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事先我沒有告訴斯特羅伊夫我到巴黎來了,等我按響他畫室的門鈴,他親自打開房門時,竟然一時沒有認出我來。接著,他驚喜異常地喊叫起來,把我領進屋子。他的妻子安坐在火爐邊做針線活兒,我進來時她站了起來。斯特羅伊夫把我介紹給了她。
「你難道不記得了嗎?」他對妻子說,「我經常和你談起他。」隨後對我說:「你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你來巴黎了?你來了多長時間了?你在這裡要住多長時間?你為什麼不早來一個小時呢?那樣我們就可以一起用餐了。」
斯特羅伊夫問了我一大堆問題。他讓我坐在一把椅子里,把我拍了又拍,彷彿我是一個坐墊,接著就硬塞給我雪茄、點心和酒。他不讓我安靜地單獨待著。他很傷心,因為沒有威士忌了,只好給我煮咖啡,絞盡腦汁要為我做點什麼。他容光煥發,哈哈笑個不停,每一個毛孔都洋溢著快活。
「你一點也沒有變。」我說,微笑著審視他。他還是我記憶中那種讓人發笑的樣子。他兩條短腿,有一點胖。他還是那樣年輕,至多不過三十歲,但是已經謝頂了。他的臉渾圓,面色紅潤,皮膚白皙,兩頰和嘴唇紅彤彤的。他兩隻圓眼睛是藍色的,戴了一副金邊眼鏡,眉毛是淺黃色的,淡得幾乎看不見。看見他,你會聯想到魯本斯[36]畫筆下那些快活的胖商人。
我告訴他,我打算在巴黎住一段時間,租下了一個單元房。他一個勁兒地責怪我沒有讓他知道。不然,他會親自為我找一個單元房,借給我傢具——我真的花了一筆冤枉錢購買傢具嗎?——還會幫我搬進去。我沒有給他機會幫我的忙,他真的認為這是不友好的做法。與此同時,斯特羅伊夫太太靜靜地坐著補襪子,嘴上帶著安靜的微笑,聽斯特羅伊夫滔滔不絕地講這番話。
「所以,你看,我結婚了。」他突然說,「你看我的妻子怎麼樣?」
他看著愛妻,臉上熠熠放光,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因為汗水,眼鏡一直往下滑落。
「你想讓我說什麼呢?」我笑道。
「真是的,德克。」斯特羅伊夫太太說,莞爾一笑。
「可是你不覺得她是天仙下凡嗎?我告訴你,老夥計,別耽誤時間了,結婚吧,越快越好。我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看看她坐在那裡的樣子,難道不就是一幅畫嗎?夏爾丹[37]畫筆下的,嗯?我見識過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可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美人能超過德克·斯特羅伊夫太太的。」
「如果你不安靜下來,德克,我可就走開了。」
「我的小乖乖。」他說。
她有點臉紅,因為斯特羅伊夫熱情洋溢的口氣讓她不好意思了。他在信中說,他愛妻子愛得至深,我發現他兩眼幾乎一刻不停地看著她。我說不清她是否愛他。可憐的大傻瓜,他不是一個能激起愛情的人,但是她兩眼流露的微笑還是很有愛意的,也許她的矜持中隱藏著非常深邃的感情。她不是那種他在相思的幻覺中百看不厭的銷魂的尤物,但是她有一種莊重的秀麗。她個子高挑,一身裁剪到位的灰色簡約裙裝藏不住她美麗的身段。這種身段,也許更讓雕塑家竊喜,而非讓服裝商垂青。她厚實的棕色秀髮梳理得很簡單,臉蛋非常素白,五官整齊而不那麼讓人驚艷。她的一雙眼睛灰撲撲的。她只差一點便算大美人,可就差這一點,便連標緻也算不上了。但是,斯特羅伊夫提及夏爾丹,倒是很有一些道理。很奇怪,她讓我想起這位偉大的畫家創作的那幅不朽作品中,那個戴著頭巾式女帽、系了圍裙的主婦。我能想象到她在鍋碗瓢盆間有條不紊忙碌的樣子,像完成儀式一樣做家務,因此家務瑣事具備了道德的意義。我看她不會很機靈,也不會多麼有趣,但是她莊重專註的神色中有某種東西引起了我的興趣。她的矜持不無神秘感。我弄不清她為什麼會嫁給德克·斯特羅伊夫。儘管她是英國同胞,可我還是捉摸不清她到底屬於哪種人,說不准她是從什麼社會階層脫穎而出的,她有什麼樣的教養,她結婚前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她很少說話,但是她只要開口說話,聲音就很悅耳。她的舉止也很自然得體。
我問斯特羅伊夫是否在作畫。
「作畫?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畫得更好了。」
我們坐在畫室里,斯特羅伊夫向畫架上一幅還未完成的畫作揮了揮手。我委實有點吃驚。他在畫一組義大利農民,身穿羅馬平原服裝,在羅馬大教堂的台階上閒蕩。
「這就是你現在正在畫的東西?」我問道。
「是的。我像在羅馬一樣可以弄到模特兒。」
「你不認為這畫兒很美嗎?」斯特羅伊夫太太問道。
「我這個傻老婆認為我是一個偉大的畫家。」他說。
他表示歉意的笑聲掩蓋不住他感覺到的快活。他的兩眼逗留在他的畫作上。很奇怪,他看別人的畫作,批評的判斷力是那麼準確,那麼脫俗,但是對待自己那些老套俗氣的畫作,卻總是心滿意足。
「把你別的畫兒拿出來讓他看看。」斯特羅伊夫太太說。
「還用得著嗎?」
儘管過去屢屢遭受朋友們的取笑,德克·斯特羅伊夫卻從來忍不住展示自己的畫作,急煎煎地想聽讚美話,聽不了幾句就感到心滿意足了。他拿出來一幅兩個捲髮的義大利頑童在玩玻璃球的畫。
「他們不是很可愛嗎?」斯特羅伊夫太太說。
接著他又讓我看了更多的畫。我看出來他在巴黎還是只畫這種同樣陳腐花哨的東西,和他在義大利多年來所畫的毫無二致。這種畫都很虛假,缺乏真誠,不上檔次,可是又沒有人比德克·斯特羅伊夫這人更誠實、更真摯、更坦率了。誰能解決這樣的矛盾呢?
我不知道我腦子裡怎麼會冒出這個問題:
「我說,你碰上過一個名叫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的畫家嗎?」
「你不是說你認識他吧?」斯特羅伊夫叫起來。
「野蠻人。」他妻子說。
斯特羅伊夫大笑起來。
「我可憐的小乖乖。」他走過去,拿起妻子的兩隻手一一親吻。「她不喜歡他。真奇怪,你竟然知道斯特里克蘭德!」
「我不喜歡他糟糕的舉止。」斯特羅伊夫太太說。
德克還在笑,轉身向我解釋起來。
「你知道,有一天我請他來這裡看我的畫。他來了,我把我所有的畫作都拿給他看。」斯特羅伊夫窘迫地停頓了一會兒。我不知道為什麼他開始講這種不利於自己的故事。他感覺要講完這段故事有些尷尬。「他看了——看了我的畫,什麼話也沒有說。我以為到了最後他才要開口說話。最後我說話了:『瞧,就這些了!』他說:『我是來向你借二十法郎的。』」 「德克還真給了他二十個法郎。」他妻子氣哼哼地說。
「我給嚇住了,不好拒絕。他把二十個法郎裝進了口袋,只是點了點頭,說聲『謝謝』就出門去了。」
德克·斯特羅伊夫講這段往事時,他圓圓的、傻氣的臉上只有一種茫然的驚詫神色,很難不讓人發笑。
「他要是說我的畫不好,我不會在乎的,可是他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不說。」
「你非要講這個故事,德克。」他妻子說。
不幸的是,聽了這個故事,你只會被這個荷蘭人扮演的可笑角色逗樂,而不會因為斯特里克蘭德粗魯地對待他而生氣。
「但願我這輩子再也看不到他。」斯特羅伊夫太太說。
斯特羅伊夫微微一笑,聳了聳肩。他已經恢復他的好脾氣了。
「事實證明,他會是一個了不起的畫家,非常偉大的畫家。」
「斯特里克蘭德嗎?」我嚷嚷道,「不會說的不是一個人吧。」
「塊頭很大,紅鬍子。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一個英國人。」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沒有留鬍子,不過要是長長了,很可能是紅鬍子。我想到的這個人,五年前才開始畫畫。」
「這就對了。他是一個偉大的畫家。」
「不可能。」
「我可有過看錯的時候?」德克問我,「我跟你說,他是一個天才。我對此深信不疑。一百年以後,我和你要是還有人提起,那是因為我們都認識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
我大驚,與此同時感到興奮不已。我突然記起來我和他進行的最後一次談話。
「我們在哪裡能看到他的畫作?」我問道,「他取得了成功嗎?他住在哪裡?」
「不,他沒有取得什麼成功。我認為他一幅畫也賣不掉。你要是和人談起他的畫,人們只會笑話你。但是,我知道他是一個偉大的畫家。世人還笑話過馬奈呢。柯羅[38]也沒有賣掉過一幅畫。我不知道他住在哪裡,但是我可以帶你去見他。他常去克利希大道的一家咖啡館,每天晚上七點鐘准在那裡。如果你喜歡,我們倆明天一起去。」
「我不確定他想不想見到我。我覺得我會讓他想起一段他寧願忘記的日子。不過,我還是去一趟好。能有機會見一見他的畫作嗎?」
「從他那裡是看不到的。他不會讓你看什麼東西。我認識一個小畫販子,手裡有兩三幅他的畫。不過沒有我陪著,你千萬別去,你看不懂的。我親自給你說一說。」
「德克,你讓我受不了了。」斯特羅伊夫太太說,「他那樣對待你,你怎麼還會這樣談論他的畫呢?」她向我轉過身來,說:「你知道,一些荷蘭人來這裡買德克的畫,他竟然說服人家去買斯特里克蘭德的畫。他還堅持要把那人的畫弄到這裡展示。」
「你認為那些畫怎麼樣?」我微笑著問她。
「那些畫不堪入目。」
「啊,親愛的,你不懂。」
「哼,你那些荷蘭老鄉都很生你的氣。他們都認為你在拿他們開玩笑。」
德克·斯特羅伊夫摘下眼鏡,擦拭一番。他紅彤彤的臉因為激動而熠熠生輝。
「為什麼你會認為美——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能像石頭一樣扔在沙灘上,讓一個漫不經心的過路人隨便撿起來?美是奇妙的東西,奇怪的東西,畫家經過折磨靈魂才能從這混沌的亂世找出來。畫家把美創造出來,可美不是所有人都能辨認出來的。你要想認出美來,就必須重複畫家的那種冒險。他唱給你聽的是一段優美的旋律,你要在內心再次聆聽它,你就需要知識、敏感和想象力。」
「為什麼我總是認為你的畫美呢,德克?我第一次看見它們就喜歡上它們了。」
斯特羅伊夫的嘴唇微微顫動起來。
「去睡覺吧,我的寶貝兒。我要陪我的朋友走走,很快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