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身份

  第6章 身份

  半夜裡,淞滬警備司令部上空不時有幾道亮光,像剪刀一樣交錯而過。去年日軍入侵上海發動淞滬戰爭后,司令部緊急配備了防空探照燈。看守所崗樓上也裝了一個,時不時朝監區牢房的高牆上掠過。強光透過窄窗,牢房內部瞬間照亮,又瞬間變暗。


  梁士超在軍隊里養成了習慣,到了陌生地方,總要四下觀察,先從各個方向了解環境。男牢並排分為三弄,第三弄的一側正對著圍牆,此刻十分安靜。走廊對面的牢房偶爾傳來鼾聲,間或有人夢中驚醒,發出幾聲叫喊。


  他看著牢房中的幾位同志,心裡有些著急犯愁。那天早上,他跟著秦醫生一同離開診所,遠遠走在後面。秦醫生是個文雅沉穩的人,走路不疾不徐。從菜場撤退時,他還擔心秦醫生是否能脫身,結果反倒是自己沒能跑出來,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一年多前,梁士超在反「圍剿」時負了傷,從蘇區來上海醫治,秦傳安就是為他治傷的醫生。傷愈后,組織上臨時安排他參加地方黨組織工作,所以就留在了診所幫忙。


  白天審訊時,他對敵人謊稱自己從前在十九路軍當兵,跟隨翁旅長多年,「一·二八」在閘北阻擊日本人時受了重傷,因為在上海的醫院救治,沒跟部隊調防。那個游隊長將信將疑,出去轉了一圈,夾了支香煙回來,就讓獄卒把他押回牢房。這個游隊長就那麼容易相信他的說法?

  兩天里敵人輪番審訊,追問誰是召集人,逃跑的那幾個人都是誰,為什麼聚集在那個地方?可是今天下午,審訊換了花樣,那個游隊長把對骰子的興趣轉到了牌九上。是敵人掌握了什麼新的情況,在故意迷惑他們嗎?


  大家都說是來打牌的,可是錢呢?雖然老方確實對大家交代過,每個人都多帶一點錢,他們也帶了,但是把他們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湊在一起也不過一百多塊大洋。就這麼點錢,為什麼要跑到圖書館的密室里打牌?公共租界雖然裝模作樣抓賭,可誰都知道連巡捕自己也喜歡賭錢。梁士超清楚,他們不會相信這個說法。最讓人疑惑的是,組織這次會議、通知大家來開會的老方,竟然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出現。


  林石傷得不輕,他被捕時右腿中彈,兩天來大部分時間都處在半昏迷狀態,這倒讓他暫時比較安全,因為在審訊室里,他隨時都會不省人事,敵人把他拖出去,沒多久他就又被獄卒架回了牢房。


  林石一邊回想那天從開會前到特務衝進來抓捕時的各種細節,一邊觀察著牢房裡的其他三個人。


  陳千元第一次提審回來,身上到處都是傷。林石猜測,敵人可能見他比較年輕,也許參加地下工作時間不長,未必了解什麼重要秘密,索性拿他開刀,打了又打,以為把他拖回牢里,可以嚇唬其他人。


  雖然回到了牢房,但陳千元的情緒還是難以平靜,只要獄卒一走開,他就站到牢門邊朝外張望,顯然十分擔憂。林石想,他應該是在擔心那位年輕的女同志,那多半是他女朋友,他們兩人一起走進菜場上了樓。從白雲觀押解到龍華,一路上兩人一直緊挨著。


  女牢靠近男牢一弄,在另一側的圍牆邊,那裡的小窗雖然對著男牢,但是與男牢三弄隔著三排房子。


  「你這樣能看到什麼?」梁士超走到牢門邊,把陳千元扶回床邊坐下。


  易君年可能受了電刑,回來時雖然一聲不吭,但手腕腳踝上明顯有灼傷。第一次審訊中,那個游隊長問過林石,易君年有沒有把口袋裡的骰子扔到桌上,林石說沒看見。那個游隊長又問,那麼後來易君年把骰子放進口袋,你看見了沒有?林石回答游隊長,他根本就沒看見第二對骰子,他在那房間就只看到過一次骰子,就是游隊長你自己從口袋裡摸出來的那對。


  提審回來后,易君年就這麼靠牆坐在幾片草席上,林石一直在觀察這個人。敵人衝進來時,他看見易君年抓起桌上的骰子放進口袋,所以易君年肯定知道骰子的事情。究竟有幾個人知道?游隊長也知道骰子,林石當時就明白了,組織內部被滲透了。


  最初只有老方知道骰子,但他卻沒有來開會。梁士超說過一句:所有這些情況,只有老方最了解。沒有人接他的話。易君年隔了很久才說,老方不可能有問題。易君年很少說話,這不奇怪,經驗豐富的同志,進了敵人的監獄通常比較沉默。


  老方為什麼不來開會?這個問題林石想了很久,但他就像易君年一樣,不願意輕易懷疑任何一個同志。


  林石把參加會議的人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有一個人,易君年跟他打招呼,叫他老衛。特務衝進會場前,這個老衛十分焦躁,催大家趕緊開會。後來撤退時,又是他第一個衝出房間,成功逃脫。他好像有先見之明。


  「你說,老方到底為什麼不來開會?」梁士超問陳千元。


  「他可能得到情報,特務知道了開會地點?」陳千元試圖解釋。


  「那他難道不應該通知大家嗎?」梁士超自己倒有個想法,「你們說,老方會不會被捕了?」


  牢房裡安靜了下來。


  林石動了動,易君年起身過去看他,又查看了一下他的傷處:「你怎麼樣?感覺好些嗎?」


  「身上發冷,傷口發炎了。」易君年一直都很關心他的傷情,可林石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受傷到什麼程度。


  易君年摸了摸他的額頭:「你太虛弱了,多睡會兒。」然後脫下棉袍,蓋到林石身上,轉頭對那兩個人說:「牢房裡說話小心,隔牆有耳。」


  林石確實覺得奇怪,軍法處那麼多牢房,關押的人一向龐雜,為什麼把他們關在一起,是想要製造環境讓他們私下議論嗎?


  「老方是哪天通知你開會的?」梁士超又問陳千元。


  「開會前一天下午。他急匆匆跑過來接頭,說完了馬上就要離開,說還有其他人要通知。他是一個一個通知的,我和董慧文,我們倆他很清楚,但他也是分開通知。到開會前一天晚上我們倆碰頭,才知道第二天要去同一個地方。」


  「現在想想,老方為什麼要跟我說骰子的事情呢?」梁士超自言自語。 易君年見兩個人轉過頭來看他,便說:「我調到上海第一天就和老方接頭,這三年一直都跟他一起工作。就算你們都懷疑他,我也仍舊相信他。他那天沒到會場,一定有他的理由。情況十分複雜,我們要相信組織上早晚會查清真相。他來通知我開會,是直接到我那個書畫鋪,我那裡他很熟悉。如果他真有什麼問題,我早就被捕了,用不著等到今天。」


  「不過你們說到骰子,我也覺得有些奇怪。按理說,他自己也要來開會,不需要把這個情況告訴大家,但那天他也對我說了,所以我覺得,他也許那時候就想到第二天會有意外情況,所以提前把與上級來人接頭的方式告訴大家,以免他來不及趕到會場。」


  他轉念一想:「幸虧他沒有來,沒有按時開會。不然上級派來的同志一表明身份,把秘密任務一宣布,如果像你們說的那樣,內部真有敵人的姦細,那就真的要壞大事了。」


  「也不知道上級到底要給我們分派什麼任務。」


  易君年再一次阻止他們繼續討論下去。在牢房裡,他們本不應該提及秘密工作。他改變話題,問陳千元是做什麼的。


  「國際通訊社,給通訊社編譯電訊。」


  「懂洋文,能做翻譯,了不起。」易君年稱讚道,「將來你一定可以為黨做重要工作。」


  「我太年輕了。」


  「年輕有什麼關係,很多年輕同志早已擔任重要領導工作。那麼,你呢?」易君年看向林石。


  「我在銀行做事。」


  「我當過兵。」梁士超跟了一句。


  「衛達夫是房屋經租處跑街的,我開書畫鋪。把我們湊到一起,這個任務不尋常。」


  林石心想,這個易君年,一面讓大家不要討論秘密工作,一面自己又提起這個話題,他的好奇心很重,這一點讓林石也感到好奇。


  「我估計上級派來的同志不是沒到會場,就是在從會場逃出去的人中間。」陳千元一邊想,一邊就把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


  獄卒走到牢房門前,用警棍敲了敲牢門上的小窗:「不許說話!」


  梁士超心裡,其實還有另外一個疑問。他自己也受過槍傷,不止一次。軍法處把司令部軍醫叫來給林石換藥,他也湊上去看了一下傷口。子彈側面貫穿小腿,從另一邊鑽了出去,撕裂了一大片肌肉。雖然創面很大,但處理還算及時,在巡捕房時就找了醫生。梁士超覺得,槍傷並不是很嚴重,摸他身上也不怎麼燙手。他為什麼要裝得傷很重呢?


  還有這個書畫鋪老闆,為什麼一直阻止他們討論老方的問題呢?這個老闆自己其實也很感興趣,這話題原本就是他先引起的,但他很快就閉嘴不說,過了一會兒,反而勸大家要小心,不要亂說話。做地下工作實在太傷腦筋了,革命工作的這個部分真不適合自己,梁士超覺得。


  「被捕的兩位女同志,一位叫凌汶,是有名的女作家。她丈夫在廣州犧牲了。另一位女同志我不認識。」易君年轉過頭,看看陳千元。


  「慧文在小學做老師。」


  「廣州起義后,犧牲了太多同志。」梁士超忽然問易君年,「你也在廣州工作過?」


  「你怎麼知道的?」


  「那個姓游的提審時說,一網抓進來,其中三個都到過廣州,這裡面肯定有文章。」


  「所以林石也在廣州工作過?我們居然都沒見過。」易君年微微一笑。


  窗外探照燈的光束來回掠過,疲倦伴著傷痛陣陣襲來。陳千元努力回想著那天早上出門時,有沒有把攤在桌上的翻譯手稿藏好。如果能從龍華看守所活著出去,他希望自己能把書稿譯完。迷迷糊糊地,他回想著那些尚未校對的文字:


  ……奇迹在自然界和歷史上都是沒有的,但是歷史上任何一次急劇的轉變,包括任何一次革命在內,都會提供如此豐富的內容,都會使鬥爭形式的配合和鬥爭雙方力量的對比,出現如此料想不到的特殊情況,以致在一般人看來,許多事情都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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