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我認為,有些人生來就未得其所。偶然事件把他們拋進了特定環境中,但是他們總是懷有一種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的鄉愁。他們在他們的出生地是陌生人,而他們孩提時代就熟悉的綠葉遮陰的小巷或者玩耍過的熙熙攘攘的街道,也不過是人生旅途的一站。他們與自己的親朋生活一輩子都形同陌路,在他們唯一熟悉的場景中落落寡合。也許就是這種陌生感,讓人遠走他鄉,漂流四方,尋找某些永恆的東西,讓他們可以牢牢地依附在上面。也許某種根深蒂固的返祖訴求督促這種彷徨者回到他祖先在歷史的懵懂混沌時代離開的故土。有時,一個人偶然來到一個地方,會莫名其妙地感覺自己屬於這裡。這裡就是他苦苦尋求的故鄉,他願意在他從來沒有見識過的環境里安居下來,彷彿這些環境是他們生來就相識的。他最後會在這裡尋找到寧靜。


  我向蒂亞蕾講述了一個我在聖托馬斯醫院認識的人的傳奇。他是一個猶太人,名字叫亞伯拉罕,一頭金髮,是一個身強體壯的青年人,靦腆,為人謙遜,不過他的天賦可不得了。他是靠獎學金進入醫院的,五年學習期間他獲得了每一項向他開放的獎學金。他很快做了內科住院醫師,緊接著就當上了外科住院醫師。大家一致認為他出類拔萃。最後,他被選進醫院的領導層,他的為醫生涯一片燦爛。只要人類諸事還可以預見,他毫無疑問會青雲直上,達到職業生涯的巔峰。榮譽和財富在向他頻頻招手。在他擔任新的職務之前,他希望去度一次假,因為沒有私人交通工具,他作為外科醫生搭上了一艘去黎凡特[77]的不定期貨輪。這樣的輪船一般情況下是不設醫生位置的,但是因為醫院裡有一名高級外科醫生認識這艘輪船所屬公司的經理,礙於情面,亞伯拉罕就被臨時聘用了。


  幾個星期以後,醫院高層收到了亞伯拉罕的辭呈,放棄了那個人人垂涎的位置。這事在醫院引起了很大轟動,亂七八糟的流言傳遍了天下。一個人只要幹了大家意料之外的事情,他的同胞一準會認為他有著種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動機。然而,覬覦亞伯拉罕空下肥缺的大有人在,亞伯拉罕很快就被遺忘了。關於他的消息,再沒有人聽說過。他好像人間蒸發了。


  大約過了十多年吧,一天早上,我搭乘輪船去亞歷山大港[78],我按吩咐和別的乘客排隊去接受醫生的檢查。醫生是一個敦實的男子,穿戴很不講究,當他摘下帽子時,我發現他已經謝頂了。我覺得我過去見過此人。猛然間,我記起來了。


  「亞伯拉罕。」我喊道。


  他朝我轉過身來,一臉迷茫,隨後,他認出我來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們兩個都大呼小叫了一番,他聽說我要在亞歷山大港住一宿,便邀約我和他在英國人俱樂部共進晚餐。我們再次會面時,我說在那裡碰見他真是太意外了。他謀得的職位非常低微,看樣子他生活也很窘迫。接下來,他跟我講了他的傳奇。他在地中海度假伊始,一心打算返回倫敦,到聖托馬斯醫院走馬上任。一天早上,輪船在亞歷山大港停泊,他從甲板上眺望亞歷山大城,那時陽光明媚,碼頭上人稠物穰。他看見當地人個個身穿華達呢衣服,破破爛爛的很不講究,有蘇丹來的黑人,有咋咋呼呼的希臘人和義大利人,有頭戴塔布希帽[79]的神情嚴肅的土耳其人,當然還有陽光和藍天。他意識到了什麼東西。他無法描述究竟發生了什麼。那好像是一聲晴天霹靂,他說,隨後,對這種說法不大滿意,改口說,那好像是一種啟示。什麼東西似乎把他的心擰了一把,猛然間他感到歡欣鼓舞,有一種美妙的自由自在的感覺。他覺得他找到了家的感覺,他瞬間就拿定主意,要在亞歷山大城度過自己的餘生。他離開那艘輪船沒有多大困難,二十四小時后,他攜帶所有物件,離開船上岸了。


  「船長一定以為你整個瘋掉了。」我笑道。


  「我不管別人怎麼想。那不是我在行動,是在我體內更強大有力的什麼東西。我想到一家希臘小旅館住下。我環顧四周,覺得自己知道在哪裡能找一家。你可知道,我就徑直去了,當我迎面看見那家旅館時,馬上認出它來。」


  「你以前去過亞歷山大城嗎?」


  「沒有。我長這麼大還沒有離開過英格蘭。」


  沒有多久,他進了政府服務機構找到了工作,此後就一直在那裡上班了。


  「你從來沒有後悔過嗎?」 「從來沒有,一丁點兒都沒有。我掙得不少,生活安逸,我很滿足了。我到死也不會有更多的要求了。我過上了一種心滿意足的生活。」


  第二天,我離開了亞歷山大。我暫時把亞伯拉罕忘掉了,前不久,我和另一個從醫的老朋友吃飯時,才又提起了他。這位老友叫阿萊克·卡邁克爾,來英國短期度假。我在大街上與他不期而遇,因為他在戰爭中傑出的貢獻而被冊封為爵士,我對他表示祝賀。我們說好一起過一個夜晚,好好敘敘舊,而當我答應和他一起進餐時,他提議不要另請一個人來加入,這樣我們聊天就不至於有人打斷了。他在安妮女王大街有一所美麗的老宅,他這人很有品位,把宅邸裝修得令人嘖嘖稱讚。在起居室的牆上,我看見了一幅貝洛托[80]吸引人眼球的畫,還有兩幅我羨慕不已的佐法尼[81]的畫。他妻子高挑個兒,身穿珠光寶氣的服飾,是一位很可愛的尤物。等她離開我們后,我笑呵呵地誇讚他鳥槍換炮了,過去我們都是寒酸的學醫的大學生,現在他榮華富貴了。我們當時認為在威斯敏斯特橋路一家寒酸的義大利餐館用餐,就是一次奢侈的享受了。現在,阿萊克·卡邁克爾是六七家醫院的兼職醫生。我想他一年有一萬鎊的收入,而他的冊封爵位只是他遲早要享受的第一個榮譽而已。


  「我混得不賴,」他說,「不過,不可思議的事情是,我擁有這一切,都得益於一次好運氣。」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好吧,你還記得亞伯拉罕嗎?他才是應該得到這個前程的人。我們都是大學生時,他在方方面面都壓我一頭。我申請的各種獎勵和助學金,他都悉數得到了。我總是扮演老二的角色,總落在他的下風。如果他繼續保持下去,他會佔據我現在的位置。他這人在外科方面是天才,沒有人能和他一比高下。當他被任命為聖托馬斯醫院的註冊醫生時,我根本沒有機會進入醫院領導層。我充其量做一個開業醫生,你知道一個普通的開業醫生有多大把握最終出人頭地。但是,亞伯拉罕出局了,我得到了這份工作。這就是天賜良機啊。」


  「你這倒真是實話實說啊。」


  「這就是運氣。我看亞伯拉罕是腦子進水了。可憐的人哪,他徹底沒救了。他在亞歷山大的醫療部門找了一份工作——檢疫員之類的差事,掙仨核桃倆棗的。我聽說他和一個醜陋的希臘老女人一起生活,生養了六七個長膿包的孩子。我覺得,事實上光是腦子好成不了氣候,想成大器要靠個性。亞伯拉罕這人沒有個性。」


  個性?因為看見另一種生活方式具有更強烈的意義,沒有考慮半個小時就把大好的前程扔掉了,要我看這才需要足夠的個性呢。貿然走出這一步,卻從來沒有感到後悔,這就更需要個性了。不過,我什麼都沒有說,阿萊克·卡邁克爾繼續深思熟慮地說:

  「當然,假裝為亞伯拉罕的所作所為表示遺憾,在我來說那是虛偽的表現。畢竟,正是他走了那一步,我才大獲其益的。」他吸著一根長長的科羅納牌雪茄,十分享受地吐著煙圈兒,「不過,如果我個人與這件事不相關,那我對這種人才浪費還是很遺憾的。一個人非要把生活糟蹋了,好像怎麼都會讓人不舒服。」


  我拿不準亞伯拉罕是否真的把生活糟蹋了。去做你最想做的事情,在你喜歡的環境里生活,自己寧靜致遠,就是把生活糟蹋了嗎?做一個聞名遐邇的外科醫生,一年一萬鎊收入,娶一個漂亮妻子,這就是成功嗎?我看這取決於你對生活賦予什麼意義,取決於你對社會承擔什麼責任、對個人有什麼要求。但是,我還是三緘其口,因為我是誰,哪敢和一位爵士爭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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