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忙了一陣子,我們就離開他了。德克要回家吃晚餐,我要去找個醫生來給斯特里克蘭德看病。我們下樓來到街上,從那間憋悶的閣樓出來感到空氣很新鮮,這個荷蘭人卻讓我立即去他的畫室。他想到了什麼事情,想跟我說說,而且一再堅持我陪他回去是很有必要的。因為我這時覺得請一個醫生來也比我們所做的強不到哪裡去,就同意了。我們發現布蘭奇·斯特羅伊夫擺好餐桌,準備吃晚餐了。德克走到她跟前,把她的兩手握住。
「親愛的,我想求你做一件事。」他說。
她看著斯特羅伊夫,神情嚴肅中透著快樂,這是她迷人的地方。斯特羅伊夫臉紅紅的,汗水發著亮光,激動的神情令人好笑,但是他吃驚的圓眼睛流露出一種急切的光芒。
「斯特里克蘭德病得很厲害,也許活不成了。他一個人待在一間骯髒的閣樓里,沒有人照顧他。我想你應該會答應我把他帶到這裡來。」
布蘭奇猛然把手抽回去——我還從來沒見她做出過這樣急促的動作——臉頰一下子飛紅。
「唉,不行。」
「哦,親愛的,別一口拒絕嘛。我不忍心讓他待在那種地方。想到他那樣子,我連覺都睡不著。」
「你去照顧他吧,我不反對。」
布蘭奇的話語冰冷而拒人千里之外。
「可是他會死的。」
斯特羅伊夫喘了一口氣,又抹了一把臉,轉過身來向我央求支持,但是我一點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是一個偉大的畫家啊。」
「關我什麼事?我厭惡他。」
「哦,我的親親,我的寶貝兒,你刀子嘴豆腐心,不是這個意思。我懇求你讓我把他帶來吧。我們可以把他照顧得舒服一些。也許我們救得了他這條命。他不會給你製造什麼麻煩的。我把所有的活兒都包下來。我們在畫室給他布置一張床。我們不能讓他像一條狗一樣死掉。那樣是很沒有人情味兒的。」
「他為什麼不到醫院去?」
「去醫院!他需要一雙有愛意的手來照顧。他必須精心護理才成。」
我驚訝地看到布蘭奇被觸動了。她繼續準備餐桌,但是她的兩隻手在發抖。
「我沒有耐心聽你嘮叨。你認為要是你生病了,他會動一動手指頭來幫助你嗎?」
「可這有什麼關係呢?我有你護理我啊,根本不需要他來照顧。再說了,我情況不一樣,我這人微不足道。」
「你連一條雜種狗的志氣都沒有。你躺在地上犯賤,請人踏著你的身體過去。」
斯特羅伊夫短促地笑了一聲。他以為他理解妻子鬧情緒的理由。
「哦,可憐的小乖乖,你在想那天他來這裡看我畫的事兒吧。如果他認為那些畫不好,又有什麼關係?我讓他看畫本來就是我犯傻嘛。再說我那些畫也不怎麼好啊。」
他凄涼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畫室。畫架上有一幅還沒有完成的畫,上面是一個滿臉微笑的義大利農民,在一個黑眼珠的女孩頭上舉著一串葡萄。
「即使他不喜歡它們,也應該講點禮貌,用不著侮辱你啊。他那樣子就是看不起你,而你還要舔他的手,巴結他。哼,我恨透他了。」
「親愛的孩子,他有天才啊。你不認為我會相信我也有天才吧。但願我有天才就好了。可是我一看見天才,就如獲至寶,我衷心尊重這種人才。世上最奇妙的莫過天才。天才對於天才的擁有者來說是一個大負擔。我們應該包容他們,要非常有耐心。」
我在一旁站著,為這種家庭衝突的場景感到很尷尬,搞不清斯特羅伊夫為什麼非要讓我陪他來。我看見他的妻子快要流淚了。
「不過,不全因為他是天才我才懇求你讓我把他帶家裡。他孤身一人,生病了,一分錢都沒有。」
「我就是不讓他進我的家——永遠不讓。」
斯特羅伊夫朝我轉過身來。
「告訴她這是事關生死的大事。讓他待在貧民窟里是要不得的。」
「在這裡看護他更容易,這是明擺著的,」我說,「但是這對你們是非常不方便的。我知道得有人不分晝夜地看護他。」
「親愛的,你不是一個害怕麻煩的人。」 「如果他來這裡,那我就走。」斯特羅伊夫太太說得很決絕。
「我都認不出你來了。你生就一副菩薩心腸,一向積德行善。」
「啊,看在老天爺的分上,放過我吧。你就要把我逼得精神錯亂了。」
隨後,淚水終於流下來了。她癱坐在椅子上,兩隻手捂在臉上。她的雙肩劇烈地抽動著。一轉眼,德克在她身邊跪下來,兩條胳膊把她抱住,吻她,把她親昵的愛稱叫了個夠,廉價的眼淚從他臉上流下來。很快她從他的懷抱里掙脫出來,擦掉了眼淚。
「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她說,口氣不那麼惡狠狠的了。隨後,她對著我強顏歡笑道:「瞧這事兒鬧的,你會把我看成什麼人呢?」
斯特羅伊夫看著她,一臉迷惑,一時不知怎樣才好。他眉頭緊鎖,紅紅的嘴噘了起來。說來奇怪,他讓我想到一隻受驚的豚鼠。
「這麼說你是不答應了,親愛的?」他最後問道。
她有氣無力地揮了一下手。她精疲力竭了。
「畫室是你的。一切東西都是你的。如果你想把他帶到這兒,我怎麼攔得住呢?」
他圓乎乎的臉上突然綻露出可掬的笑容。
「這麼說你同意了?我早知道你會同意的。哦,我的寶貝兒。」
突然,她振作起來了。她用無奈的眼神看著斯特羅伊夫,兩手扣在胸前,彷彿心臟的跳動讓她受不了。
「啊,德克,自從我們認識以來,我從來沒有要求你為我做過什麼。」
「你很清楚,這世上沒有一件事是我不肯為你做的。」
「我求你別把斯特里克蘭德弄到這裡,別的什麼人都可以帶回來。帶回來一個小偷、一個酒鬼、一個大街上的流浪漢,我向你保證我會為他們做任何事情。但是,我懇求你別把斯特里克蘭德帶到這裡。」
「可是為什麼呢?」
「我害怕他。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他身上有某些東西讓我害怕。他會給我們造成巨大的傷害,我很清楚這點,我感覺到了。如果你非要把他帶到這裡,結果只會不堪收拾。」
「可這話多麼不合情理!」
「不,不,我知道我是對的。某種可怕的事情會在我們家發生的。」
「就因為我們做了一件大善事嗎?」
她這時大口喘氣,臉上出現了不可解釋的懼怕神色。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感覺她為某種無形的恐懼所懾,完全失去了自控力。她一向都很嫻靜,此時神情緊張的樣子十分嚇人。斯特羅伊夫看著她,一時間驚慌失措,迷惑不解。
「你是我的妻子,是這個世界上我最親的人。沒有你的完全同意,什麼人也進不了這個家門。」
她閉了一會兒眼睛,我以為她要暈過去了。我都有點不耐煩她了。我沒有料到她是一個神經兮兮的女人。隨後,我又聽到了斯特羅伊夫的聲音。那話音怪怪的,好像在沉默中破碎了。
「你在萬分痛苦中時,不是有一隻援手向你伸過來了嗎?你很清楚那隻手意味著什麼。難道你有機會時,不願意伸出手來幫人轉危為安嗎?」
這些話再普通不過了,而且在我聽來,話中勸誡的口氣讓我直想笑。這樣一番話竟會對布蘭奇·斯特羅伊夫產生效果,這讓我大吃一驚。她激靈了一下,久久打量著丈夫。斯特羅伊夫的兩眼盯著地上。我不知道斯特羅伊夫為什麼會感到窘迫。布蘭奇的臉頰泛起了淡淡的紅暈,接著變成了白色——煞白得嚇人。似乎血液從她身體的表層倏然縮回去了,就連她的兩隻手都慘白慘白的。她渾身抖動了一下。畫室的寂靜好像聚集起來,變成了幾乎可觸摸的實體。我大惑不解。
「把斯特里克蘭德帶回家吧,德克。我會盡我所能照顧他。」
「我的寶貝兒。」斯特羅伊夫微笑了。
他想把妻子攬進懷裡,但是她躲開了他。
「在生人面前別太肉麻了,德克,」她說,「你這樣只會讓我出醜。」
她的舉止又完全正常了,誰都不會想到剛才她還在大發脾氣,渾身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