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我回到倫敦時,發現一封急信早在等著我,要我吃過晚餐馬上去找斯特里克蘭德太太。我看見她和麥克安德魯上校及其妻子在一起。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的姐姐比她大幾歲,和她很像,但是比實際年齡要衰老一些。不過,她有一種精明能幹的樣子,彷彿把大英帝國裝在自己的兜里了。高級軍官的太太們深知自己屬於居高臨下的優越階層,總會帶著這種神氣。她的儀態充滿生氣,良好的教養很難掩飾她的偏見——如果你不是軍人,那就連一個站櫃檯的小販都不如。她討厭近衛隊軍官,認為這些人趾高氣揚,因此不屑談論他們的太太,認為她們的出身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她的衣著顯得古板,但是十分昂貴。
斯特里克蘭德太太一看就很緊張。
「嗯,把你的消息跟我說說吧。」她說。
「我看見你丈夫了。恐怕他主意已定,不會回來了。」我稍停了一會兒,「他想畫畫。」
「你說什麼?」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叫道,驚訝不已。
「你一點也不知道他對這一行很著迷嗎?」
「他一定是瘋了,不可救藥。」上校嚷嚷道。
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皺了一下眉頭。她在記憶里快速搜尋。
「我記得我們結婚前,他帶著一個顏料盒到處走動畫些小畫兒。但是你從來沒有看見過那樣的亂塗亂抹。我們經常打趣他。他從事這個行當絕對沒有一點天賦。」
「當然,這只是一個借口而已。」麥克安德魯先生附和說。
斯特里克蘭德太太一時間陷入沉思。毫無疑問,她對我說的情況摸不著頭腦。她現在已經把客廳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天生是個好主婦,很快從驚嚇中走出來了。客廳不再是出事之後我第一次來時看到的那種亂糟糟的樣子了,如今如同一間配備齊全的屋子,等待出租。但是,在我和斯特里克蘭德在巴黎見過面后,很難想象他會習慣這種環境。我想幾乎無法讓他們明白,斯特里克蘭德身上有些東西是不尋常的。
「但是,如果他想做一個畫家,他為什麼不直接說呢?」斯特里克蘭德太太最後開口道,「我認為我這個人無論如何是會通情達理的,我會支持這種志向。」
麥克安德魯太太緊緊地抿著嘴。我估計她向來不看好她妹妹與文人藝術家交往。她說到「文藝」總是帶著譏誚的口氣。
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繼續說道:
「不管怎樣,如果他有才能,我會第一個鼓勵他的。我不在乎做出犧牲。與證券經紀人相比,我更想嫁給一個畫家。如果不是因為孩子們,我什麼都不會計較。待在切爾西一間寒酸的畫室,我會像生活在這公寓一樣感到幸福。」
「親愛的,我沒有耐心聽你說下去了。」麥克安德魯太太叫道,「你不會是在說,這種廢話你還真相信吧?」
「不過我認為這是真的。」我婉轉地插話說。
她露出善意的譏誚神氣,打量了我一下。
「一個男人活到了四十歲,是不會扔下生意,扔下妻子兒女,去做什麼畫家的,除非有某個狐狸精勾引了他。我猜他遇上了你的一個——繪畫界的朋友,她給他洗了腦了。」
斯特里克蘭德太太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片紅暈。
「那女的長什麼樣?」
我遲疑了一會兒。我知道我給他們投下了一顆炸彈。
「根本沒有什麼女人。」
麥克安德魯上校和妻子異口同聲地說不相信,而斯特里克蘭德太太一下子跳起腳來。
「你是說你始終沒有看見那個女人嗎?」
「沒有人可見啊。他只是一個人。」
「這不合常理。」麥克安德魯太太說。
「我就知道我應該親自去一趟嘛,」上校說,「我來和你們打賭好了,我會一下子就把那個女人揪出來的。」
「但願你去了,」我回答說,口氣有點尖酸,「你會看見你的假設無一不是錯誤的。他住的根本不是豪華旅店。他住在一個極其寒酸的小房間里。如果他是離家出走,那也不是去過一種快活的生活。他手頭簡直沒有什麼錢。」
「你認為他不是做了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害怕警察找麻煩,暫時躲起來了吧?」
這個提示讓大家的心頭出現了一線希望,但是我認為那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如果是這種情況,他不會傻到那種地步,居然還給他的合伙人他在巴黎的住址。」我尖酸地反擊道,「不管怎樣,我對一件事情很有把握,那就是他沒有和任何人私奔。他沒有移情別戀。他腦袋裡根本沒有這樣的東西。」
出現了一陣停頓,他們都在思考我說的話。
「嗯,如果你所說的是真的,」麥克安德魯太太終於開口說,「事情還沒有我想的那麼糟。」
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看了她一眼,但是沒有說話。她現在臉色蒼白,秀美的額頭髮暗低垂。我看不出她的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麥克安德魯太太繼續說道: 「如果他異想天開,遲早會明白過來的。」
「為什麼你不去找他一趟,艾米?」上校出了個餿主意,「你完全有理由去巴黎和他過上一年。我們會把孩子照看好的。我敢說這股勁兒會過去的。遲早他要回到倫敦的家裡來,這場亂子就平息了。」
「換了我就不會這樣做,」麥克安德魯太太說,「我會把他想要的繩子放得長長的。他到時候就會夾著尾巴回來,安逸地過起好日子。」麥克安德魯太太冷冷地打量一下她的妹妹,「你同他在一起時也許會犯糊塗。男人都是些犯賤的東西,你得知道如何調教他們。」
麥克安德魯太太和大多數女人的見解大同小異,認為男人總是不通人性,把一心依戀他的女人拋棄,但是如果他做出這種事來,女人更有責任。感情不能由理智完全理解是有理由的。
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緩緩地挨個兒看了我們一遍。
「他永遠不會回來了。」她說。
「噢,親愛的,記住我們剛才聽到的話。他過去舒適慣了,得有人照料他。你以為他在一家骯髒旅館的骯髒房間里能堅持多久?他能不厭煩嗎?再說了,他手頭沒有錢,只好乖乖回來。」
「我一直以為他和一個女人跑了,所以我想他還可能回來。我不相信男女私情最終會有什麼結果。不出三個月他就會對她厭煩了。但是,如果他出走不是因為移情別戀,那就全完了。」
「哦,我想這事兒也真夠微妙的。」上校說,把「微妙」一詞說得十分鄙夷,因為他覺得他的職業傳統和「微妙」傳達的東西格格不入,「你別相信這個。他會回來的,像多蘿西[31]說的,我看讓他在外面瞎混一陣子也沒有什麼壞處。」
「不過我不要他回來了。」她說。
「艾米!」
一陣憤怒把斯特里克蘭德太太控制住了,她臉色煞白正是冷不丁一陣怒氣攻心的結果。她下面說的話像連珠炮,一點喘息都沒有。
「如果他不顧一切地愛上什麼人,和她私奔了,我還可以原諒。我會認為那是人的通性。我不會真的責怪他。我會認為他讓人家勾走了。男人心眼兒太軟,女人心眼兒太多。但是這種情況就不是一回事兒了。我恨他。我這下永遠不會原諒他了。」
麥克安德魯上校和妻子開始一起勸說她。他們夫婦感到不知所措了。他們說她是在說瘋話。他們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絕望地朝我轉過身來。
「你難道不明白我的意思嗎?」她哭道。
「我沒有把握。你是說,如果他為了一個女人離開你,你還可以原諒他,而如果他為了理想離開你,你是不能原諒的,是嗎?你認為你對付前者綽綽有餘,但是對付後者就無能為力了,對嗎?」
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看了我一眼,但沒有作答。我感覺她眼神中沒有什麼好感。也許,我擊中了她的要害。她繼續說下去,聲音低低的,有些顫抖:
「我從來沒有像記恨他一樣記恨過什麼人。你知道,我一直在安慰自己,以為不管他出走多長時間,最終會回來的。我知道他快不久於人世時,總會叫我去的,我也隨時會去的。我會像一個母親那樣照看他,最後我會告訴他,我不計較過去的事兒,我一直愛著他,原諒他的一切。」
我始終受不了一個激情涌動的女人在她們心愛的人彌留之際表現出來的寬宏大量的樣子。有時候她們好像不願意男人長壽似的,因為這會讓她們沒有機會淋漓盡致地表現一番她們的慈悲。
「但是現在——現在一切都完了。我對他寒心透了,他就是一個陌生人。我巴不得看見他死得慘兮兮,可憐巴巴,窮愁潦倒,沒有一個朋友。但願他患上什麼惡瘡爛毒。我跟他一刀兩斷了。」
我想這時候正好可以把斯特里克蘭德的建議說出來。
「如果你想和他離婚,他很願意提供離婚必要的口實,不論什麼都行。」
「為什麼我要放他自由自在?」
「我認為他不需要什麼自由。他只是覺得這樣會讓你無牽無掛。」
斯特里克蘭德太太不耐煩地聳了聳肩,我想我讓她有點失望了。我那時對人的期望比現在略高一點,發現如此迷人的女子報復心竟然如此強烈,讓我感到沮喪透了。我沒有認識到,一個人的性格會如此複雜。我現在很清楚,同一個人的內心,你可以發現卑鄙和偉大、惡毒和慈悲、仇恨和慈愛,它們并行不悖。
我不知道能不能說些話,平息眼前折磨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的那種恥辱感。我想我應該試一試。
「你知道,我不敢肯定你丈夫應該對他的行為完全負責。我不認為他還是他自己了。在我看來他好像被某種力量控制著,要利用他達到目的。他在這種控制中無能為力,如同一隻蒼蠅落在了蜘蛛網裡,就好像有人給他施了魔咒。我因此想起那些古怪的故事,說一個人的靈魂進入了另一人的軀體,把原來的靈魂趕了出去。靈魂寄居在肉體里很不穩定,能夠出現各種神秘的變形。在古時候,人們會說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被魔鬼附身了。」
麥克安德魯太太把她衣服的下擺整理平整,金鐲子落到了手腕上。
「這一切在我看來太不著邊際了。」她刻薄地說,「我不否認艾米也許太把她丈夫當回事了。如果她過去不是那麼忙於自己的事情,我相信她會察覺到斯特里克蘭德行為失當。如果阿萊克[32]心裡有什麼心事,我不認為事情過去一年多了,我還會看不清楚。」
上校茫然四顧,我納悶還有誰會像他一樣看上去清白無辜卻受了不白之冤。
「但這改變不了這樣的事實,那就是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是一個沒有心肝的畜生。」她嚴厲地看著我,「我告訴你他是為什麼離開他的妻子的——純粹出於自私,別無其他。」
「這肯定是最直截了當的解釋。」我說。但是我心想這話什麼也說不明白。我說我累了,站起來要走,斯特里克蘭德太太也沒有再留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