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後台
第24章 後台
樂華不遠,維新路朝南到西湖路,向東一轉,再走到下一個街口,就看見騎樓下面戲院的大招牌。當晚戲單上果然有小鳳凰,是《十美繞宣王》之「背解紅羅」一本,小鳳凰演的正是蘇金定。
等到天黑,陳千里和梁士超買了票子,提前進了戲院。還沒到開戲時間,中間的桌位都空著,兩側坐席倒來了不少人。他們早就換了衣裝,這時一個長袍馬褂,一個淺色洋裝,一副洋行買辦形貌。兩人並不立即入座,從廊柱後面走到台下,陳千里示意梁士超在外面等著,自己推開角門走了進去。
後台門前坐著雜役,正要問,陳千里摸出一塊銀元塞進對方手裡,直截了當說一句:「去看看小鳳凰。」
戲院後台常有豪客進來,指明想見某位某位,戲院中人不以為異。那人收了銀錢,不曾想戲未開演,已收了紅包,心裡十分歡喜,告訴陳千里:「小鳳凰在樓上。」
上樓梯就有一股脂粉味。群芳艷是女班,後台鶯鶯燕燕。上面一條樓道,兩個人並肩嫌擠,兩側房門半掩,裡面傳出嘁嘁喳喳說話的聲音。陳千里站在樓道中間,輕鬆地大聲說:「我找小鳳凰。」
「誰找我?」
一扇房門從裡面打開,勒眉貼片,只上了片子石,未戴鳳飾,身上已穿了金紅廣綉戲服。煙鋪黎叔說她鬼火咁靚,這會兒卻看不出來。
陳千里走了過去,笑著說:「我。」
進了門,他又說:「鄙姓陳。」
小鳳凰疑惑地看著他,進後台的客人,一定常常來戲院,她在戲台上早就看熟了。來人身材高大,目睛閃閃,渾不似平日所見那些膏粱紈絝,心中不由一頓。
「還沒看戲,陳生就想來看人了。」她也笑著回了一句。
陳千里拿出銀煙盒,彈開盒蓋,自己拿了一支,又將煙盒遞到小鳳凰面前。小鳳凰伸手拿煙,忽然發現香煙是茄力克,愣了一下。
「我替一個朋友來看看你。」
小鳳凰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客人並沒有跟她調笑,像通常那些花錢買通雜役闖進後台的人那樣。那些人一般都在戲演完了才進來。少數人也會在幕間、趁台上沒她戲份時進來探望她,表示只有她的戲才有興趣看。
開演前就進來,這些年只有一個人會這麼做。
因為這個時候那些達官貴人還在酒席上,或者剛剛離開,他們總是在戲演了好久以後才姍姍來遲,大喇喇坐進戲院中間的桌位,送茶遞毛巾,好一陣熱鬧。
「我的朋友,他叫盧忠德,是公安局警官。」
「他死了。」她轉身望著化妝鏡中的自己,回答得很快。
「他當然沒有死。而且我知道,你也知道他還活著。」陳千里也接得很快,句子像繞口令,但他說話的口氣很溫和。
「你見過他?」她狐疑地問。
「我剛從上海坐船來。」
這下她來了興趣。不過仍舊沒說話,防備著來人。
「他現在姓易。」陳千里冒險試了一下。雖然上了妝,眉梢眼角也吊高了,但仍然能看見小鳳凰眼神閃爍了一下。果然她知道那個人現在姓易。
「你是誰?你和他是什麼關係?」小鳳凰幽幽地問道。
「我和他是同事,在南京。你聽說過葉老師嗎?」陳千里跟隨自己的直覺,試探道。
她放鬆了一些。也許他們威脅過她,也許——他們甚至想過要殺掉她,也許他們最終放她一條生路。後面那種情況,她自己聽說了嗎?
「現在他出了點問題,說有些情況可以來廣州問你。」陳千里開始故弄玄虛,也許太玄虛了,他發現小鳳凰又開始沉默不語。
有人推開門,是先前坐在後台入口處的那個雜役,一手提著大花籃,另一隻手上銀光閃爍,是一塊盾牌,跟梳妝台上那面鏡子差不多大。這兩年北平上海捧戲子送銀盾的花樣也傳到了廣州。純銀打造的盾牌,大小就要看手面了。這塊銀盾可不小。
「伍大少送的花籃和銀盾。」
「放到戲台上去。」小鳳凰沒什麼興趣,雜役出門后,她轉向陳千里,「兩個月不見影子,這時候又來送什麼籃子牌子。」
「小鳳凰紅遍廣府,外埠來的人,到了此地亦會有所耳聞。」
「陳生講笑。」她像在台上念白,片刻停頓,神情轉似黯然,「今時不同往日,看戲不如看電影。台下一聲叫好,戲台也要晃兩下,而今那般光景早就煙消雲散。外人看著熱鬧,我們冷暖自知。台口金牌銀盾、繁花似錦,都系過眼雲煙。好似他那一走,事事都露了敗相。」
陳千里印證了自己的直覺,他大膽猜測了一下:「答應你半年就可以回來找你,卻一直沒有出現。」他小聲說了半句話,沒頭沒尾。
他推測葉啟年起初並沒有一個長期潛伏計劃,他只是在廣州得手了一次,還想到上海再來一次。派遣特務冒名頂替潛入上海地下黨組織,設法再多破獲一兩個共黨機關,多抓一些共黨分子。可能是到了後來,葉啟年才慢慢意識到,在廣州,地下黨原計劃派往上海的人很可能無人知曉。組織系統被破壞,這些任務原本就是單線聯絡,有些人犧牲,有些人叛變,再也沒有了解情況的當事人。
調派計劃在廣州地下黨組織被破壞前就布置了,上海的地下黨組織並沒有意識到派來的人被悄悄調包,換了一個人,他們也無法甄別,可能永遠也無法甄別。於是,這名特務的潛伏時間延長了,他原以為只要再堅持幾個月,就可以脫下面具。他很可能對面前這個女人許諾,半年以後他就可以回來,他們倆從此就可以過上好日子。
陳千里猜對了。
「他開始說三個月,」小鳳凰脫口而出,「離開前又說最多半年。現在過了整整三年。他到底在上海做什麼?不能寫信,不能發電報,不能告訴別人他還活著。但是只要三個月,最多半年。」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我從來就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他後來說,最早在先施的天台遊樂場就迷上了我,後來散班組班,我轉到樂華,他追過來聽戲,天天坐在角落裡。在樂華,我才慢慢注意到他。通常穿著便衣,偶爾也會穿警服。我喜歡他穿制服,很神氣。不像別人,他看戲就拿那雙眼睛盯著我,看得人心裡發顫。」
走廊里陣陣錯雜的腳步聲,外面傳來宣王醉酒時的唱段:
這昭陽,貌似粉蓮出水,艷賽月里仙娘,可惜她不曉風情,似塊木頭一樣,若論風騷嬌滴……
小鳳凰好像忽然開了閘,心裡憋了多年的話終於可以一吐為快。原先她以為只要等他幾個月,雖然有些勉強,她終究還是答應了他。可他從此消失了,好像把她忘記了。忘了也好,她以為自己也可以忘了,但是她卻忘不了,就像她在戲里扮演的一些女人,越是見不到的人,越是忘不了。
「過了幾個月他突然來後台。我一直都在想,他什麼時候才會進來呢?但就算來了他也不說話,就坐在你這個椅子上,不像你,他把椅子拉得更近一些,靠梳妝台近一些——」
陳千里挪了挪椅子。
「對,差不多就是那裡,他不說話,只會抽煙,抽你這種香煙。他在公安局做事,離這裡不遠,所以每天都能來。下午來,先到後台看我,接著去聽戲,聽完戲又來。他這個人心思多,從來不跟你說。我一直都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麼,明明在公安局做事,下了班,一個人悄悄跑去聽共產黨演講,參加什麼講習班。」
小鳳凰看了看陳千里,他垂著眼睛,安安靜靜地聽著,像個懂戲的聽眾,在聽一段低徊婉轉的唱段。她想著也許將來會有什麼人把她的身世拿到戲台上唱一唱吧?
「但是他到底站在哪一邊,我也分不清。有天晚上我看到桌上有一封寫到一半的信,信里說要代表工農群眾槍斃收信的人,因為他無恥專斷,倒行逆施。信封上寫著黃埔軍校。過了幾天,我半夜裡從戲院回家,看見他在後屋鋪了一地,連根帶泥把花拔出來,把炸彈埋到花盆底下。」
小鳳凰見這位陳生聽得入神,回身對著鏡子整了整額頭上的貼片:「我嚇得要命,他笑著對我說,不會炸,嚇唬嚇唬他。我問他嚇唬誰,他不告訴我。我問他是不是共產黨,是不是共產黨要暗殺誰,他說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是個共產黨。我只是假裝共產黨去嚇唬一個人,讓他變得仇恨共產黨。過了一兩個月,有一天忽然謠傳說什麼中山艦要叛變,要開到珠江上朝廣州開炮。他回來特別開心,那天晚上對我特別好。」
小鳳凰停了片刻,垂頭望著手裡剛點燃的香煙,因為上了妝,臉上看不出表情。
「一直到報紙上登出來,說他是共產黨,說他被槍斃了。我也還弄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共產黨。在那之前,整整一個星期他都很緊張,好像在做一件什麼事情,擔心出什麼紕漏。那個時候我們住在一起兩年多了。」
「之前,那個葉老師從南京來找他。他坐飛機來。大沙頭機場。那段時間葉老師每次來廣州找他,都是坐飛機,來去匆匆。他是大人物,我可沒見過幾個整天坐飛機的人。」
「葉老師回去以後,他坐在床上抽煙,對我說,這下終於可以水落石出了。那天晚上下大雨,我也不用去戲院。晚上沖了涼,他開了一瓶洋人的酒。他說忙完了,事情都了結了,就等立功領獎了。」
陳千里沒說話,也沒做任何動作。群芳艷班的正印花旦,全廣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名伶小鳳凰,此刻面帶一絲微笑,她入戲了,她想起那些希望和快樂,雖然它們早已煙消雲散。
「可就在那個時候,有個姓龍的打來電話,我知道那個人,偶爾會打電話來找他,如果他不在,就會說讓他去老地方。後來報紙上一登,才知道他是共產黨,他們說的老地方,大概就是濠弦街。他在電話里對那個姓龍的說,找了他兩天了,有要緊事情告訴他。他說,你看到字條了?我想他多半是在什麼地方給姓龍的放了字條,說要找他——」
陳千里心想,她確實生來該吃唱戲這碗飯,每一個細節她都不會忘記。
「一開始他不想在電話里說,可到最後他還是說了。他告訴那個姓龍的,有個叫歐陽什麼的人有危險,公安局要抓他,要找人去通知他,但他自己不能去,因為那個歐陽並不認識他。姓龍的可能在電話里想了一會兒,他們倆停了一陣,誰都沒說話。然後那個姓龍的又開始說話了,大概他決定自己去,他們倆就在電話裡面爭了起來。他對姓龍的說,既然你已經離開,這件事情你就不要去了。但是最後他拗不過對方,同意讓姓龍的去那個老地方。」
「但他放下電話對我說,他也去。我倒有些不願意,不是說好了讓姓龍的去嗎?他說他不放心。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我都睡著了。他頭髮濕漉漉地鑽進被子,臉色蒼白,說是差點被人打死。一整夜,翻來覆去。」
小鳳凰忽然停了下來,她避開來人的目光,半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
陳千里明白了,當時龍冬確實已經準備撤離,但盧忠德用歐陽民作誘餌,把他騙去了濠弦街。陳千里抬頭看了看小鳳凰,她一點也不在乎伍大少,她心裡惦記著盧警官。他不僅很神氣,還答應她頂多半年就會回來,以後再也不分開。她只是完全不懂他為什麼過了三年仍然沒回來。
這時,有人輕叩房門,班主推門走了進來,朝小鳳凰和陳千里分別拱了拱手,賠著笑臉:「老倌何時開台?幾位長官已經落座。」
「等著!」小鳳凰厲聲道。大戲名角從不按時上台,班主早就習慣了,撓撓頭,退了出去。
小鳳凰平復下情緒,望著陳千里。
「第二天早上他好多了。喝了粥,說他立了大功,好日子來了。他開心了兩天,每天都給我買這個買那個。他一直都很有錢,比別的警官都有錢。端午節那天他送了一副翡翠頭面,說戲台上紅紅綠綠才好看。但是端午節過後他就說他要走,離開廣州一段時間。不能寫信,也不會給我發電報。臨走那天,我看到了報紙上的消息,嚇了一跳,連忙回家來找他。他又改口說,最多半年,不會再多了。報紙上的消息是假的,如果大家都信了那消息,他就安全了。」
「晚上我給他收拾箱子,看到了旅行社艙單,上面寫的名字不是他,姓易。我又問他,他就嚇唬我說,絕不能告訴別人他還活著。現在他死了,他要死半年,半年以後他就又能活過來,回到廣州,我們就再也不分開了。但是在那之前,我不能跟任何人說我的事情,不然不僅他有危險,我自己也有危險。他嚇唬我說,有人因為我知道他還活著,就打算殺了我,是他把他們攔住了。」
「每年五月散班,端午節後派了定銀,我手裡有點錢,怕他出門不夠花,全給了他。」小鳳凰定下神來,似乎說完了想說的話。
盧忠德一走,她必是惶惶不可終日了好長一段時間,等發現並沒有人來把她怎麼樣,才慢慢放下心來,覺得自己應該不會有危險了,安全了。然後,又開始念起盧忠德的好處……
陳千里起身告辭,剛邁出門,小鳳凰在身後忽然說:「陳生,如果你見到他,替我帶句話。」
陳千里點點頭。
「胭脂用盡。」小鳳凰關上了門。
陳千里和梁士超沒有坐到桌位上,但也沒有急匆匆離開戲院。他們站在後排左側一根柱子後面,朝戲台上看了一會兒。
戲台上的君王放肆地盯視著蘇金定,她背過身,含羞解開蠻王進貢的紅羅袱,滿朝文武都解不開的難題,她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