以為是「八族」的人喬裝打扮故意透露線索。
隨著越來越多的探索,我早就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這兩個老人冥冥中似乎和我們有某種關聯。
但是這件事情實在太過可怕,每次出現這個念頭,我都強行壓制回去,或者用「不過是巧合」、「傳說不能當真」的借口自我化解。
月餅雖然嘴上不說,我相信以他的判斷力,早就有所察覺。只是在沒有證據之前,他是絕對不會妄下結論。
如今,這兩具人骨就這麼擺在眼前,而且還有桃木釘和軍刀。桃木釘倒還好解釋,歷代懂點門道的人,都會隨身攜帶。偏偏這柄軍刀實在太蹊蹺了,這具骨骼的種種特徵,起碼有千百年,怎麼會有當代才有的武器?
況且,死人坑的由來,明明是兩兄弟殺燕子摔死,至今能見到兩具白骨,又怎麼可能是那兩個老人?
死人坑偏巧又是任務的所在地,周蘇兩家在賀蘭山初遇月餅,很肯定地判斷任務在死人坑。
這些事情,到底有什麼聯繫?
無數個問題在腦子裡轉來轉去,匯聚成一團失控的光球撞擊腦殼。我頭痛欲裂,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突然,這團光球轟然爆裂,炸出了一個很荒誕的答案。
我覺得背脊發涼,一字一頓說出了答案:「月餅,咱們在未來某個時刻穿越了?這是穿越到過去最終死在這裡的屍體?」
月餅抿著嘴,拿出一本筆記,遞到我的手裡。
二十七
我翻開筆記本,裡面是一條我們從擔任異徒行者以來的時間軸,每一件重要的事情都詳細標註了時間。隨著經歷的事情越來越多,「圓臉黃衫」這四個字,出現在筆記的備註里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最後一頁,畫了無數個問號,中間寫著四個字——他們是誰?
「還記得發生在古城,關於寶蛋兒變成陰犬的傳說么?」月餅摸了摸鼻子,「收養寶蛋兒的黃衫、圓臉老人,交給寶蛋兒《西夏死書》殘卷,去西夏舊址有更重要的事情。」
「寶蛋兒,也就是徐老,說過『你們真像他們』,『太多年了,也許你們就是』。初遇人獒王,他說『真像』。徐老和人獒王年代不同,根本不可能相遇。他們看到咱們,第一反應都是下意識說像某兩個人。咱們像誰?誰和他們有過交集?」
我不願回答,卻不得不說:「黃衫、圓臉兩個老人。」
「我的好奇心雖然很強,也願意經歷更多精彩的人生。僅僅憑卓瑪鼓聲的感應,我就立刻到古城見老館長,無論如何也要擔當異徒行者,這符合邏輯么?」
我像個只會回應答案的機器人:「不符合。」
月餅說出了一句觸動我心底最痛處的話——
「我之所以答應,拉你趟這渾水,是因為老館長說了一件對咱們最重要的事。他說,相對於無從所知的身世,終極任務又算什麼?你們完成了終極任務,或許就能了解最想知道的身世。」
我終於明白了!
月餅如此執著地完成異徒行者的任務,真正目的是尋找我們的身世!
這是任何一個人,都無比在乎,甚至放棄一切去尋找的事情。
誰願意活一輩子,卻永遠不知道茫茫人海到底哪個人才和自己有血緣關係?
「也許,咱們真會在未來某一天,遇到某件事情,觸發某種時間空間的錯亂,回到過去各個年代,設置各種任務線索,再由現在的你我完成,探尋真相。」月餅神情疲憊地伸了個懶腰,「尋找到真相的那一刻,咱們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卻不得不穿越過去設置任務,否則現在的咱們就不會接受任務,就沒有未來的事情,就不會有那些朝代發生的關於異徒行者的事情。最直接的影響,這個世界根本不會有咱們倆,這是一個類似於閃電俠的『閃電悖論』。」
月餅這句話雖然難懂,但我立刻聽明白了——異徒行者的任務,是未來的我們回到過去給自己設置的!而設置任務的原因,卻是為了讓現在的我們活著!
這個推論實在太可怕了!
如果真像月餅說的這樣,有一點可以證實,我們因為某種原因死在了賀蘭山燕子崖下面的死人坑。
我們確實見到了我們的屍體。
他娘的好端端探險劇,結果成了科幻片!
「這麼說起來,咱們不會就是老子和尹喜吧?」我順著月餅的思路往下分析,「八族也是因咱們而成立,卻最終成了阻撓任務的邪惡力量?」
月餅很認真地盯著我,眯著眼一言不發。
我被他看得發毛,連忙摸摸臉,別是突然長成了陰犬、人獒什麼的玩意兒。
「南少俠,雖然您現在是個作家,寫了幾本書,」月餅嘴角揚著笑,「不過《道德經》你連背都背不過,就別往臉上貼金冒充老子了,OK不?」
我頓時大窘,張嘴想來一段《道德經》,想想這又何必,這不是成心給自己添堵么?
這麼一來,氣氛倒是輕鬆了許多。
月餅揚揚眉毛:「這幾年穿越劇太洗腦,我也是隨口這麼一說。」
我這會兒腦子靈光了,越想越覺得不靠譜,難不成終極任務是個蟲洞,我們吃飽了撐得非要鑽進去?漫威、DC的電影、電視劇裡面演得明明白白,按照平行宇宙的概念,我們就是進去了也是到另一個地球,和這個地球根本沒有一毛錢關係。
「有一件事可以確定,死人坑的傳說是假的。」月餅盤腿坐在岩石上面,「真相是這兩個人是異徒行者,執行任務的時候遇到不測。為了掩人耳目,恐嚇閑人不來這裡,暗中下手的人編了這麼傳說。」
「這個人中了蠱毒,」我看著月餅腳下的那堆人骨,總是不由自主想到這是我們倆其中之一,心裡彆扭,「那個人怎麼死的?」
月餅來了興緻,給我上了第二堂生動的蠱術科普課。
蠱術練到最高境界,施蠱者全身都是蠱,用精血養出蠱靈,這就是所謂的「蠱人」。惡蠱、葯蠱隨心施動,根本不需要藉助蠱蟲、蠱粉。蠱人一旦死去,肉身雖滅,蠱靈仍然在,始終保護蠱人的殘體。
月餅第一次掉進死人坑出現的異象,實際是蠱靈作祟。
蠱是靠人的意識驅動,蠱人死前最後的念頭,會傳遞給蠱靈,即使死後也會由蠱靈不斷重複完成這個念頭,這也是我們看到磷光人骨擺出人骨拼圖的緣由。這兩人生前關係應該極好,蠱人顯然在緬懷他的夥伴。
按照死亡前後順序進行邏輯,兩人同時遇襲,蠱人死在夥伴之前,蠱靈散出惡蠱,夥伴在重傷的情況下中蠱死去,所以骨頭會有中毒跡象。
月餅也是由此推知:「蠱族確實來過賀蘭山,也在這裡下了蠱。」
月餅講蠱術的時候,我隨口一問,月公公練到什麼境界了?丫很雲淡風輕地回了句「很高」。
許多問題得到了解釋,可是我還是滿腦袋問號——那柄該死的軍刀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兩具人骨的頭骨去哪兒了?周蘇兩家為什麼知道任務在死人坑?
「雞蛋好吃,有必要知道下蛋的那隻雞長什麼樣子么?」月餅指著岩壁的窟窿,「石頭放進去,也許就有答案了。」
我手心冒著汗,小心翼翼地把石頭塞了進去,嚴絲合縫。月餅站在我身前擋著半個身子,顯然有準備一旦有危險先上。
等了好一會兒,岩壁並沒有出現「機關轉軸『咯吱咯吱』的聲音,也沒有裂開個一人多寬的石縫,寒氣直冒,更沒有傳出鬼哭狼嚎的聲音」之類的事情。
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我和月餅面面相覷。
「難道人魚交給我這塊石頭,就是為了給這個人獒岩畫湊全一對眼?」我有種憋足了勁打了一記空拳的失落感,「那條人魚一定是處女座!」
話音剛落,地面忽然猛烈顫動。
山谷中央,一團團積雪噴泉般湧出……
二十八
積雪噴涌速度極快,不多時堆起了類似火山口形狀的雪堆,足足過了五六分鐘,雪噴方才停止。騰騰熱氣從深不見底的地坑中噴出,融化了周圍的積雪,又迅速被賀蘭山極度寒冷的天氣凍結成冰。
我走到雪堆旁邊向下看去,一條石鑿的盤旋階梯,順著地坑邊緣向下延伸,目力所及的距離,根本看不到底。
月餅撿起散落在山谷的照明棒,對準階梯每隔兩層扔下去一根,扔到第五根到了底部,清晰地看到地坑直徑三米左右,東側有一條人工開鑿的兩米多高石洞,不知通向哪裡。
我心說這些人是腦子進水還是有挖洞的惡趣味,怎麼什麼東西都喜歡往地底藏?也不嫌累得慌。
心裡雖然這麼想,嘴上卻不好說出來。尤其是月餅已經開始捆褲腿系袖口,臉上那個興奮勁兒著實讓我無語。
「月公公,坑裡肯定不會藏著蒼老師,您老人家至於這麼上杆子么?」
「蒼老師要真在下面,南少俠和她合影發個微博、朋友圈,分分鐘網紅的節奏,還當什麼懸疑作家?見天兒探險還要寫字更新交稿,累死個活人。」
月餅這話說得我眼淚差點掉出來:「你懂我。」
「進坑!」月餅很有氣勢地揮揮手,順著台階往下走去。
我嘆了口氣,跟著進了地坑。
地坑雖然挺深,空氣倒是溫熱新鮮,完全沒有塵土嗆鼻、爛草腐敗味兒,時不時還有潮濕的空氣湧出。看來那條石洞應該是通往一處溫泉,並與外界有山洞相連。
我心裡踏實許多,走到坑底也沒什麼異常,就是圍著台階來迴轉悠有些頭暈。月餅一路收回照明棒,整個地坑燈火通明。再往坑口看去,黑洞洞一片,頂端扣著臉盆大小的夜空。
「咱這也算是坐井觀天的青蛙了。」我話一出口,回聲四起,把自己嚇了一跳。
「青蛙也要冬眠。」月餅舉著照明棒圍著地坑轉了一圈,「看看這些岩畫,說不定有發現。」
我這才注意到岩壁刻著各式各樣的岩畫,造型內容和賀蘭山岩畫沒有什麼區別。可能是因為地底潮濕,岩畫早已模糊,乍一看還以為是岩壁的天然顏色留下的痕迹。
我心裡暗自說了句「慚愧」,照我的大大咧咧性格,估計直接進了石洞,哪能發現這些玩意兒。
這麼看了一圈,我有種很奇怪的感覺。這些岩畫雖然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可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月餅顯然也察覺到這一點,皺著眉來迴轉悠,時而貼近岩壁圍觀觀察,時而遠離岩壁宏觀觀察。
「手機還有電么?」月餅站在地坑中央,直勾勾盯著南側岩畫,「把這邊的所有岩畫全拍下來。」
我舉著手機退到北邊牆根,才算是把南邊岩畫全都框在屏幕里拍了照。閃光燈亮起的時候,岩畫的顏料遇光顯示出和岩壁完全不同的顏色,在視網膜留下一幅巨大的圖案殘像,直到月餅接過手機才慢慢消失。
「原來是這樣。」月餅划著屏幕放大縮小照片,又把西、北兩個方向的岩畫拍了下來。
我已經有了個初步概念,盯著手機屏幕放鬆眼球,盡量讓目光虛化,果然從照片中看出了端倪:「居然是三維圖案。」
這三面岩壁的圖畫,看似凌亂,錯綜複雜,實際上是用很巧妙的方式進行組合排列,暗藏的線條勾勒出三幅巨型動物圖案。
「西邊白虎、南邊朱雀、北邊玄武,」月餅關了手機,走到東邊洞口扔進一根照明棒,「設計地坑機關的人給咱們留了暗示,這裡面應該是青龍。」
我想起貢城鹽井裡的那條類似龍的異獸,這個地坑又特別溫熱潮濕,也覺得大有可能。
「貢城鹽井有一條龍,周蘇兩家很確定任務就在死人坑,魘族實在有太多秘密,」月餅摸了摸鼻子,「想不想再去尋龍?」
「羊肉都倒進鍋了,」我舉著照明棒直接進了洞,「哪有不撈起吃的道理?」
二十九
我原本以為石洞並不深,沒想到這一走就是半個多小時。好在石洞雖然潮濕,地面卻平坦,空氣也足夠新鮮,也沒出現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倒也走得安穩。
又走了十多分鐘,我腿肚子發麻,好幾次想停下來歇口氣。架不住月餅壓根兒沒有住腳的意思,瞅瞅身後黑燈瞎火有些瘮人,不敢自己停下來,只好拿出「寶寶心裡苦,寶寶不說」的心情咬牙堅持。
「快到了,」月餅摸著岩壁厚厚一層苔蘚,手指捻著濕水,「凝結的水珠越來越多。」
「萬一是條惡龍,你那幾根桃木釘也就是個擺設。」我倒不是害怕,只是這麼走太無聊,隨口嘮幾句嗑解解悶兒。
「你個烏鴉嘴就不能消停消停。」月餅忽然停住腳,貼著岩壁聽了片刻,「有水聲。」
我仔細一聽,岩壁里果然傳出潺潺流水的聲音,應該是賀蘭山的地下暗河。
「咦?」月餅往前細看,把照明棒扔了出去。
照明棒泛著綠光,在空中轉著圈飛出,撞到十多米外長滿苔蘚的石壁。
我差點沒背過氣兒:「青什麼龍,感情是個死胡同,白折騰了。」
月餅顯然也很意外,跑到石壁近前左敲敲右打打,又摳掉幾塊苔蘚,潮濕的岩壁結實堅硬,看來這趟路算是白跑了。
我右手扶牆,左手捶著酸麻的小腿肚子,正想再吐槽幾句,手心忽然往裡一陷,身體失去平衡,肩膀撞到岩壁,蹭掉了一大塊苔蘚。我急忙閃身,只見苔蘚脫落的位置,赫然凹著兩隻右手形狀的石印。
「你這運氣也是沒誰了。」月餅揚揚眉毛,比劃著手印大小。
這兩個手印惟妙惟肖,甚至連指關節紋路、掌紋形狀都刻得異常清晰,猛地一看倒不像是用鑿子刻出來,而是武林高手運足內力把手掌深深摁進石壁留下來的痕迹。
我頓時來了興趣,兩個手印對比觀察,發現掌心紋路並不相同,顯然並不是同一個人的右手。月餅表情很古怪,把手掌和手印並排放著:「南瓜,你的手也放上去。」
我照著月餅的架勢在手印旁舉著右手,這才看出蹊蹺,原本平復的心情又被一種莫名恐懼勾了起來。
這面岩壁的兩個手印,分明是按照我和月餅的手模鑿刻,關節紋路,掌紋形狀分毫不差!
月餅把手摁進石手印,長、寬、厚度完全一樣。他緊抿著嘴,額頭輕輕碰著岩壁,許久沒有說話。
我一時間心亂如麻,難道真如同在死人坑裡推斷的那樣,這是未來的我們回到過去給現在的我們布置的任務線索?否則我們的手印怎麼會出現在這處地下暗洞里?
我極力否認這個想法,但是現實發生的一切很殘酷地證明了看似荒謬的推斷。
「把手放進去。」月餅眼裡滿是血絲。
我從未見過月餅出現這種狀態,雖然覺得這麼做有些不妥當,還是把手掌摁進了石手印。
「吱嘎」聲響起,石洞頂部落下紛紛麻麻的小石子,石壁顫動著,發出讓人牙酸的摩擦聲,兩個石手印中間裂開一條筆直的裂縫,極緩慢地向兩側分開。
一道極強烈的亮光從縫隙里迸射而出,晃得眼睛白茫茫一片,滾燙的熱空氣撲面而來,根本看不清楚裡面的景象。
我使勁眨著眼睛,好一會兒才能看清楚,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是一處足有籃球場大小的天然岩洞,中間位置是一池「咕嘟咕嘟」冒著水泡的泉水,繚繞的蒸汽顯示水溫極高。池中盤繞著一具十多米長的骨頭,有半米多粗,兩頭細中間粗,類似於脊椎形狀的牙黃色。其中一頭臉盆大小,橫裂開的骨頭裡排著細細密密的倒鉤狀牙齒,頂端兩側各有一個窟窿。兩根手腕粗的鐵鏈由洞頂垂直而下,從窟窿中貫穿而出。
池邊端端正正擺著兩個人頭骷髏,中間豎著一塊龜殼狀的青色玉石。
「不管他們是誰,」月餅踉踉蹌蹌走了進去,「所謂青龍,是一條被鐵鏈穿過眼睛,沸水燙爛皮肉的大蛇。」
我的額頭冒出一層汗珠,嗓子乾燥如同吞了塊火炭,腦子裡飛速閃過許多畫面。
每一個畫面,都是我們遇到過的異獸。
我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未來的我們到底經歷了什麼事情,導致性情大變,回到過去殘忍地獵捕各種異獸,僅僅是作為任務線索的守護獸,或者是祭品?
請原諒,我實在無法用文字描述出此時的心情,更無法用理智思考此時的情形。
我怔怔地望著月餅,原本筆直的身體竟然有些佝僂,肩膀微顫,顯然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這是龜卜玉。」月餅看都不看那兩個骷髏頭一眼,徑自拿起玉石回到洞口。
我茫然地接過龜甲狀的玉石,左下角用篆文刻著「龜卜玉」三個小字。
我沒有心思去琢磨這塊大費周章找到的任務線索有什麼用處,嗓音嘶啞地重複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月餅閉目,仰頭,深深吸著滾熱的空氣,搖了搖頭,原路走回。
這一次,沒有照明棒。
他的身影沒入漆黑的石洞,宛如從地獄走向人間的撒旦。
「南瓜,回家!」月餅的聲音在石洞里回蕩,「咱們,不幹了!」
我苦笑著問著自己——
古城,圖書館,是我們的家么?
賀蘭山空中不明物體
2015年7月26日,賀蘭山蘇峪口主峰賀蘭金頂發現不明物體,形狀類似於兩片碟子合扣,停留兩個多小時才慢慢消失。部分科學家將此現象歸類為「不明飛行物」,卻始終找不到足夠的證據證明此現象。唯一支持此理論的依據是「中國最早疑似外星人形象出現在賀蘭山岩畫」。倒是在民間有另外一種說法,這是兩位神女完成了在賀蘭山感化人獒的使命,化成祥雲,升天飛走。
異聞:
「賀蘭山靈蛇洞」。在賀蘭口溝內北坡,有一石洞,常有青蛇出入。相傳古時有獵人經此,見洞中寬可容身,清涼宜人,遂入洞卧睡,夢見青蛇咬身。驚醒后,見兩蛇交尾於胯側,並無傷人之意,便輕輕從洞中退出。當日獵得青羊2頭、山雞8隻,滿載而歸時,兩蛇已不見蹤影。此後,獵人出行,每於洞中小憩,則獵物所獲必豐。三月後恰逢冬季,洞內熱如蒸籠,人不能進,青蛇再未出現。故此洞名為靈蛇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