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我經常碰得見斯特里克蘭德,時不時和他下下棋。他的脾氣不穩定。有時候,他會安靜地坐著出神,一句話也不說,目中無人;有時候,他脾氣好了,會按自己磕磕絆絆的方式說話。他從來不會說一件大家愛聽的事情,但是就愛粗魯地對人對事冷嘲熱諷,還總有點效果。他心裡想什麼總能準確地說出來,對別人的感情不管不顧,當傷害了別人的感情時就會十分得意。他經常十分刻毒地冒犯德克·斯特羅伊夫,斯特羅伊夫因此甩手而去,發誓說他再也不搭理他了。但是斯特里克蘭德身上有一股實打實的力量,把這個荷蘭胖子結結實實地吸引住,由不得他的意志。因此他還會回來,像一隻笨狗一樣搖尾乞憐,雖然知道迎接他的只會是他所擔心的迎頭一擊。
我不知道斯特里克蘭德為什麼能容得了我。我們的關係很特別。一天,他向我借五十個法郎。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這種事。」我回答道。
「為什麼沒有?」
「這種事兒讓我不開心。」
「我手頭拮据得要命,你知道。」
「我不管。」
「我挨餓了你也不管嗎?」
「我為什麼要管呢?」我不依不饒地反問道。
他看了我一兩分鐘,捋了捋他那亂蓬蓬的頭髮。我沖他微笑起來。
「你笑什麼?」他說道,眼睛里流露了一絲憤怒的神色。
「你腦子太簡單了。你不承擔任何責任,別人對你也不必負任何責任。」
「要是我因為付不起房租被趕出房間,上吊死了,你難道會心安理得嗎?」
「那還用說。」
他咯咯地笑起來。
「你就吹吧。如果我真的上吊死了,你會後悔莫及的。」
「你試試看,看看我后不後悔。」我回答說。
一絲微笑在他的眼睛里閃現,他一聲不響地攪了攪他的苦艾酒。
「想來一盤棋嗎?」我問道。
「我不反對。」
我們擺上棋子,棋盤擺好時他用舒心的眼神打量了一下。看到自己的人馬都各就各位,嚴陣以待,廝殺就要開始,滿足感油然而生。
「你真的認為我會借錢給你嗎?」我問道。
「我看不出來你為什麼不借。」 「你讓我吃驚。」
「為什麼?」
「看到你內心脆弱挺讓人失望的。如果你沒有這麼直率地來求取我的同情,那麼我會更喜歡你的。」
「如果你被打動了,那我就看不起你了。」他答道。
「那更好啊。」我大笑道。
我們開始下棋。我們都專心致志地運籌帷幄。一盤棋下完時,我對他說:
「這樣好了,如果你手頭很緊,那就讓我看看你的畫。要是我看上了哪幅畫,就出錢買下。」
「見鬼去吧。」他回答道。
他站起來要離去。我攔住了他。
「你還沒有給你的苦艾酒付錢呢。」我說完咧嘴一笑。
他罵了我一句,把酒錢扔下,轉身離去了。
接下來好幾天我都沒有看見他,但是一天晚上,我正坐在那家咖啡店裡看報紙,他過來坐在我身邊。
「你還沒有上吊啊?」我開口道。
「沒有。我攬了一個活兒。我正在畫一幅退休管子工的畫像[42],開價兩百法郎。」
「你怎麼弄到這單活兒的?」
「賣給我麵包的那個女人給我攬的活兒,那管子工跟她說,他要找個畫家給他畫像。我得給她二十法郎呢。」
「他是什麼樣的人?」
「沒得挑。長了一張大紅臉,像條羊腿,右邊臉上有一塊巨大的胎記,上面還長了很長的毛。」
斯特里克蘭德心情很好,等德克·斯特羅伊夫過來和我們坐在一起時,他用放肆的玩笑話把斯特羅伊夫狠狠敲打了一通。他總有找到這個不幸的荷蘭人身上最敏感的地方進行攻擊的技巧,我從來不敢恭維。斯特里克蘭德沒有使用嘲弄的長劍,卻掄起了謾罵的大棒。這頓攻擊來得毫無緣由,斯特羅伊夫始料不及,一點防範都沒有。他那樣子讓你想到一隻嚇壞了的綿羊,沒有目的地東躲西藏。他嚇壞了,嚇蒙了。最後,淚水稀里嘩啦地從他的兩眼往下流。最要命的是,儘管你憎恨斯特里克蘭德,那場面也著實嚇人,但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德克·斯特羅伊夫就是那種倒霉的人,發自肺腑的真摯情感總是讓人感到滑稽可笑。
然而,即便這樣,當我回頭想起住在巴黎的那個冬季,最開心的記憶還是關於德克·斯特羅伊夫的。他的小家庭散發出一種非常令人嚮往的氣息。他和妻子構成了一幅圖畫,讓人不住想念。而且他對妻子直白的愛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情愫。他的一舉一動無不滑稽可笑,但是他的感情會激起你的共鳴。我懂得他的妻子對他必定有的感受,我很高興看見她的愛意那麼溫婉。丈夫把她擺在蓮花寶座上,當作偶像頂禮膜拜。如果她有幽默感,那她一定會無比開心,而且會一邊大笑不已,一邊感到幸福和感動。他是一個始終不渝的愛人,儘管她會變老,失去豐滿的線條和窈窕的身段,但在他的眼裡她永遠不會有任何改變。在他看來,她是這世上最可愛的女人。他們的生活有條不紊,有一種令人愉快的魅力。他們只有一個畫室、一間卧室和一個小廚房。斯特羅伊夫太太自己承擔一切家務事。德克·斯特羅伊夫作畫時,她去採購、做午餐、縫衣服,終日里像一隻螞蟻一樣忙裡忙外。到了晚間,她坐在畫室里,又開始做針線,這時德克演奏著我敢說她全然聽不懂的音樂。他演奏得很有品位,只是投入的感情過多,超出常規,把他所有的誠實、感情和充沛的靈魂,一股腦兒都傾注到音樂里去了。
他們的生活是田園牧歌式的,自成格局,並煞費苦心地經營出來一種獨特的美。與德克·斯特羅伊夫有關的每樣東西都擺脫不掉滑稽可笑,這可笑卻給家庭生活平添了一種稀奇的調子,如同一個無法調整的不和諧音,但是這讓家庭更加摩登,更有人情味,好像一場嚴肅的戲里冒出來一個粗俗的笑話,一下子讓一切美具有的深刻性升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