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大唐狄公案陸(52)
第298章 大唐狄公案·陸(52)
一股濃郁的天竺梵香迎面撲來,香氣是從堂后高高的香案上的大銅香爐里散發出來的。堂內點著兩個燭台,光線昏暗,祭壇下面是一張豪華典雅的祭祀用的供桌。梁福坐在供桌前一張矮桌邊,身著墨綠色的緞子袍,頭戴一頂表明他進學功名的高帽。
他急忙站起身,迎接狄公。
「讓您爬了那麼多樓梯,在下冀望大人不要見怪!」他謙恭地笑道。
「沒關係!」狄公馬上安撫他說。他看了一眼掛在對面牆上真人般大小的梁將軍戎裝像,又說道:「我很抱歉,不得不打攪你對令先父的祭祀儀式。」
「隨時恭候大人的光臨,」梁福平靜地說,「先父是不在乎被打攪的。他在世時,向來是國事第一,家事第二,關於這一點,他的後輩們再清楚不過了!請這邊坐,大人!」
他把客人引到桌子右邊的椅子上。桌上擺著一個大棋盤,上面剩有幾個黑白棋子,看樣子棋局已到最後階段。棋盤旁邊放著兩個銅缽,一個裝白子,另一個裝黑子。梁福顯然正在研究一個棋藝問題。狄公坐下並順順長袍,說道:「我來是想和你討論幾件新鮮事,梁員外。」他等主人在桌子另一邊坐好后,才接著說,「尤其是關於一具女屍被盜之事。」
梁福豎起了他那彎曲的雙眉。
「為何偷盜如此奇怪的東西?您可否同我細說?不過,讓我們先喝杯茶。」
他站起身來,走到屋角的茶几前。
狄公快速環顧四周。閃爍不定的燭光照著供桌上的供品,供桌鋪著繡花緞子的桌布,上面的金碗里盛滿米糕和水果,金碗兩邊是兩個插滿了鮮花的精緻古花瓶。壁龕在供桌的上方,常年供著的祖宗牌位前擋著一道大紅帘子。香爐里濃濃的香氣蓋不住一股異國香料的怪味,那氣味似乎是從帘子後面發出來的。狄公抬起頭,發現房子很高,灰濛濛的煙霧繚繞在發黑的椽子上;地上則鋪著寬木板,木板長年來已被磨得暗黑、發亮了。他突然站起身來,把椅子拉到桌子左邊,對走過來的梁福隨口說道:「若不介意,我就坐這裡吧。那兒的燭光照得我不舒服。」
「請便!」梁福把自己的椅子轉過來,面對著狄公。他坐下后說:「從這個角度,先父的遺像可以看得更清楚。」
當他往兩個小藍瓷杯里倒茶時,狄公瞧著他。他放一杯在狄公面前,然後雙手捧著另一杯。從他瘦長的手指間,狄公注意到杯子光滑的釉面上有一絲裂縫。
梁福心事重重地望著畫像。
「這幅畫繪得非常像,」他說,「是一個高手的傑作。您可注意到每個細微之處畫得有多工整嗎?」他放下杯子,站起身來,走到畫像前,背對著狄公,用手指著橫放在將軍膝上的那把大劍的各部分。
狄公調換了兩人的杯子。他快速地將梁福的那杯茶倒進旁邊的棋缽里,然後站起來,手裡拿著空杯子走到主人面前。
「我想您還保存著那把劍吧?」狄公問道。梁福點點頭,狄公接著說:「我也有一把祖上傳下來的名劍,名為『雨龍』。」
「雨龍?多奇怪的名字!」
「以後我再告訴你它的來歷。我能否再喝杯茶,梁員外?」
「那當然!」
兩人再次坐下后,梁福倒滿狄公的杯子,然後喝完他自己的那杯茶。他把瘦削的雙手插在衣袖裡,笑著說道:「現在說說屍體被盜之事吧!」
「在講述這件事之前,」狄公輕快地說,「我想先對你簡單說明原委。」梁福急切地點點頭,而狄公卻從袖裡掏出他的扇子,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他一面扇著扇子,一面開始說:「前天我到達廣州查找失蹤的劉大人時,我只知道他的事與這兒的阿拉伯人有某種關係。在調查過程中,我發覺有一個對手對我此行的目的一清二楚,而且還在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當我發現劉大人被疍民的毒藥毒死後,我猜測劉大人在朝中的對手雇了個本地人誘使劉大人前來廣州,然後讓阿拉伯逆賊把他給殺了。但我也看到了其他似欲挫敗這起罪惡陰謀的力量。隨著調查的開展,事情變得更複雜了。阿拉伯惡棍和疍民刺客四處逍遙,那個神秘的盲女忽隱忽現。直到今天早晨,我才終於得到了具體的線索,那就是舞女朱姆茹德告訴喬校尉,是她毒死劉大人的,而她的庇護人也完全清楚此事。她一直恪守著青樓的行規:一個姑娘不該透露客人的姓名。我懷疑到都督和刺史,一時也想到你。可是,毫無結果。」
他合上扇子,把它放回袖子里。梁福一直彬彬有禮而饒有興味地聽著。
狄公坐直身子,繼續說道:「於是我嘗試另一種方法:在腦海中拼合起我對手的形象。後來我意識到,他具有一個典型棋手的頭腦。他總在幕後操縱別人為他辦事,就像在棋盤上走棋子一樣。我和我的兩名親隨也是他的棋子,我們都是他棋局的一部分。意識到這一點真是個重大的進展。當你掌握了罪犯的思想之後,案子就破了一半了。」
「言之有理!」
「後來我又重新考慮你這位下棋高手。」狄公接著說,「你自然具有策劃一起複雜陰謀的精明頭腦,並可監督陰謀的實施。我也可以想象你的動機是好的,比如你由於未能繼承你赫赫有名的父親的事業而感到失落。然而,你絕對不會愛上帶有水戶賤民血統的阿拉伯舞女,你不是這種人。我斷定,如果你是我們懷疑的人,那麼你的心腹之一便是那舞女的情人。由於姚開泰先生最適合那個角色,因此我本來決定拘捕他。可就在剛才,我接到報告說舞女的屍體被盜了,因而我直接來找你。」
「為何來找我?」梁福平靜地問道。 「因為,當我後來想到那死去的舞女、疍民以及他們原始的情慾時,我忽然記起一個曾是疍民奴隸的可憐中國妓女偶然說過的話。在疍民的狂歡酒宴上,他們曾對她吹噓說,大約八十年前,一位中國顯要人物私下娶了一名疍民女子,他們生的兒子成了著名的勇士。於是我就想到了『南海王』的奇特相貌。」狄公指著牆上的畫像,「瞧那高高的顴骨、扁平的鼻子和低低的額頭,正如水兵們給將軍起的親切綽號——『老猴臉』。」
梁福緩緩地點點頭。
「看來您已經挖掘出我們小心守護的家族秘密了!沒錯,我祖母確系疍民。我祖父娶她真是罪過!」他咧嘴大笑,眼中露出一絲凶光,接著說道,「一位名聲赫赫的將軍竟被一個水戶賤民的血統所玷污!他並非人們心目中的正人君子,對吧?」
狄公沒理會這些自嘲之語,繼續說道:「後來,我意識到我把棋局給想錯了。我想的是我們中國的文棋,所有的棋子都有同樣的價值;或者也可說是武棋,代表敵對雙方將軍之間的戰爭。我突然明白,我本該想到印度的棋法,『王』和『王后』是兩個最重要的棋子。而你這個特殊棋局的賭注主要並非是在京城謀個高位,而是要得到『王后』。」
「分析得真精闢!」梁福微微一笑,說道,「能否告訴我現在這盤棋已走到哪一步了?」
「最後一步。『國王』輸了,因為『王后』死了。」
「是的,她死了,」梁福平靜道,「不過,她正體面地安眠,就像一個真正的王后——人生這盤棋中的王后。她的靈魂正執掌著莊嚴的祭祀,愉悅地享用這些豐盛的供品和鮮花。看,她笑得多美呀……」他站起來,猛地把祭壇的帘子拉到一邊。
對這種可怕的荒唐行為,狄公倒抽了一口冷氣。在梁家這個神聖的祠堂內,在將軍畫像對面供奉祖宗牌位的壁龕里,朱姆茹德赤裸的胴體躺在金漆祭壇的頂上。她仰卧在那兒,雙手枕在頭后,豐滿的嘴唇現出一絲譏諷的微笑。
「這隻能是對她的初步處理,」梁福隨口說道,又把帘子拉上,「今晚得繼續處理。這麼熱的天,不處理不行。」
他回到座位上。狄公此刻已鎮定下來,冷冷地問道:「我們一起來一步步地把這盤棋重走一遍,如何?」
「樂意奉陪,」梁福嚴肅地回答說,「分析棋局,總是讓我樂趣無窮。」
「聽著,賭注就是朱姆茹德。你買下她,佔有了她的身體。你認為,如果你能滿足她的唯一願望,你就能贏得她的愛。那願望就是,把她從水戶賤民變成一個受人尊重的大唐淑女。這隻有京城的大官才能做得到,因此你想成為一名京城的官員。你不得不快速採取行動,因為你害怕失去她。不然的話,要麼她會與別人相愛,要麼別人會幫她實現願望。曼蘇爾愛上了她,雖然她並不喜歡他,但你擔心她的阿拉伯血統遲早會起作用,因此你想除掉曼蘇爾。後來,你從京城的一位朋友那裡得知,朝中有一位與皇后和她的外戚成員關係密切的大人物正想方設法要毀掉劉大人,願意出高價給任何幫助他們達到目的的人。你的機會來了!你立即開始籌劃一個陰謀,為贏得你的『王后』而仔細考慮每一步棋。你為朝中的那個人獻上一條妙策,你——」
「我們還是乾脆些!」梁福不耐煩地打斷道,「那個人姓王,是宮裡的宦官總管。我們通過一個共同的朋友進行聯繫。他是一個富裕的酒商,為朝廷承辦採購之事。」
狄公臉色變得蒼白。聖上病入膏肓,皇后被自己變態的情慾所折磨著,還有內廷總管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陰險模樣……他突然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
「猜猜他答應給我什麼樣的差事!就是你現在的官職!有皇后撐腰,我還會爬得更高!先父是『南海王』,我將是『中原王』!」
「說得沒錯,」狄公疲憊地說道,「那麼,在朝中那個不知名人物的縱容下,你建議誘使劉大人來廣州,給他造成一種錯覺:阿拉伯人正在策劃一場叛亂。你儘力煽動曼蘇爾的愚蠢野心,這樣,劉大人來調查時,他便確實能發現有什麼不軌之事正在醞釀之中。然後,你就派人謀殺劉大人,再指控是曼蘇爾所為。在嚴刑拷打下,曼蘇爾會被迫承認劉大人在背後支持自己的陰謀。乾淨利落的解決辦法!除掉了曼蘇爾,劉大人也死了,並毀了名譽,你便和朱姆茹德一起上京城。」
「這盤棋完全按照你的計劃開始了。劉大人微服來此調查有關阿拉伯人動亂的謠言。他不敢通知本地的官府,因為有人向他暗示,朝中有一名官員捲入了這項陰謀,他當然想查出此人是誰。然而,他也為另一個原因而來,當時你是不知道的。劉大人第一次來羊城時就遇見了朱姆茹德,他們倆彼此相愛了。」
「我怎麼想得到她會在那該死的寺廟裡碰見他?」梁福嘟噥道,「她——」
「這就說明生活並不等於下棋,梁員外,」狄公打斷了他的話,「在現實中,你得考慮未知因素。好了,當劉大人和蘇主事研究了這兒的形勢之後,他懷疑有人在他面前設下陷阱。他去找曼蘇爾,假裝對他的叛亂陰謀表示同情,甚至可能幫曼蘇爾把兵器偷運到城裡。當曼蘇爾向你報告這件事時,你就知道你的計劃進展得比預期的還要順利:如果曼蘇爾受審,他只會供出上述這個事實!不過,你也意識到劉大人是在騙曼蘇爾,於是決定早點兒對劉大人下手。」
「不意,朱姆茹德毒死了劉大人。她不得不把事情經過全告訴你,並且——」
「你說,不得不告訴我?」梁福突然大聲嚷道,「每次當她與某個下賤的野情人睡過覺之後,她總是直接跑來告訴我,告訴我所有那些污穢的細節以便折磨我,然後就嘲笑我!」他用雙手蒙住臉,抽泣起來,「她那是在報復我,而我……我卻束手無策。她的慾望比我還強烈,那火一般的血液在她的血管里跳動,而我的血液經過兩代已被稀釋了!」他抬起頭,面容憔悴。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嚴厲地說道:「好吧,她以前沒告訴我關於劉大人的事,是因為他打算帶她走。接著講!時間不多了。」
「就在那時候,」狄公平靜地繼續說道,「我和我的兩名親隨到達此地,表面上是來巡視海外貿易,但你懷疑我是來調查劉大人失蹤之事的。你對我的兩名親隨盯得很緊,當你發現他們對這兒的阿拉伯人感興趣時,你證實了你的懷疑。你斷定,我們是你棋局中理想的棋子。要指控曼蘇爾的叛亂陰謀,有誰能比大理寺正卿更合適呢?你唯一的問題是蘇主事。朱姆茹德說過,蘇主事根本不知道她與劉大人的關係,但你想確認一下。當天晚上,蘇主事一定因為劉大人沒回客棧而焦慮不安。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前天,他沿著江邊到處找他。你派曼蘇爾的一名阿拉伯殺手和你的疍民殺手跟蹤他。兩名殺手下午報告說,蘇主事顯然認識喬校尉,因為當我這名親隨離開酒館時,他就在後面跟著。你命令疍民殺手協助阿拉伯殺手幹掉蘇主事,但要在阿拉伯人殺喬泰之前勒死那個阿拉伯人,因為你想讓喬泰活著,以便讓他追查蘇主事的命案。這樣一來,到時候曼蘇爾就多了一項指控。」
「然而,你運氣不佳。我的下屬陶干碰巧遇見了那盲女。她一定是你的妹妹,那個你以前講過死於事故的妹妹。陶干曾把鮑夫人錯當成她,而你派到姚家的疍民殺手也犯了同樣的錯誤。顯然,她想阻止你毀掉你自己,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