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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大唐狄公案陸(35)

  第281章 大唐狄公案·陸(35)

  他擠過傍晚密集的人群時,仍不時地回頭看看,但似乎沒人在跟蹤他。他從五仙觀高高的紅漆大門前走過,進了左面第一條街,就到了他住的客棧。客棧的名稱就是根據五仙觀而取的。這是一幢搖搖欲墜的兩層樓房,越過它的房頂,可看到穆斯林清真寺的光塔直入雲霄,高達九十尺以上。


  客棧那乖戾的店主正坐在小門廳的一把竹椅上。喬泰對他高高興興地道了聲晚安,便直接上二樓後面自己的房間。房間里又熱又悶,因為唯一的百葉窗已關了一整天了。當天早上租下這間房之後,他只待了片刻,把行李放到光禿禿的木板床上。他罵了一聲,推開百葉窗,這下可看清楚了那光塔的全貌。


  「這幫外國佬連個真正的塔都造不起來,」他咧嘴嘟囔道,「沒有樓層,沒有飛檐翹頂,什麼都沒有!直統統的就跟一根甘蔗似的!」


  他哼著小曲,換上一件乾淨的襯褂,又穿上他的甲衣,並把頭盔、鐵手套和高幫軍靴用一塊藍布包起來,然後便下樓去了。


  街上仍然很熱,江風吹不進這麼深的城裡。喬泰因為內穿甲衣而不能把上裝脫掉,為此而感到懊惱。他不經意地望著往來的行人,然後走進緊挨著客棧的巷子。


  那些狹窄的街道被夜攤上的小油燈照亮,但行人卻很稀少。他看到幾個阿拉伯人,他們的白頭巾和又快又大的步伐挺惹人注目。過了清真寺之後,他發現街道開始呈現出一種異國情調。那些塗了白灰泥的房子底樓都沒有窗戶,只有二樓精細的格子紗窗透出些燈光來,四周有一些連接兩邊房子二樓的拱形跨街過道。喬泰酒後興緻依然很好,甚至忘了注意自己是否被跟蹤。


  他走進一條無人的巷子,忽然發現一個長著絡腮鬍的漢人走在他邊上。此人唐突地問道:「你是姓高或姓邵的什麼護衛吧,嗯?」


  喬泰停下腳步。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下,他仔細打量這個陌生人:此人長著一張冷冰冰的臉,兩頰上有長長的絡腮鬍,下巴上的短須已開始變白。喬泰還注意到此人身著破舊的褐色長袍、破爛的帽子和滿是泥土的靴子。這傢伙看起來夠寒酸的,但具有重要人物那種泰然自若的神色,而且無疑是京城的口音。喬泰謹慎地說:「我姓喬。」


  「哈,當然啦!喬泰校尉!告訴我,你們狄大人是不是也在廣州?」


  「他在又怎麼樣?」喬泰惡狠狠地反問道。


  「別頂嘴,老弟!」陌生人厲聲道,「我必須見他,很緊急。帶我去見他。」喬泰皺起了眉頭。這傢伙看起來不像是個騙子,如果他是,那對他自己更加不妙。喬泰說道:「剛巧我正要去見我們大人,你可以和我一同前往。」


  陌生人快速四下張望。


  「你走在前面,」他簡短地說,「我跟在後面。最好別讓人看到我們倆在一起。」


  「隨你的便。」喬泰說道,便繼續向前走。他此刻不得不當心腳下了,因為石板之間有很多深洞,只是偶爾有扇窗照出一些亮光。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唯一的聲音就是那陌生人的靴子在他身後踩出的沉重腳步聲。


  喬泰又轉過一個街角后,不知不覺來到了一條漆黑的街道上。他抬頭想弄清能否看到那塔頂,以便確定自己所處的方位。然而,街道兩邊的高房子都東倒西歪地連在一起,他往上只能看到窄窄的一條星空。喬泰等陌生人走到他身後,回頭說道:「此處什麼都看不見。我們最好轉回去找頂轎子,到主街還有挺長的一段路要走。」


  「去問拐角上那房子里的人。」陌生人說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嘶啞。


  喬泰兩眼盯著前面,看到黑暗中果然有一點兒微光。「這老傢伙的聲音有點兒怪,可眼睛還真不賴!」他一邊嘀咕,一邊向那微弱的燈光走去。等拐過街角,他發現燈光是從一盞劣質油燈里發出的,油燈位於他左邊一堵令人生畏的無窗牆高處的壁龕上。再往前走一點兒,他看到一扇裝有銅飾的門,頭頂上又是一條與對面房子二樓相接的跨街過道。他邁步走到門前。他重重地敲擊窺視孔上的遮板時,聽到他的同伴在他身後停了下來。喬泰對他叫道:「還沒人答應,但我要叫醒這些婊子養的!」


  他又狠勁地敲了一陣,然後把耳朵貼在木門上,什麼也沒聽見。他朝門踢了幾腳,又不停地叩擊遮板,直到指關節都敲疼了。


  「來呀!」他對同伴生氣地嚷道,「我們把這該死的門撬開!一定有人在家,不然燈不會亮著。」


  沒有回答。


  喬泰轉過身來,巷子里就他一個人。


  「那渾蛋會到哪裡——」他困惑地罵了起來,卻突然收口不語。他看到陌生人的帽子掉在跨街過道下的石板上。喬泰罵了一聲,把包裹放在地上,伸手從壁龕上拿下那盞油燈。他走上前仔細瞧那帽子時,突然覺得肩膀上被輕輕拍了一下。他轉過身來,發現沒人,但緊接著便看到一雙沾滿泥土的靴子懸在他的頭旁。喬泰又罵了一聲,把油燈舉高了往上看。他同伴的脖子被人從過道另一邊吊了起來,腦袋不自然地歪著,一雙僵直的胳膊垂在身體兩邊。一條細繩從過道開著的窗戶穿過。


  喬泰轉向過道底下的門,狠命地踢了一腳。門向內開了,砰的一聲撞在牆上。


  他飛快地爬上又陡又窄的石階,進入黑暗低矮的跨街過道。他把油燈舉高,看見一個穿著阿拉伯長袍的男子四肢攤開躺在窗前。那人紋絲不動,右手緊握著一支長尖頭的短矛,只要看一眼他那腫脹的臉和伸出的舌頭就知道他已經死了,被勒死的。


  喬泰擦掉額頭上的汗。


  「對一個剛才還在痛飲的傢伙來說,如果這不能算是最糟的醒酒法兒的話,可也夠他好瞧的!」他嘟囔道,「這就是我在酒館看到的那個雜種。可那丑矮子呢?」


  他迅速讓油燈的亮光照到過道的對面一端。那兒有條通向下面的黑暗樓梯,但一切都是死一般地寂靜。他把油燈放在地上,跨過阿拉伯人的屍體,動手拽拴在窗檯下一隻鐵鉤上的細繩,慢慢地把絡腮鬍子男人拖上來。死者那扭曲得可怕的面孔呈現在窗內,血從他咧著的嘴中淌出。


  喬泰把那仍然溫熱的屍體拖進來,放倒在地上,緊挨著死去的阿拉伯人。繩索已深深地勒進死者精瘦的喉部,頸子看起來已經斷了。他衝下過道另一端的樓梯,下去六七級有個矮門。喬泰把門敲得震天響,但敲了一陣都沒人應聲,他就用身子去撞門。蟲蛀的舊木門很快就被撞破了,伴著一陣碟子、罐子的叮噹聲,他跌進一間半暗的房間,碎木片落了一身。


  喬泰立即站起身來。一個醜陋的阿拉伯老嫗縮在小房間中央,抬頭望著他,張著她那掉光牙的嘴巴,驚恐得說不出話來。一盞銅油燈掛在黑乎乎的房椽下,照在一個阿拉伯少婦的身上,她正蹲在角落裡給孩子餵奶。她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叫,用破披風的一角護住自己裸露的胸脯。喬泰正要對她們說話,對面的門突然打開了,兩個瘦削的阿拉伯人揮舞著彎匕首沖了進來。喬泰扯開上衣的衣襟,露出金徽,他們見后猛然停了下來。 兩個阿拉伯人站在那兒猶豫起來,又一個年輕許多的阿拉伯人把他們推到邊上,然後走到喬泰面前,用結結巴巴的漢語問道:「你闖進我們女人的住處是什麼意思,軍爺?」


  「有兩個男人在外面過道里被殺了,」他吼道,「說!誰幹的?」年輕人掃了一眼被撞壞的門,綳著臉說:「那跨街過道里發生的事跟我們沒關係。」


  「這跟你們的房子有關係,你這龜孫子!」喬泰咆哮道,「告訴你,那兒有兩個人死了。快說,不然我把你們通通抓起來,送到刑架上去拷問!」


  「如果勞你駕仔細點兒看,大爺,」年輕的阿拉伯人輕蔑地說,「你就會發現,你撞進來的門已經多年沒開過了。」


  喬泰轉過頭去。剛才落在他身上的是一隻高碗櫥的碎木片。看一眼滿是塵土的門口和他撞斷的銹鎖,就可以斷定此人的話沒錯。通往過道的門確實已有很長的時間沒使用過了。


  「如果跨街過道里有人被殺,」年輕人接著說道,「任何過路人都可能幹。街道兩邊都有樓梯通上來,而且據我所知,下面的門從來都不鎖的。」


  「那麼,那過道派什麼用處?」


  「六年前,對面的房子也歸我父親——商人阿卜杜拉所有。自他賣掉以後,那頭的門就被砌封了。」


  「你聽到什麼動靜嗎?」喬泰問那個少婦。她懷著恐懼不解的神情抬頭望著他,沒有回答。等到年輕人快速地把話翻譯過去,她斷然地搖搖頭。他對喬泰說:「這牆很厚,而且因為碗櫥放在那舊門前面……」他生動地打著手勢。


  另外兩個阿拉伯人已經把匕首插回腰帶。當他們開始低聲交談時,那丑老嫗來了勁,指著地上的陶瓷碎片,開始用刺耳的阿拉伯話滔滔不絕地抱怨起來。


  「告訴她,會賠她的!」喬泰說道,「過來,你!」


  他貓著腰過了門洞,年輕人跟在後面,等他們站在過道上時,他指著死去的阿拉伯人問:「這人是誰?」


  年輕人在屍體旁蹲下來。他隨意地瞥了一眼那張扭曲的臉,解鬆了緊緊地纏在死者喉部的絲巾,然後,用靈巧的手指摸了摸死者包頭巾上的褶子。他直起身子慢慢說道:「他身上沒帶錢,也沒帶什麼身份牌。我以前從沒見過他,但他一定是來自南阿拉伯,因為那兒的人擅長投擲短標槍。」他把絲巾遞給喬泰,接著說,「不過,殺他的不是阿拉伯人。你看見絲巾角上的銀幣了嗎?它使絲巾變重,這樣能讓兇手從背後把它套在受害者的脖子上。這是懦夫的武器。我們阿拉伯人只用我們的矛、劍和匕首,為了真主和先知穆罕默德的榮譽。」


  「阿門。」喬泰尖酸地說道。他若有所思地望著這兩具屍體,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那個阿拉伯人不僅打算謀殺絡腮鬍子陌生人,而且還打算殺害他。此人一直躺在窗邊等他們,他讓喬泰先從底下走過去,但等到跟在後面的絡腮鬍子站在那兒等喬泰敲門時,阿拉伯人便把套索朝絡腮鬍子頭上扔下來,猛地一拉把絡腮鬍子扯了起來。然後,他把套索的一端系在鉤子上,接著去拿標槍。但是當他正要推開對面的那扇窗戶,以便向喬泰的後背擲出標槍時,第三個人從背後用絲巾勒死了他,然後逃之夭夭。喬泰推開窗戶,俯瞰下面的街道。


  「我站在那兒敲那該死的門時,一定成了理想的目標!」他咕噥道,「如此尖的標槍頭完全可以穿透我的甲衣!多虧了不知名的恩人救了我的命。」他轉過身來,對年輕的阿拉伯人生硬地說:「差人跑去大道上叫頂大轎子來!」


  年輕人向破門外喊著什麼的時候,喬泰搜查了一下絡腮鬍子漢人的屍體,可是沒什麼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喬泰悶悶不樂地搖了搖頭。


  他們在不安中靜靜地等待,直到聽見樓下街道上有人大聲吆喝。喬泰從窗戶探頭俯視,看到四名手拿冒煙火把的轎夫。他把死去的漢人扛到肩上,命令那年輕人說:「在此守著你同胞的屍體,直到衙門的人過來取。如果有什麼閃失,拿你和你的全家是問!」


  扛著沉重的屍體,喬泰小心翼翼而步履艱難地走下狹窄的樓梯。


  三


  陶干走回市舶司。穿過高高的拱門,他駐足片刻,看見一些幹辦仍在忙著給一堆堆的大包和盒子分類。此處瀰漫著一股刺鼻的外國香料氣味。他從後門離開,草草地看了一眼自己住的陰暗客棧,然後從南門進了城。


  混在擁擠的人群中漫步,他滿意地發現自己仍能辨認路過的大多數房舍。顯然,比起他二十多年前來這兒時,廣州城並沒有多大的變化。


  他認出右邊聳立的高大廟宇,這是用來供奉關公的。他離開人群,走上寬闊的大理石台階,來到高大的門房。雙門的兩側,一對巨大的石獅子各自蹲在一座八角形的台座上。按例,左邊的雄獅緊閉嘴巴向下怒視,而右邊的母獅則昂著頭,張大了口。


  「她從不閉上那張該死的嘴!」陶干刻薄地嘟囔道,「就跟我那討厭的前妻一個樣!」


  他慢慢捋著他那磨損的八字鬍,自嘲地發覺二十年來他竟很少想起那通姦的妻子,只是這次重訪年輕時待過幾年的羊城,才讓他突然回憶起這一切。他心愛的妻子無恥地欺騙了他,而且還試圖毀掉他,因此他不得不外出逃命。從那以後,他發誓不近女色,決心報復這個讓他厭惡的世界。因此,他變成了一個江湖騙子,直到遇到了讓他改過自新並任用他為親隨的狄公,從而對生活產生了新的興趣。狄公在不同地區擔任地方官時,陶干一直跟著;狄公被晉陞為京城的大臣后,陶干也成了屬下官員。陶干陰沉的長臉上露出一絲扭曲的微笑,得意揚揚地對母獅子說:「羊城還是老樣子,可是看看我!我現在不僅是個大官,而且還是個富有的人。不,應該說是個相當富有的人!」他猛地正了正頭上的帽子,對母獅子兇惡的石臉傲慢地點了點頭,遂進入廟宇的院子。


  經過大殿時,他快速地往裡掃了一眼。在高高的紅燭那搖曳的光線下,一小群人正在往高壇上的銅製大香爐里添香。透過濃濃的藍煙,他隱約看見美髯公威武高大的金色塑像。陶干嗤之以鼻,因為他並不欣賞勇武。他缺乏同僚喬泰的那種體魄和力量,而且也從來不帶任何兵器,然而,他的大無畏和靈活機智使他成為一個危險的對手。他繼續向前走,繞過大殿來到院子後門。記得城裡最大的市場就在廟宇的正北方。他尋思,在去通往城北都督府的主街之前,不妨先到市場上轉轉。


  廟后的居民區有許多破舊的木屋,吵吵嚷嚷的,有人叫,有人笑,低劣的炸油味瀰漫在空氣中。然而一再往前一點兒,突然變得非常寂靜。此處只有廢棄的房子,其中不少已成為廢墟,但按一定間隔所擺放的一堆堆新磚和裝滿生石灰的大罈子可表明,一項建築工程正在進行中。他朝身後望了幾次,並未發現有人。他邁著穩穩的步子往前走,儘管天氣悶熱,他仍把長袍緊緊地裹在瘦削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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