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這時候,庫特拉斯太太造訪完朋友回來,我們的談話就被打斷了。庫特拉斯太太像張滿風帆的船進了家門,好一個龐然大物,又高又壯,胸脯豐滿,用板直的束胸勒了一圈,那束胸彷彿隨時有崩斷的危險。她生了一個突兀的鷹鉤鼻,下巴頦兒有三層肥肉,身板挺得直直的。她絲毫沒有屈服於熱帶折磨人的魔咒,恰恰相反,她更愛活動,更愛熱鬧,比在溫帶可能表現出那種勁頭來的人還有勁頭。她顯然還是一個非常健談的女人,一進家門就一直不歇氣兒地講述並評論各種逸聞趣事,滔滔不絕。她讓我們剛才進行的談話顯得非常遙遠,像是天方夜譚。
過了一會兒,庫特拉斯醫生向我轉過身來。
「我還保存著斯特里克蘭德送給我的那幅畫,掛在書房裡,」他說,「你是否想一睹風采?」
「求之不得。」
我們站起來,他領著我走上圍繞房子一圈的涼台。我們停下來觀看他花園裡奼紫嫣紅、絢麗非凡的鮮花。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腦子裡回味斯特里克蘭德畫滿他房子牆壁的那種別出心裁的裝飾。」他若有所思地說。
我也在想那個場景。我覺得斯特里克蘭德最後在牆壁上把自己整個表達出來了。他一聲不響地埋頭苦幹,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我想他一定在這裡講出了他對生活的所有理解和所有論斷。我想也許在這裡他終於找到了平靜。糾纏他大半生的那個惡魔終於被驅除了,經過他一生孜孜不倦的準備,這件畫作的完成,告慰了他那遙遠的飽受折磨的靈魂。他甘願一死了之了,因為已達到了他的目的。
「主題是什麼?」我問道。
「我很難搞得清楚。那畫詭異而充滿幻想。那就是世界混沌初開時的翻版,伊甸園,亞當和夏娃——我怎麼會知道呢?——那是對人體之美、男人和女人的讚歌,對大自然的敬仰,大自然那麼崇高、冷峻、可愛、殘忍,它給了你一種空間無限和時間永恆的可怕感覺。看過他畫的我每天都屢見不鮮的樹——椰子、榕樹、火焰花、鱷梨之後,我再看見它們時居然大不相同了,彷彿它們身上具有了一種靈性、一種神秘,我以為就要抓住它們了,它們卻從我身邊永遠溜掉了。畫的顏色我都很熟悉,但它們就是有不同的東西。它們有一種只屬於它們自己的意義。還有畫中那些裸體男人和女人,他們就是泥土,就是捏造他們所用的泥土,與此同時卻又有某種神聖的東西。你從男人的裸體上能看見原始的本能,你害怕了,因為你看見了你自己。」
庫特拉斯醫生聳了聳肩,微笑了。
「你會笑話我的。我是一個物質主義者,是一個粗粗拉拉的大胖子——福斯塔夫[83]再世,嗯?——抒情詩的情調很不適合我。我把自己搞得很可笑。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能讓我印象如此深刻的繪畫。說實話,我當時的感覺和我走進羅馬西斯廷教堂一模一樣。畫了西斯廷教堂天頂的那個人[84]非常偉大,讓我產生了與此一樣的敬畏。那就是天才,繪畫氣勢宏大,勢不可擋。我感到自己很渺小,無足輕重。但是你對米開朗琪羅的偉大早有耳聞,有了心理準備。可是我在一所土著小房子里看到這些叫人吃驚的畫作,卻是一點準備都沒有的,因為它們遠離文明社會,窩在塔拉瓦奧附近的山坳里。而且,米開朗琪羅身心健康,他的那些偉大的畫作具有崇高的寧靜。但是這裡,儘管畫里有美,卻有某種令人不安的東西。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它就是讓我不安。它給我一種印象,就像你坐在一間房子里,你分明知道隔壁是空的,可不知為什麼,心頭有一種可怕的感覺,那裡就是有人在裡面。你責罵自己沒出息,知道這只是自己的神經作用——然而,然而……沒過多一會兒,你卻無法抵抗把你死死攥住的恐怖,你被看不見的恐怖攥在手心裡,無能為力。是的,說老實話,當我聽說那些怪異的傑作已經被摧毀時,我沒感覺有多大的遺憾。」
「毀了嗎?」
「是啊。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怎麼會知道呢?我真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幅畫,可是我以為它也許落入私人收藏家手裡了。即便現在,也沒有人確切知道斯特里克蘭德究竟有多少幅畫。」
「他瞎了以後,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坐在他在天花板和牆壁作過畫的那兩間屋子裡,用喪失了視力的眼睛打量他的畫作,也許比他過去生活中審視到的還要多呢。阿塔告訴我,他從來沒有抱怨自己的命運,從來沒有失去勇氣。直到最後,他的頭腦也保持著平靜,不受干擾。但是,他要阿塔保證,等阿塔把他埋葬了——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我親手為他挖的墳墓,因為當地人都不敢走近那所被感染的房子,我們兩個,我和阿塔,把他安葬在那棵杧果樹下,用三塊縫起來的帕蕾襖把他包裹起來——他要阿塔答應,把房子一把火燒掉,直到房子燒得坍塌在地,不剩一根木頭。」
我一時間沒有說話,因為我在想心事。隨後,我說:
「那麼說,他到生命結束也是老樣子。」
「你能理解嗎?我一定要告訴你,我當時認為我有責任勸阻她不要那麼做。」 「後來你果真去勸過嗎?」
「是的,因為我知道那裡有一幅天才的畫作,我認為我們沒有權利剝奪世界看見它的權利。可是,阿塔不聽我的。她答應了就要說話算數。我不想待在那裡目睹那種野蠻的行徑,只是事後我才聽說阿塔都幹了些什麼。她在乾燥的地板上和草墊上倒上煤油,接著點了一把火。沒過多久,什麼都不見了,只有冒著青煙的木炭,一幅偉大的傑作不復存在了。」
「我想斯特里克蘭德知道那是一幅傑作。他取得了他想要的。他的生命是完整的。他創建了一個世界,看見這個世界很好。然後,他傲氣而輕蔑地把這個世界摧毀了。」
「不過,我現在一定要讓你看看我的畫了。」庫特拉斯醫生說著,走動起來。
「阿塔和那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他們去了馬克薩斯群島,阿塔在那裡有親戚。我聽說那個男孩在一艘喀麥隆的雙桅帆船上幹活兒。人們說他長得非常像他的父親。」
在涼台通往醫生診室的門邊,醫生站住,笑了笑。
「那是一幅靜物畫。你會覺得這幅畫掛在醫生的診室並不十分合適,但是我的老婆又不讓把它掛在起居室。她說這畫淫蕩得太露骨了。」
「一幅靜物畫!」我吃驚地叫了一聲。
我們走進了診室,我的目光立即落在了那幅畫上。我把畫端詳了很久。
畫上是一堆杧果、香蕉、橘子,還有些我不認得的東西。一開始看去,那是一幅沒什麼特別怪異的畫。在一個不經心的人看來,它完全可以參加後印象派的畫展,即便算不上這一畫派出類拔萃的代表作,卻也算是很不錯的畫作了。但是,看過之後,它也許會回到他的記憶里,他還會納悶怎麼就會忘不掉了。我還覺得,此後他就永遠不會忘記它了。
畫的顏色十分怪異,很難用語言說清楚會帶給人什麼樣躁動不安的情緒。陰沉的藍色,一點也不透明,宛如雕工精細的天青石果盤,有一種顫動的光澤,讓人感覺到神秘生命的跳動;恐怖的紫色如同腐爛的生肉,卻有一種熾熱的肉慾,喚起了黑利阿巴加盧斯[85]統治下的羅馬帝國的模糊記憶;也有紅色,很耀眼,好像冬青木上紅艷艷的漿果——你會想起英國的聖誕節,冰天雪地,一片喜氣洋洋,還有孩子們在追逐嬉戲——但是某種魔力把耀眼的光澤變得柔和起來,柔和得如同鴿子胸脯上羽毛摩挲起來的細嫩;還有深黃色,隨著一種不自然的激情死而復生,變成綠色,如同春天般芬芳,又如同山溪潑濺的溪水般清澈。誰能說清楚這些水果會引發什麼痛苦的幻想?它們就是赫斯珀里得斯[86]在波利尼希亞果園裡種植出來的果實。它們身上都有某種活生生的東西,令人匪夷所思,彷彿它們是在地球的黑暗歷史時期創造出來的,那時萬物都還沒有不可改變的形狀。它們顯得過分豪華了些,沉甸甸的,熱帶的氣息迎面撲來。它們好像具備一種特有的陰沉的激情。那是被施了魔咒的果子,嘗上一口,也許就可以打開只有上帝才知道的靈魂的秘密大門,進入想象中的神秘宮殿。它們暗藏著各種始料不及的危險,咬上一口,也許會把一個人變成野獸,或者神靈。所有健康自然的東西,所有依附於幸福關係和依附於簡單的人的簡單喜悅的東西,都驚慌失措地躲開了它們。但是,它們身上又有一種可怕的吸引力,而且,如同能分辨善惡的智慧樹上的果實一樣,它們確實具備未知世界的種種可能性。
最後,我轉身離開了。我感覺斯特里克蘭德把他的秘密帶進墳墓里了。
「嗨,雷內,親愛的,」庫特拉斯太太歡快的大嗓門兒傳了過來,「你這麼長時間都在幹什麼呀?開胃酒準備好了。問問那位先生是否喜歡喝一杯昆昆那杜邦內特酒。」
「願意,願意,夫人。」我說著,走出診室,來到涼台。
畫的魔力一下蕩然無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