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初入禁城

  第30章 初入禁城

  01

  九月十四,上午,陽光正照在紫禁城的西北角上。雖然有陽光照耀,這地方也是陰暗而陳腐的,沒有到過這裡的人,絕對想不到在莊嚴宏偉、金樓玉闕的紫禁城裡,也會有這麼樣一個陰暗卑賤的角落,陸小鳳就想不到。


  宏偉壯麗的城牆下,竟是一片用木板和土磚搭成的小屋,貧窮而簡陋,街道也是狹窄齷齪的,兩旁有一間已被油煙熏黑了的小飯鋪,嘈雜如雞窩的小茶館,布滿了雞蛋和油醬的小雜貨店。


  風中充滿了煙臭、酒臭、鹹魚和霉豆腐的惡臭,還有各式各樣連說都說不出的怪臭,再混合著女人頭上的刨花油香、炸排骨和燉狗肉的異香,就混合成一種無法形容,不可想象的味道。


  陸小鳳就連做夢也想不到世上竟真有這麼樣的味道,他簡直不能相信這地方就在紫禁城裡。


  可是他的確已進了紫禁城,是桿兒趙找了個太監朋友,帶他們進來的。


  桿兒趙實在是個交遊廣闊的人,各式各樣的朋友他都有。


  「紫禁城裡的西北角,有個奇怪的地方,我可以保證連陸大俠你都絕對不曾到那種地方去過,常人就算想去,也辦不到。」


  「為什麼?」


  「因為那是太監的親戚本家們住的地方,皇城裡的太監們,要出來一次很不容易,平常有了空,都到那地方去消磨日子,所以那裡各式各樣邪門歪道的東西都有。」


  「你想到那裡去看看?」


  「我認得那個叫安福的太監,可以帶我們去。」


  「可是我們為什麼要到那裡去?」


  「因為我已打聽過,那匹白馬,就是從那附近出來的。」


  「那麼你還等什麼?還不趕快去找安福?」


  「只不過還有件事,我不能不說。」


  「你說。」


  「太監都是怪物,而且身上還有股說不出的臭氣!」


  「為什麼會有臭氣?」


  「因為他們身上雖然少了件東西,卻多了很多麻煩,洗澡尤其不方便,所以他們經常幾個月不洗澡。」


  「你是不是叫我忍著點?」


  「就因為他們都是怪物,所以最怕別人看不起他們,那個小安子若是對陸大俠有什麼無禮之處,陸大俠千萬要包涵。」


  陸小鳳笑了:「你放心,只要能找到西門吹雪的下落,那個小太監就算要騎在我頭上,我也不會生氣。」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的確是在笑,他覺得這件事不但好笑,而且有趣。


  可是現在他已笑不出了,他忽然發覺這件事非但一點也不好笑,而且無趣極了。


  這個叫小安子的太監雖然沒有騎在他頭上,卻一直拉著他的手,對他表示親熱,甚至還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鬍子。陸小鳳只覺全身上下,連寒毛帶著鬍子都在冒冷汗、打寒噤。


  沒有被太監摸過的人,絕對想不到這種滋味是種什麼樣的滋味。


  「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被太監摸過?」陸小鳳只覺得滿嘴發苦,又酸又苦,幾乎已忍不住要吐了出來。他居然還沒有吐出來,倒真是本事不小。


  上次他挖了十天蚯蚓后,已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臭的人,現在他才知道,那時若有個太監去跟他比一比,他還可以算是個香寶寶。現在小安子好像就拿他當作了個香寶寶,不但拉著他的手,看樣子好像還想嗅一嗅,不但摸了他的鬍子,看樣子好像還恨不得能摸摸他別的地方。


  看著陸小鳳臉上的表情,桿兒趙實在忍不住想笑,他居然還沒有笑出來,倒也真是本事不小。


  茶館里的怪味道好像比外面更濃,夥計也是個陰陽怪氣的人,老是看著陸小鳳嘻嘻地直笑,還不時向小安子擠眼睛。陸小鳳也忍下了這個人。


  他到這茶館里來,只因為小安子堅持一定要請他喝杯茶,不管怎麼樣,喝杯茶總比跟一個太監在路上拉拉扯扯好些。何況,茶葉倒是真正好的三熏香片。而且小安子總算已放開了他的手。


  「這茶葉是我特地從宮裡面捎出來的,外面絕對喝不到。」


  陸小鳳承認:「我倒真沒喝過這麼好的茶!」


  「只要你高興,以後隨時都可以來喝。」小安子笑得眯起了眼睛,「也許這也是緣分,我一瞧見你就覺得我們可以交個朋友。」


  「我……我以後……以後會常來的!」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連口齒都變得不清了,簡直好像變成了個結巴。


  幸好這時外面正好有個老太監走過,小安子又放開他的手,趕出去招呼。太監走起路來,總有點怪模怪樣,兩條腿總是分得開開的。


  這老太監走路的樣子更怪,衣服卻比別的太監穿得考究些,說起話來總是擺著個蘭花手,看來就像是個老太婆,陸小鳳只有不去看他。


  「那是我們的王總管。」小安子忽然又回來了,「王總管一回來,麻六哥的賭局就要開了,你想不想去玩幾把?」


  陸小鳳趕緊搖頭,勉強笑道:「我有些事想麻煩你!」


  「你說,儘管說。」小安子又想拉他的手,「不管什麼事,只要你說,我都照辦。」


  「不知道你能不能去替我打聽打聽,最近有沒有外面的人到這裡來過。」


  「行,我這就去替你打聽。」小安子笑道,「我也正好順便回去看看我的孩子老婆。」他總算走了,臨走的時候,還是摸了摸陸小鳳的手,桿兒趙低下頭,總算又忍住沒有笑出來。


  陸小鳳瞪了他一眼,卻又忍不住悄悄地問道:「太監怎麼也會有孩子老婆?」


  「那當然只不過是假鳳虛凰。」桿兒趙道,「可是太監有老婆的倒不少!」


  「哦?」


  「宮裡面的太監和宮女閑得無聊,也會一對對地配起來,叫作『對食』,有些比較有辦法的太監還特地花了錢,從外面買些小姑娘來做老婆。」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做太監的老婆,那日子只怕很不好過。」


  桿兒趙也不禁嘆了口氣,道:「實在很不好過。」


  其實太監們本身又何嘗不是可憐的人,他們的日子又何嘗好過?

  陸小鳳心裡忽然覺得很不舒服,立刻改變話題,說道:「我想西門吹雪無論怎樣都絕不會躲在這裡。」


  桿兒趙道:「也許就因為他算準別人想不到,所以才要躲到這裡來!」


  「我以前也這麼樣想,可是現在……」陸小鳳苦笑道,「現在我到這裡來一看,叫我在這裡待一天,我都要發瘋,何況西門吹雪?」他一向都比西門吹雪隨和得多。


  桿兒趙道:「只不過那匹白馬倒的確是從這附近出去的!」


  陸小鳳沉吟道:「張英風也很可能死在這裡的。」他看著外面窄小的屋子和街道,「在這裡殺了人後,想找個藏屍首的地方只怕都很難找到!」


  桿兒趙道:「所以只有把屍首馱在馬背上運出去。」


  陸小鳳點了點頭,又皺眉道:「但是,西門吹雪若不在這裡,張英風是死在誰手裡的?還有誰能使得出那麼快的劍?」這問題桿兒趙當然無法回答。


  他們喝了杯茶,發了一會呆,小安子居然就已回來了,而且居然真的把消息打聽了出來。


  「前天晚上,麻六哥就帶了個人回來,是個很神氣的小夥子。」


  陸小鳳精神一振,立刻問道:「他是不是姓張,叫張英風?」


  小安子道:「那就不太清楚了!」


  陸小鳳又問道:「現在他的人呢?」


  「誰管他到哪兒去了!」小安子笑道,「麻六哥是個老騷,看那小夥子年輕力壯,說不定已經把他藏了起來。」他眯著眼睛,看著陸小鳳,好像也很有意思把陸小鳳藏起來。這些人在這種地方,本就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麻六哥的賭局在哪裡?」陸小鳳忽然站起來,「我的手忽然癢了,也想去玩兩把!」


  「行,我帶你去!」小安子又拉起了他的手,笑道,「你身上的賭本若不夠,只管開口,要多少哥哥我都借給你。」


  陸小鳳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我現在的確想借一樣東西,只可惜你絕不會有。」


  他現在唯一想要的東西,就是一副手銬,好銬住這個人的手。


  02

  麻六哥並不姓麻,也不是太監,麻六哥是個高大魁偉、滿身橫肉,胸膛上長滿了黑毛的大麻子,臉上總是帶著種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微笑。


  他站在一群太監里,就好像一隻大公雞,站在一群小母雞中一樣,顯得又威風、又得意。


  這些太監們看著他的時候,也好像女人們看著自己的老公一樣,顯得又害怕、又佩服。


  陸小鳳卻只覺得他們又可笑、又可憐、又可惡。


  ——可憐的人,是不是總一定有些可惡之處?

  屋子裡就像是窯洞一樣,煙霧騰騰,臭氣熏天,圍著桌子賭錢的人,十個中有九個是太監,一面擲骰子,一面扒耳朵、捏腳,捏完了再嗅,嗅完了再捏,還不時東抓一把,西摸一把。


  莊家當然就是麻六哥,得意洋洋地挺著胸站在那裡,每顆麻子里都在發著紅光。桿兒趙沒有走進來。一到門口,他就開溜了。


  「我再到別的地方去打聽打聽,過一會兒再轉回來。」他溜得真快。陸小鳳想拉也沒法子拉,只有硬著頭皮一個人往裡闖。


  小安子居然還替他在前面開路:「夥計們,閃開點,靠靠邊兒,我有個好兄弟也想來玩幾手!」


  一看見陸小鳳,麻六哥的眼睛就瞪了起來,而且充滿了敵意,也正像是一隻公雞忽然發現自己窩裡又有隻公雞闖進來了。


  他一雙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了陸小鳳好幾遍,才冷冷道:「你想玩什麼?玩大的還是玩小的?玩真的還是玩假的?」


  太監們一起笑了,笑的聲音也像是一群小母雞,笑得陸小鳳全身都起了雞皮。


  小安子搶著道:「我這兄弟是大角兒,當然玩大的,愈大愈好!」


  「你想玩大的?」麻六哥瞪著陸小鳳,「你身上的賭本有多少?」


  陸小鳳道:「不多,也不少!」


  麻六哥冷笑道:「你究竟有多少?先拿出來看看再說。」


  陸小鳳笑了。氣極了的時候,他也會笑的。


  「這夠不夠?」他隨手從身上掏出張已皺成一團的銀票,拋在桌上。


  大家又笑了,這張銀票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張草紙,有個小太監笑嘻嘻地用兩根剛捏過腳的手指把銀票拈起來,展開一看,眼睛突然發直:「一萬兩?」


  這張草紙般的銀票,居然是一萬兩,而且還是東四牌樓「四大恆」開出來的,保證十足兌現。


  小安子笑了,挺起了胸脯,笑道:「我早就說過,我這兄弟是大角兒。」


  看見這張銀票,麻六哥的威風已少了一半,火氣也小了,勉強笑道:「這麼大的銀票,怎麼找得開?」


  「不必找。」陸小鳳淡淡道,「我只賭一把,一把見輸贏。」


  「一把賭一萬兩?」麻六哥臉上已開始冒汗,每一顆麻子都在冒汗。


  陸小鳳道:「只賭一把。」


  麻六哥遲疑著,看著面前的幾十兩銀子,訥訥道:「我們這兒不賭這麼大的!」


  陸小鳳道:「我也知道你賭本不夠,所以你輸了,我只要你兩句話。」


  「你若輸了呢?」


  「我輸了,這一萬兩就是你的!」


  麻六哥眼睛又發亮,立刻問道:「你要我兩句什麼話?」


  陸小鳳盯著他,一字一字道:「你前天晚上帶回來的人是不是張英風?他是怎麼死的?」


  麻六哥臉色突然變了,太監們的臉色也變了,突聽一個人在門口冷冷地說道:「這小子不是來賭錢的,是來搗亂的,你們給我打。」


  這人說話尖聲細氣,正是那長得像老太婆一樣的王總管。


  「打!打死這小子!」麻六哥第一個撲上來,太監們也跟著撲過來,連抓帶咬,又打又撕。


  陸小鳳當然不會被他們咬到,可是也不能真的對這些半男不女的可憐蟲用殺手。


  他只有先制住一個人再說——擒賊先擒王,若是制住了麻六哥,別的人只怕就會被嚇住了。


  誰知麻六哥手底下居然還有兩下子,不但練過北派的譚腿和大洪拳,而且練得還很不錯,一拳擊出,倒也虎虎生風,只可惜他遇見的人是陸小鳳。


  陸小鳳的左掌輕輕一帶,就已將他的腕子托住,右手輕輕一拳打在他胸膛上,他百把多斤重的身子就被打得往後直倒。


  屋子裡全是人。他倒下去,還是倒在人身上,等他站起來的時候,臉上已毫無血色,嘴角卻有鮮血沁出。


  陸小鳳怔住,剛才那一拳,他並沒有用太大力氣,絕不會把人打成這樣子。


  這是怎麼回事?麻六哥喉嚨里「咯咯」地響,眼珠子也漸漸凸出。


  陸小鳳忽然發現這是怎麼回事了——他左脅之下,竟已赫然被人刺了一刀,刀鋒還嵌在他的脅骨里,直沒至柄。


  無論誰挨了這一刀,都是有死無活的了,屋子裡的人實在太多太亂,連陸小鳳都沒有看出這是誰下的毒手。唯一的證據只有這把刀。


  他衝過去,拔出了這把刀,鮮血飛濺而出,麻六哥的人又往後倒,倒下去的時候,彷彿還說了句話,卻沒有人聽得清。


  太監們已一起大叫了起來,大叫著衝出去:「快來人呀,這兒殺了人了,快來抓兇手!」


  陸小鳳雖然絕不會被他們抓住,可是這群太監會做出什麼事來,連他都想象不到。


  他也不願意去想。三十六著,走為上策,陸小鳳雙臂一振,旱地拔蔥,「砰」的一聲,屋頂已被他撞破個大洞。


  他的人已躥了出去。只見四面八方都已有人衝過來,有的拿著刀,有的提著棍子。


  03

  陸小鳳唯一的退路,就是越牆而出。可是紫禁城的城牆看來至少有十來丈高,普天之下,絕沒有人能一掠而出的,就算昔年以輕功名震天下的楚留香復生,也絕沒有這種本事。


  幸好陸小鳳手裡還有把刀,他的人突然躥起,一掠四丈,反手一刺,刀鋒刺入城牆。


  他的人已貼上城牆,再拔出刀,壁虎般滑了上去,快到牆頭時,腳尖一蹴,凌空翻身,一個「細胸巧翻雲」,飄飄地落在牆頭。


  突聽城牆上一個人冷笑道:「你還想往哪裡跑?你跑不了的!」


  陸小鳳只聽見聲音,還沒有看見人,也不知道人是不是已出手。


  他腳尖一點,人又躍起,又凌空翻了個身,才看見了這個人。這個人居然躺在紫禁城的城垛子上曬太陽,身上穿的是件又臟又破的青布袍,腳上穿的是雙穿了底的破草鞋,頭皮卻光得發亮。


  這個人竟是個和尚。


  「老實和尚。」陸小鳳忍不住叫了出來,幾乎一下子跌到城牆下面去。


  老實和尚笑了,大笑道:「休吃驚,莫害怕,和尚要抓的不是你,是這個小東西。」他用兩根手指捉住只虱子,又笑道,「我這兩根手指一夾,雖然比不上你,可是天下的虱子,絕沒有一個能逃得了的。」他手指頭一用力,虱子就被捏扁了。


  陸小鳳冷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為什麼也殺生?」


  老實和尚道:「和尚若不殺虱子,虱子就要吃和尚。」


  陸小鳳道:「佛祖不惜捨身喂鷹,和尚喂喂虱子又何妨?」


  老實和尚道:「只可惜和尚的血本就不多,喂不得虱子。」


  陸小鳳道:「所以和尚就不惜開殺戒?」


  老實和尚不開口了。


  陸小鳳道:「和尚既然開了殺戒,想必也殺過人的。」


  老實和尚還是閉著嘴!

  陸小鳳冷笑道:「和尚為什麼不說話了?」


  老實和尚嘆了口氣,道:「和尚不說謊,所以和尚不說話。」


  陸小鳳目光如刀鋒,盯著他,道:「和尚從來也不說謊?」


  老實和尚道:「和尚至少沒有對可憐人說過謊。」


  陸小鳳道:「我是個可憐人?」


  老實和尚嘆道:「看你一天到晚東奔西走,忙忙碌碌,哪裡有和尚悠閑?」


  陸小鳳冷冷道:「和尚只怕也並不太悠閑!」


  老實和尚道:「誰說的?」


  陸小鳳道:「我說的。」他冷笑著又道,「你前兩天還在張家口,昨天就到了京城,又忙著替葉孤城傳消息,又忙著為別人做證人,現在居然跑到紫禁城上來了,這麼樣一個和尚,也算悠閑?」


  老實和尚卻又笑了,道:「和尚縱然不悠閑,至少心裡沒有煩惱。」


  陸小鳳道:「雖然沒有煩惱,卻好像有點鬼鬼祟祟。」


  老實和尚道:「和尚從來也不鬼祟!」


  陸小鳳道:「不鬼祟的和尚,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老實和尚道:「因為和尚知道有人要找一匹活人不騎,卻讓死人騎的白馬!」


  陸小鳳冷笑道:「看來和尚不但消息靈通,還很喜歡管閑事!」


  老實和尚道:「這件事和尚不能不管!」 陸小鳳道:「為什麼?」


  老實和尚道:「因為和尚雖沒有兒子,卻有個外甥!」


  陸小鳳道:「難道張英風是和尚的外甥?」


  老實和尚點點頭,嘆道:「現在和尚已連外甥都沒有了。」


  陸小鳳不說話了,因為他也覺得很意外,這一天來他發現了很多怪事,每件事好像都互相有點關係,卻又偏偏串不到一條線去。葉孤城、公孫大娘、孫老爺、歐陽情、李燕北、張英風,這些都是被害的人。他們在表面看來,都是絕對互不相關的。


  但陸小鳳卻偏偏又覺得他們都是被一根線串著的,暗算葉孤城、歐陽情和孫老爺的,顯然還是同樣一個人,用的也是同樣一種手法。這三個人之間,卻又偏偏連一點關係都沒有。


  陸小鳳忽然道:「張英風的確是死在這裡的!」


  老實和尚道:「你已查出來?」


  陸小鳳點點頭,道:「他的死,和這裡一個叫麻六哥的人很有關係!」


  老實和尚道:「你問過麻六哥?」


  陸小鳳道:「我想問的時候,他已經被人殺死滅口!」


  老實和尚道:「但你卻不知道是誰殺了他!」


  陸小鳳道:「我只知道他的死,又跟一個王總管很有關係!」


  老實和尚道:「王總管又是何許人?」


  陸小鳳道:「是個像老太婆一樣的老太監。」


  老實和尚道:「他們為什麼要殺張英風?」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並沒有說是他們殺了張英風。」


  老實和尚道:「是誰殺了他?」


  陸小鳳道:「不管是誰殺了他,都絕不會是西門吹雪。」


  老實和尚道:「為什麼不會?」


  陸小鳳道:「因為我可以保證,西門吹雪絕對不在這裡,也沒有到這裡來過!」


  他嘴上雖然說得很有把握,其實心裡也一樣在懷疑。除了西門吹雪外,別人好像根本沒有要殺張英風的理由。除了西門吹雪外,別人也沒有那麼鋒利、那麼快的劍!


  老實和尚忽然又嘆了口氣,道:「你說了半天,和尚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陸小鳳卻不明白:「什麼事?」


  老實和尚道:「現在和尚雖然還是個迷迷糊糊的和尚,陸小鳳也一樣是個迷迷糊糊的陸小鳳!」


  陸小鳳笑了,當然是苦笑。太陽漸漸升高,陽光正照著老實和尚的光頭。


  陸小鳳看著他,看了半天,忽然道:「我這兩天好像總是遇著道士和尚!」


  老實和尚道:「你是個有緣人,有緣的人才會常常遇著道士和尚!」


  陸小鳳道:「我怎麼會忽然變得有緣了?」


  老實和尚道:「你自己也不知道?」


  陸小鳳冷笑道:「我知道,只因為我又在管這件閑事,所以才會有緣的。」


  老實和尚道:「哦?」


  陸小鳳道:「和尚道士都是出家人,出家人本不該多事,但這件事牽涉到的出家人卻特別多!」


  老實和尚、木道人、顧青楓,還有那小廟裡的勝通,的確都好像跟這件事很有關係。


  「出家人穿的都是白襪子。」陸小鳳又說道,「既然有青衣樓,有紅鞋子,就很可能還有個白襪子。」


  老實和尚又笑了,搖著頭笑道:「你這人雖迷糊,幻想倒很豐富。」


  陸小鳳冷冷道:「不管怎麼樣,我總認為在暗中一定有個出家人,在偷偷摸摸地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老實和尚道:「哦?」


  陸小鳳道:「和尚就是出家人,你就是個和尚。」


  老實和尚忽然抬起了一雙泥腳,笑道:「只可惜,我這個和尚穿的不是白襪子,而是肉襪子!」


  陸小鳳道:「肉襪子也是白的。」


  老實和尚道:「和尚的肉並不白!」


  陸小鳳又說不出話了——當然也有很多話是他現在還不想說的。所以他已準備要走。


  他要走的時候,才發現他已走不了。


  他要往東走,就發現東面的城樓上有兩個人,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過來。要往南走,南面也有兩個人走了過來。若是想往下跳,城牆裡面是太監的窩,城牆外面卻已赫然多了好幾排弓箭刀斧手。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看來這紫禁城實在不是陪和尚聊天的地方。」


  04

  城垛子很寬,兩個人並肩而行,也不會嫌擠,從東面走來的兩個人,一個面貌清癯,氣度高貴;一個臉色蒼白,面帶冷笑。從南面走過來的兩個人,一個目光如鷹,鼻子也好像鷹鉤一樣,另一個卻正是殷羨。


  這四個人的服飾都極華貴,態度都很高傲,氣派都不小。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道:「看來大內的四位高手都已到齊了,和尚你說怎麼辦?」


  老實和尚卻笑道:「幸好和尚沒殺人,也不是兇手,」他大笑著跳起來,忽然大聲問道,「哪一位是『瀟湘劍客』魏子云魏大爺?」


  面容清癯的老人道:「正是在下。」


  「哪一位是『大漠神鷹』屠方屠二爺?」


  目光如鷹的中年人冷冷道:「是我。」


  殷羨搶著道:「魏老大旁邊的就是『摘星手』丁敖,我叫殷羨,大師你好!」


  老實和尚道:「我不是大師,是個和尚,老老實實的和尚。」他指著陸小鳳道,「這個人卻不太老實,你們要找,就找他,千萬莫要找和尚。」


  丁敖冷冷道:「我們來找的本就是他。」


  陸小鳳居然又笑了:「是不是找我去喝酒?」


  屠方沉著臉,道:「你擅入禁城,刀傷人命,你還想喝酒?」他顯然並不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遇到了這種人,陸小鳳只有苦笑。


  「擅入禁城看來好像是真的,刀傷人命卻是假的。」


  丁敖冷笑道:「你手裡的這柄刀並不假!」


  陸小鳳道:「手裡有刀的,並不一定殺了人,殺了人的,手裡並不一定有刀。」


  屠方道:「殺人的不是你?」


  陸小鳳道:「不是。」


  殷羨忽然道:「他若說不是,就一定不是,我知道他這人從來不說謊!」


  丁敖冷冷道:「從來不說謊的人,我倒還沒有見過。」


  魏子云笑了笑,道:「那麼你今天只怕就已見到兩個!」


  丁敖閉上了嘴。


  魏子云淡淡道:「殷羨若說他從不說謊,殺人的就一定不是他!」


  屠方本來想開口的,卻也閉上了嘴。


  魏子云又道:「何況,像麻六哥那種人,就算再死十個,也和我們全無關係,陸大俠想必也看得出我們並不是為此而來的!」


  殷羨微笑道:「擅闖禁城的罪,這次也可以免了,因為明天晚上一定會有第二次!」


  魏子云道:「白雲城主與西門吹雪,都是曠絕古今,天下無雙的劍客,他們明夜的一戰,想必也一定足以驚天動地,震爍古今。」


  殷羨道:「只要是練武的,我想絕沒有人願意錯過這一戰!」


  魏子云道:「我們雖然身在皇家,卻也是練武的人,故我們也一樣想見見這兩位當世名劍客的風采,更想見識見識他們天下無雙的劍法。」


  殷羨道:「其實我們既然已知道這件事,就該加倍防守,布下埋伏,讓他們根本來不得!」


  魏子云道:「但我們卻並不想做這種焚琴煮鶴、大煞風景的事,更不想因此而得罪天下英雄!」他慢慢地接著道,「一個人既然出身在江湖,就不該忘了根本,這一點陸大俠想必應該明白的!」


  陸小鳳道:「我明白。」他的態度也變得很嚴肅,因為他忽然發現這位「瀟湘劍客」實在是個很誠懇的君子。


  魏子云道:「可是我們畢竟有責任在身,總不能玩忽職守,紫禁城畢竟也不是可容江湖人來去自如的地方。」


  陸小鳳道:「這一點我也明白!」


  魏子云道:「實不相瞞,我們今天這麼樣做,為的就是想要陸大俠明白這一點。」


  丁敖終於又忍不住冷笑道:「現在陸大俠想必也已看出,要想在這紫禁城裡隨意來去,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陸小鳳也不能不承認,城下的刀斧生光,箭已在弦,城上的這四個人十餘年前就已名動江湖,若是同時出手,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擋得住他們的聯手一擊!

  魏子云道:「說來說去,我們只希望陸大俠能答應我們一件事!」


  陸小鳳道:「請吩咐!」


  魏子云道:「我們只希望明天來的人不要太多,最好不要超過八位!」


  陸小鳳終於明白他們的意思,他們想必已計算過,以大內的武衛之力,來的若只有八個人,縱然出了事,他們也有力量應付。


  但是陸小鳳卻不懂:「為什麼這件事要我答應?我並不能替別人做主,更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要來?」


  魏子云道:「可是我們卻希望陸大俠做主。」


  陸小鳳更不懂。


  魏子云不等他再問,已解釋著道:「除了白雲城主和西門吹雪外,其餘的六個人,我們希望由陸大俠來負責挑選。」


  陸小鳳道:「你的意思是說,明天晚上,只有我指定的六個人,才能到這裡來?」


  魏子云道:「我們正是這意思!」


  陸小鳳笑了,苦笑。他忽然發現這位「瀟湘劍客」雖然是個誠實君子,卻也是條老謀深算的老狐狸,來的人若是由他來挑選,萬一出了事,他當然更不能置身事外。


  魏子云道:「這裡有六條緞帶,陸大俠認為誰能來,就給他一條,請他來的時候,系在身上!」


  殷羨道:「這種緞子來自波斯,是大內珍藏,在月光下會變色生光,市面上絕難仿造!」


  魏子云道:「我們已令人設法通知各地的武林朋友,讓他們知道這件事!」


  丁敖冷冷道:「身上沒有系這條緞帶的人,無論是誰,只要敢擅入禁城一步,一律格殺勿論!」


  魏子云已拿了一束緞帶,雙手捧過來,道:「此物就請陸大俠收下。」


  陸小鳳看著這束閃閃發光的緞帶,就像是看著一堆燙手的熱山芋一樣,他知道自己只要接下這束緞帶,就不知道又有多少麻煩惹上身。


  魏子云當然也看得出他的意思,緩緩道:「陸大俠若不肯答應這件事,我們當然也不敢勉強,只不過……」


  陸小鳳道:「只不過怎麼樣?」


  魏子云道:「只不過我們既有職責在身,為了大內的安全,就只好封閉禁城,請白雲城主和西門吹雪易地而戰了。」


  陸小鳳道:「那麼這責任就由我來負了,別人若要埋怨,也只會埋怨我!」


  魏子云淡淡道:「所以我們還是請陸大俠多考慮考慮。」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好像並沒有很多選擇的餘地!」


  魏子云微笑不語。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喃喃道:「為什麼這種能叫人燙掉手的熱山芋,總是要拋給我呢?」


  老實和尚忽然笑了笑,道:「因為你是陸小鳳。」


  這理由就已夠好了,足夠。


  05

  陸小鳳將緞帶搭在肩上,慢慢地走下城樓。城下的弓箭刀斧手忽然已走光,走得就像他們出現時一樣乾淨利落。守衛禁城的軍卒,當然都是久經訓練的戰士。


  他們的武功雖不高,可是弩硬弓強,刀快斧利,再加上兵法的部署,無論什麼樣的武林高手遇見他們,都未必有把握能對付得了。何況,大內的護衛中,除了魏子云他們外,也一定還有不少好手。


  「除了你選的六個人外,無論誰擅闖禁城,一律格殺勿論!」


  陸小鳳忽然問道:「和尚相不相信他們的話?」


  老實和尚已走在他的前面,回過頭:「什麼話?」


  陸小鳳道:「和尚若沒有緞帶,明天晚上敢不敢入禁城?」


  老實和尚笑了笑,道:「和尚雖沒有膽子,可是和尚有帶子。」


  陸小鳳道:「你有帶子?在哪裡?」


  老實和尚道:「在你身上。」


  陸小鳳也笑了:「我為什麼一定要給你根帶子?」


  老實和尚道:「因為我是個和尚,老老實實的和尚。」


  陸小鳳帶笑點了點頭,道:「這理由好像也夠好了。」


  老實和尚道:「足夠。」


  陸小鳳抽下根緞帶,拋在他身上,道:「你最好換套衣裳!」


  老實和尚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這根帶子跟你的衣裳顏色不配!」


  老實和尚道:「沒關係,和尚不考究這些,何況這根帶子還會變顏色!」


  陸小鳳淡淡道:「我只不過想提醒你,衣裳可以換,帶子卻換不得的。」


  老實和尚又笑了,忽然道:「投之以桃李,報之以瓊瑤,你給了和尚這根帶子,和尚也有樣東西送給你。」


  陸小鳳道:「什麼東西?」


  老實和尚道:「一句話。」


  陸小鳳道:「我在聽。」


  老實和尚看著他,道:「看你印堂發暗,臉色如土,最好趕快找個地方去睡一覺,直睡到明天晚上,否則……」


  陸小鳳道:「否則怎麼樣?」


  老實和尚嘆了口氣,道:「死人身上就算有五根帶子,也入不了禁城的。」


  陸小鳳道:「這是威脅?還是警告?」


  老實和尚道:「這隻不過是句老實話,和尚說的都是老實話。」


  老實和尚先走了,陸小鳳忽然發現他走路的姿勢很奇怪,也像是個太監一樣。


  ——和尚豈非本就跟太監差不多?

  ——可是和尚還能偷偷摸摸地去嫖姑娘!


  ——太監能有老婆,和尚為什麼不能去嫖姑娘?

  陸小鳳嘆了口氣,決定不再繼續想這件事,他還有很多事要想。


  木道人、顧青楓、古松居士、李燕北、花滿樓、嚴人英、唐家兄弟、密宗喇嘛、聖母之水峰的神秘劍客,還有七大劍派的高手。


  這些人一定都不願錯過明天晚上那一戰的,緞帶卻只有五條,應該怎麼分配才對?也許怎麼分配都不對。


  陸小鳳又不禁嘆了口氣,喃喃道:「要不到緞帶的人,倒的確很可能來要我的命,我好像真的應該一覺睡到明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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