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我不明白斯特里克蘭德為什麼突然提出來要讓我去看他的畫。我能獲得這個機會是求之不得的。一個人的作品最能反映他是什麼樣的人。在人與人的交往中,他只給你看他希望這個世界接受的表面印象,你只有通過參考細節和那些他不自知的在臉上稍縱即逝的表情才能真正了解他,因為那些小動作是無意識的。有時候,人們把面具佩戴得天衣無縫,連他們自己都以為成了和面具一樣的人了。但是,在他的書里或者畫里,那個真實的人把自己毫無防範地交了出來。他做張做智只能暴露他的空虛。板條塗了油漆充作鐵器,刮掉漆皮還只是板條。裝出來的特殊個性難以隱藏平庸的頭腦。在眼光銳利的觀察者眼裡,沒有誰能生產一件最無心而為的作品,他的靈魂必定會隨之暴露最隱蔽的秘密。


  在走上斯特里克蘭德住所那些沒完沒了的樓梯時,老實說我有點興奮。我覺得好像跨入了一道通往令人驚奇的冒險的門檻。我十分好奇地打量這間屋子。它比我記憶中的樣子更逼仄,簡直空無一物。我真不知道我那些苛求大畫室的朋友們見狀會怎麼說,他們總是信誓旦旦地說只有環境稱心如意,他們才能作畫。


  「你最好就站那兒。」他說著,指向一個地方。估計他認為我在的那個點是最有利的位置,能領略他向我展示的東西。


  「我看你不想讓我說話吧。」我說。


  「是的,你真他娘的該死,我只想讓你管住你的舌頭。」


  他把一幅畫放在架子上,讓我看了一兩分鐘,然後,把畫取下,把另一幅畫擺上去。我估計他讓我看了大約三十幅畫。他一幅畫也沒有賣掉過。畫幅大小不一,小幅的是一些靜物畫,最大的都是風景畫,還有六七幅肖像畫。


  「這就是全部了。」他最後說。


  但願我能當場說我一眼就看出了那些畫的美和它們非凡的原創性。我後來又看見過其中的大部分畫,其餘的部分我又每每看見複製品,因此我很吃驚第一次看見它們時竟然感到極度失望。藝術品應該給人的那種特殊的震撼,我一點都沒感覺到。斯特里克蘭德的畫給我一種困惑不安的印象。總讓我後悔的揮之不去的事實是,我當時沒有想到要買下幾幅畫。我錯過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大部分畫都通過各自的渠道進入了博物館,其餘的畫則被家財萬貫的藝術愛好者珍藏起來。我為自己找了好多說辭。我認為我的品味是不錯的,但是缺乏獨創性。我對繪畫一知半解,只是沿著別人為我開拓的小路徜徉。那時候,我對印象派崇拜得五體投地。我渴望擁有西斯萊[61]和德加[62]的畫,對馬奈崇拜有加。他的《奧林匹亞》似乎就是現代藝術的扛鼎之作,而《草地上的午餐》讓我看了感動至深。這些作品在我看來是繪畫的絕唱。


  我不願意描述斯特里克蘭德讓我欣賞的畫。對畫作進行描述總是枯燥乏味的,再說了,這些畫對所有喜歡它們的人來說都耳熟能詳了。既然斯特里克蘭德對現代繪畫影響巨大,既然別人已經把他首先探索的領域繪製了地圖,人們第一次欣賞他的畫作時就會有更多的心理準備。但是,務必記住,我當初可從來沒有見識過這種繪畫。總之一句話,我當時著實被他笨拙的繪畫技巧嚇了一跳。我對古典大師的繪畫已經習以為常,深信安格爾是近代最偉大的風雲人物,便順理成章地認為斯特里克蘭德畫得異常糟糕。我一點也不懂他苦苦追求的簡單化。我記得有一幅靜物畫,畫的是放在盤子里的橘子。這幅畫讓我感到十分彆扭,因為那個盤子不圓,橘子兩邊不對稱。肖像畫比真人稍微大出一些,這種技法讓人物看起來相貌粗陋。在我眼裡,肖像的臉看上去像卡通畫。這些人像畫得很特別,那種技法在我看來是全新的。風景畫更讓我如墜入五里雲霧之中。有兩三幅畫表現的是楓丹白露的森林和巴黎的幾條街。我的第一感覺是,它們也許出自一個醉醺醺的馬車夫之手。我腦子好像灌進了糨糊。畫的顏色在我看來似乎出奇地死板。我的印象是,整件事情就是一場無法令人看懂的大鬧劇。現在回想起來,我對斯特羅伊夫敏銳的洞察力更加佩服了。他從一開始就看出來這是一場藝術革命,他在開始階段就認出了天才,現在全世界都欣然接受了這一點。


  雖然我既困惑又不知所措,可我卻並非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就算我當時整個一個糊塗蛋,卻也不能不感覺到,這些畫有一種力圖表達自己的真正的力量。我感到激動,興趣很濃。我感覺這些畫要告訴我某種東西,某種很重要的、我應該知道的東西,但是我說不出來究竟是什麼。它們對我來說好像很醜陋,但暗示了一種至關重要的秘密卻不明確說出來。它們匪夷所思地讓我干著急。它們讓我產生了一種我無法分析的感情。它們說出一些言語無力表達的東西。我估計斯特里克蘭德在物質上隱約看見了某種精神上的意義,這種意義是那麼奇怪,以至於他只能用殘缺不全的符號暗示出來。彷彿他在宇宙的混沌中找到了一種嶄新的圖案,在笨拙地嘗試著描繪出來,靈魂因此極度苦惱。我看見了一個飽受折磨的靈魂拼盡全力尋找表達的釋放。我向他轉過身來。


  「我不清楚你是不是把表現手段弄錯了。」我說。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想你是在努力表達某種東西,我不大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但是表達這種東西的最佳方法是否是繪畫,我不敢肯定。」


  我還以為看到了他的畫,我就應該得到線索,從而了解他異於常人的性格,但我想錯了。他本來就讓我心中屢感驚愕,他的畫作又增加了我的驚愕。我比沒看畫以前更困惑了。我覺得唯一似乎清楚的東西——說不定這點也是似是而非的——是他正在激情滿懷地竭力從某種束縛他的力量中解放出來。可是,那種力量是什麼,解放遵循的路線是什麼,依然是模糊的。我們每個人在這世界上都是孤獨的。每個人都被禁錮在一座銅塔里,只能通過符號與自己的同胞交流,可這些符號是沒有共同價值的,因此它們的意義是模糊的、不確定的。我們可憐地想把心裡的珍寶傳送給別人,但是他們卻沒有能力接受。於是我們只好孤獨地前行,肩並著肩,卻不能在一起。我們無法了解我們的同胞,同胞也無法了解我們。我們好比那些生活在外國的人,他們對自己的語言掌握得很少,有那麼多美麗、深刻的東西想說,卻只能用會話手冊上的陳詞濫調進行交流。他們腦子裡被觀念塞得滿滿的,可他們只能告訴你園丁姨媽的雨傘在屋子裡。


  我得到的最後印象是一種為了表達靈魂的某種狀態而做出的巨大努力。讓我如此大惑不解的解釋,也必須從這方面尋找。對斯特里克蘭德來說,色彩和形式是非同尋常的。他要傳達某種他感覺到的東西,這是他感到的一種不可忍受的必要性。他帶著這種唯一的意圖創造色彩和形式。如果能夠更加接近他所尋求的未知,他會毫不猶豫地進行簡單化或者歪曲化。各種事實對他來說根本不存在,因為他是在大量毫不相關的偶然事件中尋找某種他自己看來至關重要的東西。他彷彿已經弄清楚了宇宙的靈魂,非把它表達出來不可。儘管這些畫讓我感覺混亂、迷惑,但是我不能不為畫里顯而易見的用情所感動。不知道為什麼,我產生一種感情——我從來沒有料到自己會對斯特里克蘭德產生這種感情——我感覺到了一種壓倒一切的同情。


  「我想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會屈從於對布蘭奇·斯特羅伊夫的感情了。」我對他說。


  「為什麼?」


  「我想是你的勇氣不靈了。你的肉體把軟弱傳染給了你的靈魂。我不知道什麼樣的無限的渴望控制了你,你因此被趕上了一條危險、孤獨的尋求之路。你在這條路上期望找到最後的解放,擺脫折磨你的幽靈。我覺得你像那種永不停歇的香客,走向一座也許根本不存在的神壇。我不知道你瞄準的是什麼樣莫測高深的涅槃。你自己知道嗎?你尋求的也許是真理和自由,你一時間以為你可以擺脫愛情。我想你疲憊的靈魂也許想在女人的酥胸里尋求休憩,而當你找不到休憩時你就憎恨她了。你對她毫無憐憫之情,因為你也不憐憫自己。你因恐懼而殺了她,因為你在勉強擺脫了的危險面前瑟瑟發抖。」


  他乾笑了幾聲,揪了幾下鬍鬚。


  「你是一個可怕的傷感主義者,可憐的朋友。」


  一個星期以後,我偶然聽說斯特里克蘭德去了馬賽。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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