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大唐狄公案陸(38)
第284章 大唐狄公案·陸(38)
「名門望族。」狄公說。他打開扇子,繼續說道:「統領是位勇猛的戰將,雄才大略瞭然於胸,被譽為『南海王』。我只見過他一面,但仍然清楚地記得他那不尋常的外貌。他身體短矮,肩膀寬闊,長著一張扁平的醜臉:額頭低,顴骨高。但只要一看到他那雙敏銳的眼睛,你就明白在你面前的是一位真正的偉人!」他捋捋鬍子,然後問道,「他的兒子怎麼不子承父業呢?」
「他體弱多病,不適合軍旅生涯,大人。這真是可惜,因為他繼承了父親的韜略才幹,這一點從他管理大生意的精明上可以看出。就小的方面而言,也反映在他棋藝方面的罕見技巧上!梁員外是本地域弈棋的第一把好手。」
都督用手捂嘴咳了一聲,接著說:「當然,像梁員外這種出身名門的人是不會屈尊直接與……與那些野蠻的番商接觸的,但他對所有的大事都消息靈通。相反,姚員外則與那些外番商人——主要是阿拉伯人和波斯人有著密切聯繫。他不在乎,他出身於一個相當……呃……普通的家庭,而且是個寬宏大量、十分隨和的人。我想這兩位員外應該能向大人全面地介紹在下所管轄地區的海外商貿情況。」
「這是座大城,」狄公隨口說道,「除了這兩位員外之外,此地應該還有更多的行家裡手吧。」
都督快速瞥了他一眼,平靜地說:「海外貿易管理得十分嚴密,大人。不得不如此,因為官府只掌控部分,在幕後牽線的正是這兩位員外。」
喬泰走上前來,說道:「我聽說,有一位姓倪的船主也被公認為是這方面的專家。他的船定期往返於廣州和阿拉伯各港口。」
「倪?」都督問道。他用詢問的目光看了刺史一眼。鮑刺史慢慢捋著自己那一小撮山羊鬍子,含糊地說:「哦,是的,這位船主在航運行業中頗有名氣。不過,最近三年左右他似乎一直待在陸上,正過著相當……呃……放蕩的生活。」
「我明白了。」狄公說道。然後,他對都督說:「那麼,就讓你說的那兩位員外進來吧。」
都督吩咐刺史去叫人,然後走上座台,站在狄公的左邊。刺史出去領來兩個人進入大廳,其中一位身材矮小,十分瘦弱;另一位則個子頗高,肚子很大。當他們倆在台前跪拜時,刺史介紹說第一位是商人梁福,另一位大腹便便者是姚開泰。
狄公叫他們平身。他看到梁福臉色蒼白,表情冷漠,留著漆黑的像絲一般光滑的短髭和稀疏的山羊鬍。梁福身穿橄欖綠長袍,頭上戴著的紗帽表明他的讀書人身份。姚開泰則明顯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他有一張快活的圓臉,留著濃密的八字鬍和修剪整齊的連鬢絡腮鬍,遲鈍的大眼睛周圍有一圈細細的皺紋。他正微微喘著氣,紅潤的臉上滿是汗珠。顯然,他那件深褐色的錦緞禮服讓他覺得不自在。
狄公說了幾句客套話,便開始向梁福詢問有關貿易的狀況。梁福說一口標準的京話,回答問題非常切題,看起來聰明非凡,而且表現出縉紳的泰然自若。狄公驚愕地得知,廣州的阿拉伯僑民數量比他想象的還要多。梁福說,大約有一萬阿拉伯人分佈在城內和郊區。然而,他補充說,他們的人數隨著季節更替有增有減,因為大唐和阿拉伯的船主們都要在廣州等待冬季季風來臨,才能開船去安南和爪哇,然後,他們去錫蘭,從那裡再穿過印度洋到波斯灣。梁員外說,阿拉伯和波斯的帆船可載五百人,而大唐的船隻則能載更多。
下面輪到姚員外說了。他看起來被這幾位高官嚇倒了,開始時有些慌亂,但等他開始講述自己的生意時,狄公很快就看出,他是個善於理財的精明人。姚員外說出了一系列由各類阿拉伯商人進口的產品之後,狄公評論道:「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分辨所有那些外國人的,在我看來,他們都長得一個樣!每天都與那幫不開化的野蠻人打交道,一定很煩吧!」
姚開泰聳了聳他圓圓的肩膀:「在生意上只能是怎樣就怎樣,大人!而且有些阿拉伯人已經知道了一點兒中國文化。譬如阿拉伯居住地的那位首領曼蘇爾吧,他就可以流利地說我們的話,而且待人也很周到。事實上,今晚我還有約要早早去他那兒吃飯。」
狄公注意到他的腳不安地動來動去,似乎急著要走,就說:「多謝你提供的寶貴情況,姚員外。現在你可以走了。帶喬泰校尉一道去參加那個阿拉伯晚宴吧,這對他來說一定是個有趣的經歷。」他示意喬泰過來,小聲吩咐道:「看看阿拉伯人在城裡是怎樣分佈的。注意看,注意聽!」
一名隨從領喬泰和姚員外出門后,狄公又與梁員外聊了一會兒關於其已故父親的海戰往事,然後也讓他離去。狄公默默地扇了一會兒扇子,突然對都督說:「這兒離京城很遠,廣州人又是出了名的桀驁不馴,生來不願受約束,再加上有那幫外國人,可以想象,維持羊城的治安並非易事。」
「我無可抱怨,大人。鮑刺史是個能幹的官員,手下人也很有經驗,而且我們的駐軍是由北方來的老練士兵所組成的。本地人有時候的確有點兒無禮,但總的來說,他們還是守法的,而且用一些策略……」
都督聳聳肩膀。鮑刺史似乎想說些什麼,但顯然改變了主意。
狄公啪的一聲合上了扇子,站起身來。都督把狄公和陶干送到門口,總管領二人回狄公自己的住處。
狄公讓總管帶他們到月光下小後院的一個亭子里。那兒有一個觀魚池,送涼奉爽。他們在大理石曲欄旁的一個小茶几邊坐下后,狄公打發總管離開。狄公緩緩地說:「此次會面很有意思,可除了讓我們得知這裡的阿拉伯人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多之外,對我們也沒多大幫助。或許我忽略了什麼?」
陶干憂慮地搖了搖頭。過了片刻,他說道:「您說劉大人的公開生活是無懈可擊的,大人,但他的私生活呢?作為一個年輕的單身漢……」
「我也想到過這個。作為大理寺卿,我有各種特殊的便利,查查他的私生活也是易事。雖然他是個英俊的後生,可他對女人顯然毫無興趣。京城裡許多名門望族都想招他為婿,卻都徒勞了。像他這種地位的人幾乎每晚都要出席宴會,席上總有些迷人的名妓陪酒,而他也從不勾搭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這種興趣之缺乏並非源於生來厭惡女人,你知道,這種性格在英俊的後生中並不少見。他之所以不近女色,僅僅是因為他完全埋首於工作之中。」
「他就沒有任何嗜好嗎,大人?」
「除了對蟋蟀有極大的興趣外,其他沒有。他收集了很多蟋蟀,有鳴唱用的,有斗架用的。我上回與他交談時曾聊到這個話題。我注意到他袖子里發出的一種叫聲,於是他拿出一隻養在銀絲小籠子里的蟋蟀,說他總是隨身帶著它。那是個罕見的品種,叫『金鈴』,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狄公突然住口,看著陶干震驚的臉。「怎麼啦?」狄公驚訝地問道。
「哦,」陶干慢慢地回答說,「我在來這兒的路上恰巧遇見一個賣蟋蟀的盲女,她昨晚逮到了一隻迷路的『金鈴』。當然,這肯定是個巧合。不過,因為她也告訴我這是個極為罕見的品種,特別是在南方這兒,它也許……」
「這要看她是如何逮到的,又是在何處逮到的。」狄公簡短地答道,「對我細說你們的邂逅!」
「我是偶然在市場附近碰到她的,大人。她自己捉蟋蟀,能從它們的鳴叫聲中認出好品種。在路過城西著名的華塔寺的西牆時,她聽到『金鈴』所發出的特別叫聲。它一定是藏在牆縫裡。她說,它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受了驚嚇。她放下一片誘餌,再把蟋蟀哄進小葫蘆里。」
狄公沒說話。他捋了一會兒鬍子,然後若有所思地說:「當然,這是個很渺茫的機會,但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即這確實是劉大人的『金鈴』,它是在主人行至那一帶時逃出籠子的。在喬泰去曼蘇爾的宴會上收集情報的同時,我們也不妨到寺里去看看能不能得到有關劉大人行蹤的線索。不管怎樣,我聽說這是羊城的名勝之一。我們可以在路上某個小店裡用晚膳。」
「您千萬不能,大人!」陶干驚駭地反對道,「原先,您還是個縣令時,偶爾微服去城裡轉轉倒沒什麼,可現在您是朝廷的要員,您真的不能——」
「我能去,也一定要去!」狄公打斷他的話,「在京城,我不得不講究與我官位相稱的那些排場,那是沒辦法的事。可現在我們不是在京城,而是在廣州,我當然不會錯過出去的好機會!」搶在身旁的人進一步反對之前,他猛然站起身來補充道,「等我換好衣服,在前廳會合。」
六
喬泰和姚員外出了議事廳后,前者趕緊去了兵器庫,脫下戎裝,換上一件淺灰色薄棉袍和一頂烏紗帽。然後,他到門房與姚員外會合。姚員外提議到他自己家中去一下,因為他參加宴會前也想換一下衣服。兩人坐著姚員外墊得很舒服的轎子去他家,那是都督府西邊光孝寺附近的一座大宅子。 在姚員外寬敞的客廳里等候時,喬泰疑惑地看著廳里那些俗不可耐的豪華擺設。靠牆的桌子上放著一些閃閃發光的銀制花瓶,瓶里插滿蠟制的花卉,牆上裝點著題有吹捧姚員外財富與身份的書法捲軸。為他上茶的丫鬟衣著保守,但從她那濃妝艷抹以及對他那種不加掩飾的打量眼光可以看出,她原先是個舞女。
姚員外很快就出來接他。此時姚員外已換上一件藍色薄袍,喜滋滋地歪戴著他的黑色便帽。「我們走吧!」姚員外輕快地說,「您知道,我今晚相當忙,吃過晚飯我還有急事。好在這類阿拉伯宴會結束得早。」
「在那兒我們能吃到什麼呢?」他們的轎子沿街行進時,喬泰問道。
「菜肴很簡單,可有他們自己的特色,相當誘人。不用說,自然比不上我們大唐的菜肴。你吃過我們羊城的燉章魚嗎?鰻魚呢?」
姚員外開始詳細地描述這些菜肴,說得喬泰直流口水,然後姚員外又滔滔不絕地談論本地的酒類。喬泰想,姚員外雖說生活很闊綽,是個相當庸俗的暴發戶,可同時也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
當兩人在一座樸素的刷白灰的門房前下轎時,喬泰大叫道:「我今天午飯吃得早,你說的東西又讓我嘴饞!告訴你,我現在可以吞下整隻烤豬!」
「噓!」姚員外急忙警告說,「別提豬!穆斯林連碰都不能碰,他們認為豬肉不幹凈。他們也不許喝酒,但他們有另一種飲料,味道相當好。」他一邊說,一邊敲打飾有魚飾紋雕的門。
一個戴條紋頭巾的駝背阿拉伯老人開了門,領他們穿過一個小院子到達一座長方形的花園,花園裡依照奇特的圖案種著低矮的花叢。一名又高又瘦的男子過來迎接他們,他的包頭巾和飄動的長袍在月光下顯得更白。喬泰認出了他,他就是在碼頭責罵阿拉伯水手的那個人。
「祝你平安,曼蘇爾!」姚員外快活地大聲說道,「我擅自帶來了一位朋友,是從我們京城來的喬校尉。」
這個阿拉伯人用他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注視著喬泰。他的眼白在深棕色皮膚的襯托下,顯得十分突出。他用緩慢而地道的漢語響亮地說:「祝所有虔誠的信徒平安!」
喬泰推斷,這種問候如果限於穆斯林之間,那就不包括姚員外和自己,因而相當無禮。然而,當他想清這一點時,阿拉伯人和姚開泰已經俯身在熱烈地討論花卉種植了。
「高貴的曼蘇爾非常愛花,就和我一樣,」姚員外直起身來解釋道,「這些芬芳的花卉都是他大老遠從自己的國家帶過來的。」
喬泰注意到花園裡飄浮著陣陣幽香。不過,那無禮的問候和他轆轆的飢腸,已讓他沒什麼心思去賞花了。他鬱悶地打量著後面的矮房子,看到穆斯林清真寺的宣禮塔在月色中顯出輪廓,因此他斷定曼蘇爾的房子離自己住的客棧不會太遠。
最後,曼蘇爾領著兩位客人進入花園後方通風良好的大房子。房子正面是一排奇特的尖形高拱門,一走進去,喬泰沮喪地發現裡面根本沒有傢具,更別說飯桌了。地上鋪著厚厚的藍色絨毛地毯,角落裡放著幾個鼓囊囊的絲綢枕頭,天花板上懸下一盞八根燈芯的銅油燈。後面整堵牆掛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帘子,帘子用銅環安在靠近天花板的橫柱上,而不是像通常那樣穿在竹竿上。
曼蘇爾和姚開泰盤腿坐在地板上,喬泰猶豫了一下,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坐下來。曼蘇爾顯然注意到了他煩惱的神情,便用慎重的口氣對他說:「我相信,這位尊貴的客人不反對坐在地上吧。」
「作為武將,」喬泰粗聲說道,「我已經習慣因陋就簡了。」
「我認為我們的生活方式挺舒服的。」主人冷冷地說。
喬泰本能地不喜歡這個人,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外表讓人印象深刻。曼蘇爾五官端正,輪廓分明,有個細細的鷹鉤鼻,長長的八字鬍末梢以一種異國樣式向上翹起。他的肩膀綳得很直,結實的肌肉在白色薄袍下緩緩起伏,很明顯,他是個有非凡忍耐力的人。
為打破難堪的沉默,喬泰指著沿牆頂的一條精巧圖案問道:「那些花形符號是什麼意思?」
「是阿拉伯字,」姚員外急忙解釋說,「是神聖的經文。」
「你們的文字有多少個?」喬泰問曼蘇爾。
「二十八個。」曼蘇爾簡短地答道。
「二十八個?」喬泰驚詫地大聲說道,「老天!就這些?你要知道,我們有兩萬多個呢!」
曼蘇爾翹起嘴唇,輕蔑地一笑。他轉過身去,拍了拍手。
「他們到底如何用僅有的二十八個字來表達想法呢?」喬泰悄悄地問姚員外。
「他們沒那麼多想法要表達!」姚員外微笑著輕聲說道,「食物上來了!」
一名阿拉伯青年端進來一隻碩大的銅製雕花圓托盤,托盤上放著幾隻炸雞、一把大壺和三隻彩色琺琅杯子。那青年往杯子里倒了一種無色的像酒一樣的飲料,然後退了出去。曼蘇爾舉起杯子,莊重地說:「歡迎來我家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